錢鍾書論“項羽性格”

文/周敏

《管錐編-史記會注考證》第五則《項羽本紀》，共論述了八個問題，此為第三個問題：“項羽性格”。

此節錢鍾書將《史記》對項羽性格在不同章節的不同描寫摘錄出來，進行對比，揭示項羽性格的二重性和矛盾性。

其一、《項羽本紀》所記鴻門宴的故事：

謀士說劉邦之勢已大，於是提議，請劉邦前來喝酒殺之除患。項羽允諾。在鴻門宴上，范增多次向項王使眼色，並再三舉起所佩寶玉提醒，項王卻默然不應。於是，范增起身，出來找到項莊，對項莊說：“君王不忍心殺劉邦……”

其二，《高祖本紀》高起、王陵的評價：

公元前202年五月，楚漢戰爭以劉邦戰勝項羽而告罄，天下大定。高祖在洛陽南宮擺設酒宴。高祖說：“列侯和各位將領，你們不要瞞我，都要說真心話。你們說，我為何能取得天下？項羽為何會失去天下？”高起、王陵回答說：“陛下傲慢而且好侮辱別人；項羽仁厚而且愛護別人。可是陛下派人攻打城池奪取土地後，能分封給他們，跟天下人同享利益。而項羽卻妒賢嫉能，忌妒有功之人，懷疑有才之人，打了勝仗不給人家授功，奪得了土地不給人家好處，這就是他失去天下的原因。”

其三、《陳丞相世家》陳平說：

人們當初投靠項羽是看他禮賢下士；後來發現他取得戰果後不願意論功行賞，就和他離心離德，或揹他而去了。

其四、《淮陰侯列傳》韓信對劉邦說：

請允許我說說項羽的為人吧。項王馳騁疆埸，叱吒風雲，千人不能抵擋；但是，他不能任用有才能的將領，這只不過是匹夫之勇罷了。項羽待人恭敬慈愛，言語和悅，人有疾病，流著眼淚分給飲食；但有人立下戰功，應當封爵的時候，分封的印信捏在手心裡磨損了，還捨不得給人家，這是婦人之仁啊。

其五、《項羽本紀》記述：

項羽奪取襄城後，將秦軍俘虜二十多萬人全部坑殺了，隨後西去咸陽屠殺無辜，血流成河。

其六、《高祖本紀》記載：

懷王的老將都說：“項羽為人兇狠陰險，對得罪過他的人，無不殘殺毀滅。”

錢鍾書在列舉了《史記》不同章節對項羽性格的描述之後，用其中具有代表性的詞彙揭示並呈現項羽性格的二重性和矛盾性：

“言語嘔嘔”與“喑惡叱吒”，

“恭敬慈愛”與“僄悍猾賊”，

“愛人禮士”與“妬賢嫉能”，

“婦人之仁”與“屠坑殘滅”，

“分食推飲”與“印不予”，

皆若相反相違；而既具在羽一人之身，有似兩手分書、一喉異曲，則又莫不同條共貫，科以心學性理，犁然有當。

錢鍾書指出，按照《史記》的描述，截然不同的性格居然匯聚在項羽一人身上，好像是不同作者所寫，又像同一歌喉唱得不同曲調，但從心學性理角度看，項羽的每一種性格特徵在具體篇什中又是特定情境中的自然體現，是那麼合情合理、恰到好處。

按照錢鍾書的指示，我們會發現，項羽的性格是複雜而矛盾的。關於項羽性格的矛盾，“言語嘔嘔”與“喑惡叱吒”的相反相違，是說項羽平時不善言語，但沙場對敵則斷喝如雷、叱吒風雲；“恭敬慈愛”與“僄悍猾賊”的相反相違，表明有人覺得項羽對人恭敬慈愛，有人覺得項羽對人刁蠻奸滑；“愛人禮士”與“妬賢嫉能”相反相違，表明有人覺得項羽對人禮賢下士，有人覺得項羽對人妒賢嫉能；“婦人之仁”與“屠坑殘滅”，表明項羽一方面好像婦人一樣仁慈，另一方面卻屠殺坑埋俘虜，克城屠城，兇暴殘忍。

縱觀項羽的性格，之所以呈現雙重性和矛盾性，是因為有的體現了他的率真天性，有的體現了他的貴族教養，有的來自於他對秦王迫害先輩的痛苦記憶。

這些性格特點在不同的時空呈現出不同的表現，所以，反映在人們面前會形成截然不同的印象，以致人們會做出大相徑庭的評價。

俗話說：“性格決定命運”。項羽的悲劇命運，與他的性格弱點是分不開的。

易中天談為什麼項羽敗給了劉邦，主要也是從“性格決定命運”這個角度來論述的，切中肯綮。

易中天說：

劉邦和項羽兩個人有著完全不同的性格，正是這些性格的差別決定了他們的成敗和命運。

劉邦和項羽的第一點不同是：劉邦志向遠大，項羽鼠目寸光。

在失敗面前，劉邦冷靜沉著，項羽狂暴浮躁。這是劉邦和項羽不同的第二點。

在做人方面，劉邦和項羽有什麼區別呢？劉邦豁達大度，項羽氣量狹窄，這是他們兩人的第三點不同。

劉邦和項羽的第四點不同，是劉邦心狠手辣，而項羽兒女情長。

易中天把項羽性格和他的悲劇命運聯絡起來，並用一些典型事例加以佐證，生動詳實，可以看做錢鍾書關於“項羽性格”論題闡述的進一步延伸和完善。因篇幅關係恕不贅引，有興趣的讀者可參看>。

二〇二一年七月二十七日

附錄：《管錐編-史記會注考證》第五則之三

項羽性格

“范增起，出，召項莊謂曰：‘君王為人不忍’。”按《高祖本紀》王陵曰：“陛下慢而侮人，項羽仁而愛人……妬賢疾能，有功者害之，賢者疑之”；《陳丞相世家》陳平曰：“項王為人恭敬愛人，士之廉節好禮者多歸之；至於行功爵邑重之，士亦以此不附”；

《淮陰侯列傳》韓信曰：“請言項王之為人也。項王喑惡叱吒，千人皆廢；然不能任屬賢將，此特匹夫之勇耳。項王見人恭敬慈愛，言語嘔嘔，人有疾病，涕泣分食飲；至使人有功，當封爵者，印敝，忍不能予，此所謂婦人之仁也。”《項羽本紀》歷記羽拔襄城皆坑之；坑秦卒二十餘萬人，引兵西屠咸陽；《高祖本紀》：“懷王諸老將皆曰：‘項羽為人僄悍猾賊，諸所過無不殘滅。’”《高祖本紀》於劉邦隆準龍顏等形貌外，並言其心性：“仁而愛人，喜施，意豁如也，常有大度”。《項羽本紀》僅曰：“長八尺餘，力能扛鼎，才氣過人”，至其性情氣質，都未直敘，當從范增等語中得之。“言語嘔嘔”與“喑惡叱吒”，“恭敬慈愛”與“僄悍猾賊”，“愛人禮士”與“妬賢嫉能”，“婦人之仁”與“屠坑殘滅”，“分食推飲”與“印不予”，皆若相反相違；而既具在羽一人之身，有似兩手分書、一喉異曲，則又莫不同條共貫，科以心學性理，犁然有當。《史記》寫人物性格，無復綜如此者。談士每以“虞兮”之歌，謂羽風雲之氣而兼兒女之情，尚粗淺乎言之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