隱藏在身著繡花背心的摔跤手身後的民族誌

這些魔性的繡花背心、褲衩在Cumbria（坎布里亞郡）無異於人手一條的lululemon，但有別於後者的是，它們是並無渠道購買的限定款。原因在於此類繡花服裝均是由每家每戶自行縫製而成，往往是一件就能穿很多年，有時甚至代代相傳。

攝影師David Ellison經過紐約和倫敦時尚圈的洗禮，閱盡攝影史上種種重複、多餘，最終在這些未經雕琢的農戶身上找到了自己的鏡頭語言，開創出一種與時尚攝影、紀實攝影都不同的視角。

長久觀察之後，Ellison帶來了一本集合了Cumbria當地摔跤手群像的攝影集《TEK HOD》，並由倫敦獨立出版社Centre Centre發行。關於“TEK HOD”的真實本義，幾近全網都無法檢索出這一術語的相關索引。

Cumbria當地摔跤手

而Ellison表示，這並非什麼新詞，僅僅是“taking hold（抓牢）”的英國北部方言念法而已。因為想取一個通俗且口語化的書名，於是就以“taking hold”這一詞作為基底來表述。這本影集可以說是一次抽象化的集體記憶，介於對過去歲月的鄉愁與夢境之間。在他之前為數不多的記載之一，一名記者Roger Robson 在其1999年關於英國北部摔跤運動的紀實書籍中將之描述為一種“簡單、原始”的活動。而事實上摔跤是講究策略和智慧的，並非完全蠻幹。

摔跤是英國北部鄉村一項老少咸宜的運動。它在當地的歷史可以追溯到18世紀中後期。有說法為維京人殖民時期帶到那裡的，但如Roger Robson這樣的研究人員則表示根本無從考證。還有人在愛爾蘭的早期洞穴壁畫中發現了對於摔跤的描繪，設想可能是被當時的奴工帶到了冰島，才為維京人所知。Robson扶額表示，這種說法從地理角度來看並不能說通，即愛爾蘭人直接划船過來豈不是更容易？而至今為止，真相依舊是個謎。

這裡的人們通常會在冬天於文化中心的軟墊上練習，夏天則在室外15米見方的草地上正式比賽。比賽分不同年齡和量級，由當地官員用濃重的Cumbria方言宣讀規則。雖然如今好似演變成一個旅遊打卡行為，但對當地湖區的村民來說仍然是相當重要的傳統。自1985年起，當地摔跤協會加入了國際凱爾特摔跤聯盟，從此摔跤手們開始活躍於世界各地參加重要賽事。

Ellison的父母都是當地人，所以他很自然地取得了老鄉們的信任。早年當他還是倫敦的潦倒文藝青年時，會坐上8～10小時時長的長途巴士去看比賽，有時也不免撲空完全等不到人，只看見茫茫草原上的幾百只羊。好在拍拍風景也很怡人，暴風雨後的英格蘭鄉間草木萋萋，好像有沒有摔跤手也都不是重點了。畢竟這些地區周邊都是世界文化遺產，渾然天成、自帶濾鏡。

在山明水秀的摔跤場上，人與人、人與自然之間無形中變得不那麼生疏了。性別、身份都不再重要，參與者從工人、農民，到會計和房產經紀人。當別處的男青年還在爭取各種形式的穿衣自由時，這裡的摔跤手少年早已毫無壓力地套上了繡著蝴蝶與花朵，且由母親親自縫製的獨家戰服。這也從側面印證了男子氣概一類，不過是社會強加的屬性。

這些圖案在外人看來大膽而充滿戲劇性，彷彿一個搞怪的玩笑，用以挑戰世俗的奇裝異服。而它們不過是當地人從自然風光中汲取靈感，描繪自家門前一片草原的詩情畫意。女孩們在近十幾年也開始套著同款背心、褲衩參與摔跤運動，絲毫沒人在意這麼做是不是有失淑女風範。事實上，據Ellison所說，摔跤是一項極美的運動。有時是一個猛撲，更多時候則是緩慢而優雅的力量抗衡。如此一想，諸如芭蕾也同樣如此。在Cumbria，摔跤的意義也大於強身健體。它是一場像過節一樣儀式感極強的慶典，總有一些其他的集體活動同時進行。

華麗的繡花褂也並非一成不變，它如其他時尚一樣風水輪流轉。雖然自1860年這些傳統服飾開始風靡起，這些變化只是細微而緩慢的：從前人們會穿老爹背心，現在則換成了簡單的套頭衫。吊褲帶時而流行，時而又被人遺忘，有段時間人們甚至還戴著鴨舌帽參加比賽。

人世間的審美並不相通，可以認為這是前工業革命的鄉野文化和一種“人造習俗”——這個詞是1983年由歷史學家Eric Hobsbawm和Terence Ranger定義的，意為一種不是由古老文化傳承，純粹是當地人自己創造出來的“山寨傳統”。而Ellison則很認真地覺得這些刺繡服裝不止是廉價的土味時尚，更多是承襲了19世紀下半葉英國藝術與工藝設計改良運動的光輝。這場運動試圖改變文藝復興以來藝術家與手工藝人相脫離的狀態，摒棄工業革命所導致的設計與製作相分離的惡果，強調藝術與手工藝的結合。而自家手工定製的摔跤戰服就好像對無差別、大批次工業生產的一種溫和的抵抗，以及同快時尚之間無聲的分野。

2012年，Ellison在阿姆斯特丹的“前所未見攝影節”面對500多名觀眾演講。由於最後將由觀眾投票選出一名攝影師來提供經濟支援，於是他決定出其不意地穿著和自己作品中的人物相同的Cumbria摔跤服上臺講解。為此他還專程開車去借來了一套胸前有一隻翠鳥、極其精美的刺繡套裝。摔跤服的原主人週一到週五是普通農民，到了週末則穿上由自己的母親親手縫製的摔跤服，變身擂臺上的運動員。有了這套摔跤服的加持，Ellison毫無壓力地贏得了全場無數個贊，成為當屆獲獎攝影師之一。

而當他在卡萊爾首次展出這組作品時，更是主動向策展人提出直接在展覽開幕時請來照片裡的摔跤手們，鋪上安全墊，把畫廊變成摔跤場，原地開始比賽。沒有什麼比直接動手比拼更能展示Cumbria摔跤手們的風采了。一場無比接地氣的開幕將摔跤置入了行為藝術的語境，而在摔跤手們看來，他們不過是換個地方和同樣一群父老鄉親繼續摔跤而已。圍觀群眾要怎麼解讀， 那是圍觀群眾的事了。

編輯：Kar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