詩人楊鍵:我好像依舊生活在古代 | 一詩一會

詩人楊鍵:我好像依舊生活在古代 | 一詩一會

詩人楊鍵,1967年生於安徽馬鞍山。(圖片由江蘇鳳凰文藝出版社提供)

關於詩歌寫作,楊鍵曾立下目標:“我這一生就是兩樁工作,一是哀悼,二是重建。”在他看來,漢語詩歌的最大使命就是對生命真相的追尋,古代的偉大詩歌無一不是如此,然而在今天,代表著中國傳統文化的漢語正在不可阻擋、由裡及表地走向衰落。如何重建漢語的聲音,是詩歌寫作者的當務之急。

1967年,楊鍵生於安徽馬鞍山,他曾當過工人,自1980年代開始習詩,至今已出版《暮晚》《古橋頭》《哭廟》等多部詩集。對他來說,過去創作詩歌的幾十年,也是見證中國社會發生鉅變的幾十年。當越來越多的人朝向日益瘋狂的物質世界前進時,他卻長年守在鄉村山林,試圖迴歸古人的世界,尋找文明的源頭。近日出版的《長江水》是詩人的全新詩集,創作時間橫跨90年代至今。楊鍵的詩通常是沉痛的,他始終關注腳下的土地,關注土地上飽嘗生存之痛的人們,也在對生存的叩問中追尋中國的古典傳統。這些作品個性鮮明,情感飽滿,處處可見古樸、清遠的意象,讓人感受到一種無比遼闊而又綿延無窮的生命力。

在《長江水》的自序中,楊鍵寫道:“百年以來我們在思想上究竟是維新還是守成?事實上我們選擇了維新,一切舊有的,比如說因果,比如說道法自然,比如說以人文化天下,或者以孝治天下,這些代表漢語精神高度的東西顯然不起作用了,我們一度進入了一個文明的廢墟。”楊鍵認為,20世紀的文學經歷的正是“道”的退場的過程,外文詩歌譯著越來越豐富,卻極少有人重視傳統的漢語詩。如果回溯中國歷史就會發現,無論是六朝的陶淵明、謝靈運,還是唐宋的王維、蘇軾,他們在成為偉大詩人之前,首先是到達了生命通境的修行者。漢語本來的出身地是天地自然,是智慧與慈悲,歸根結底是“道”——“道者也,不可須臾離也。”可以說,漢語的迴歸本質上是失散的人心的迴歸、自然的迴歸。

在楊鍵看來,古典的時代雖然已成過去,但古典的詩歌和文明不應該被今天的寫作者隔絕在創作視野之外。如何在現代詩中復活漢詩曾經有過的偉大傳統,認領出專屬於自己時代的面容,這無疑是一個巨大的挑戰,但也是詩歌寫作的意義所在。經出版社授權,介面文化從《長江水》中遴選部分詩作,以饗讀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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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長江水:楊鍵詩抄1993—2020》

楊鍵 著

江蘇鳳凰文藝出版社 2021-08

在江邊

在藍天下,生鏽的汽笛冒著幾縷煤煙,

三條鐵船已經爛在岸邊。

打黃沙的水泥船在江面駛過,

船上有他們的老婆和一條黑狗。

我們坐在江堤的裂縫上,

看得有點累了。

江水上落日壯觀的衰敗,

靜悄悄的,令人感動。

如果這時有人說出了憧憬,

就把他歸於江水上的暮色吧,

因為大地本是夢幻,

何必追憶,何必悲痛呢……?

無名無姓地浪蕩吧,

遠山含混的輪廓,

在這裡,在那裡,

又倏忽不見。

1996

一個繡花的鄉下婦女

冬日午後的陽光,

特別舒坦,

照著她手上的金線,

她正在繡兩條龍。

她的腳,

擺在草焐窠裡。

牆壁上,

掛著各種蔬菜的種子。

桐油漆過的大門,

散著悶悶的光。

一陣清風,

吹落了杉樹的葉子。

如果我有這一陣清風的坦蕩就好了。

幾根老絲瓜懸在木架上,

她繡的兩條龍的綢子布,

要供在菩薩前的香案上,

為了死的時候像樹葉一樣悄然。

在她的家門口,

走了幾輩子的條石路,

像一塊老銀子在薄暮裡伸展。

一陣清風吹過,

如果我有這一陣清風的安詳,

我就好了。

1999

古忠烈祠

彷彿我們的生命,

是春雨,

是淡薄的柳絲,

和腳下的青條石做成的。

而我們的思想,

就是月色下的瓦稜。

因單調而無垠,

下面有一個忠厚的屋簷。

低聲地談論著這座建築,

像在談著一位死去幾十年的老人。

一棵古樹的浩然之氣,

一座老橋溫婉的韻味。

1999

薄暮時分的杉樹林

那裡是一片片安謐的杉樹葉,

那是歷代遊子的心。

那裡逝去的一天天都靜止了,

那裡的安寧來自天上。

一條小徑在樹蔭下伸展,

通向薄暮中的流水。

古代沉睡的智慧從那裡甦醒,

死去的親人,從那裡回來。

2000

荒草不會忘記

人不祭祀了,

荒草仍在那裡祭祀。

大片大片的荒草,

在一簇簇野菊花腳下犧牲了。

你總不能阻止荒草祭祀吧,

你也無法中斷它同蒼天

同這些野菊花之間由來已久的默契,

為了說出這種默契,

荒草犧牲了,

人所不能做到的忠誠,

由這些荒草來做。

荒草的蒼古之音從未消失……

2002

母親

母親保留了她當年扛煤炭時穿過的一雙球鞋,

上面共有二十一個補丁,

乾乾淨淨(難以想象的乾淨)

呆在鞋櫃裡。

母親好像從來沒有年輕漂亮過,

她是如何從割麥子的女孩變成在長江邊砸礦石,

在解放牌卡車上運水泥的婦女?

她一生做過十三種臨時工,

為什麼離開泥土一切都變成臨時的?

她做夢都想變成正式工,

但一生也沒有做成。

我想起成群結隊在長江邊砸礦石的婦女,

其中就有我的母親

用那種藍色的帆布做的帽子,裹著頭髮。

剛剛來臨的工業把她們圈在混濁的

長江之邊。

她們大都是從鄉村,

同她們的男人一起來的。

我記得父母親好像從來沒有快樂過,

我們兄弟三個也沒有,

為什麼沒有快樂也會遺傳?

我保留了兩張照片,

一張是我們全家的,

一樣的呆滯、迷惘。

一張是我曾祖的,

表情肅穆、恭敬,只能來自於君主時代。

我凝視著這張照片,

久久不忍放手。

窗外的雨水再大

也引不起我的注意,

免得稍一走神,

又被捲入你的河流之中。

2002

不死者

我有一口井,

但已沒有井水,

我有兩棵松樹,但已死去,

死去,也要栽在門前。

因為我有一個神聖的目的要到達,

我好像依舊生活在古代,

在亙古長存裡,舉著鞭子,跪在牛車裡。

我懷揣一封類似“母亡,速歸”的家信,

賓士在暮色籠罩的小徑。

我從未消失,

從未戰死沙場。

山水越枯竭,

越是證明

源泉,乃在人的心中。

2003

饋贈

樹葉沒有經過任何抵抗就落下了,

風,

又把它吹起,

它也是沒有任何抵抗地“沙沙”作響。

在它瘦小、乾枯的身體上,

愛,似乎比它在樹幹上的時候還要強烈。

是的,我是不死的,

也一定是這些樹葉所贈。

2003

你看見我媽媽了嗎?

你看見我媽媽了嗎?

她長著一副大家閨秀的模樣。

她從前殷實富有,現在一貧如洗,

她枯乾、冷寂、連綿不絕。

她好像微弱疲憊的煤灰,

又像是明末清初的殘跡零墨。

她顫顫巍巍密密麻麻寫下的幾十萬字的家族史在一場火焰裡消失,

她是灰燼裡殘留的字跡,是淡淡的秋意。

她像美麗晨星劃過這條滔滔不息柔情萬種的江水,

你看見她了嗎?

她震驚於自己的大苦大難她亙古不絕,

你見過她嗎?

漁民們說,閘口每天有這麼多自殺的身體,

我們從沒有見過你所描述的這樣的母親。

2008

荒草

冬天的土壤以那種無聲無息的風度吸引我們,

但是誰也不願意湮沒無聞。

河邊的柳樹就像一位細膩的女思想家。

雨中的小鳥落不到柳葉上才往樹幹上落,

灰燼在露天裡,墓地在露天裡,

被那些油菜花襯托得更加幽暗。

我們被呼喚到這裡,

不知道這些死亡是什麼,

也看不清那些荒草幽暗陰鬱的眼睛。

灰燼如此之多,

荒草如此之多,

在哪裡安息呢?

2013

本文詩歌部分選自《長江水:楊鍵詩抄1993—2020》一書,經出版社授權釋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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