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熱帶往事》的“電子樂”氣質從何而來

《熱帶往事》的“電子樂”氣質從何而來

電影以回憶的視角講述了一段發生在90年代的命案,而記憶的不確定性和人物的微妙關係帶來了釐清真相時的曖昧不明。影片的視聽語言和影像風格所呈現的美學氣質令人驚喜,溫仕培自己形容,這是一部“電子樂氣質”的電影。

作者|陸娜

01|堅定的不確定性

室溫30℃。幾分鐘過去後,空調顯示的數值依然沒有發生變化。採訪間的悶熱迅速讓人把記憶又拉回到《熱帶往事》,只不過電影中的故事發生在南方,“一種黏黏的溼度在裡面”。

自小在廣東生活,溫仕培對於那種潮溼感分外熟悉,便也將自己的長片處女作《熱帶往事》設定在了南方的地域之中。

這部電影用回憶的視角講了一起發生在90年代的命案,偶然被捲入其中的三人命運就此被改寫並互相勾連。情節並不複雜,溫仕培的視聽語言和影像風格所呈現的美學氣質令人驚喜。

電影立項之初就獲得柏林國際電影節天才專案市場創投大獎,成為首個獲此殊榮的華語電影專案。作為甯浩“壞猴子72變電影計劃”簽約的新人導演,溫仕培獲得了認可與支援,專案不斷升級,由甯浩監製,彭于晏、張艾嘉、王硯輝領銜主演。

作為溫仕培導演的首部長片,本片入圍本屆戛納電影節官方單元特別展映。戛納官網評價“一部在內疚、寬恕和救贖的慾念迷宮中探索的心理驚悚電影。是中國電影充滿勃勃生機的又一力證。”

《熱帶往事》的“電子樂”氣質從何而來

《熱帶往事》的粘稠感幾乎溢位螢幕,影廳的空氣裡似乎也瀰漫著不安分的水分子。為了還原南方潮溼悶熱的氛圍,溫仕培讓攝影師用一層絲襪蒙在鏡頭背後,水汽由此氤氳在螢幕外,模仿人的真實生理感受。

類似的“破壞“還出現在所有回憶向的段落之中,“因為這是一個人在出獄前最後一天對往事的回顧,更朦朧的、帶著一點瑕疵的質感更貼近回憶一些。”

溫仕培希望能夠最大程度還原記憶的自然屬性,而事後回憶“有一個不斷想起來的過程,同時記憶還容易錯亂”,所以電影採用了非線性敘事:不同視角的轉換、不斷閃回的記憶碎片,都是還原角色試圖拼湊出事件全貌的方式,而記憶的不確定性帶來了釐清真相時的曖昧不明,“這是人的有限性”。

在溫仕培眼中,拍電影就像建房子,得和每個部門去聊到底要怎麼裝修。聲音設計、攝影、服裝等等都要有統一的方向,“共通的審美很重要,我們對呈現效果的想象需要一致”。

他告訴《三聲》,“比如我和美術會共同制訂視覺策略,對顏色的使用控制體現在每個人的家和所處環境裡,這方面除了新增還有抽取,抽取掉不屬於這個空間的顏色和材質。”

對於色彩的運用也成為《熱帶往事》構築導演美學觀的重要特徵。高飽和度低明度的紅黃綠影調對比,除了展示審美傾向外,還有對情節和人物心理動態的說明功能。

溫仕培舉例道,梁媽的家裡面特別溫暖,王學明家裡則有更多綠色,相對壓抑,而且層高也非常的低。當他從自己的處境“入侵”到梁媽家時,顏色的變化會有輔助敘事的檢視作用。

《熱帶往事》的“電子樂”氣質從何而來

曖昧不明的氣質還由“相對神秘、而且模稜兩可的人物關係”所提供。當王學明第一次到梁媽家時,服裝組就為梁媽選擇了一件吊帶裙,還有帶子不經意滑落的設計,“強調他們耐人尋味的關係”。

每場戲到底要表現什麼樣的內容,都需要各個部門針對戲劇點做出相應設計。當問到他是否需要靠不斷嘗試找到最適合的方案時,溫仕培很堅定地回答,“不是試,是定下一個規則,遵循這個規則”。

02|回憶和救贖

在文字層面,影片並沒有刻意編織一個晦澀難懂的犯罪懸疑故事,而是透過不同的人物關係和視角不斷重演同一件事的始末。

溫仕培和幾位哥倫比亞大學的校友共同參與編劇,劇本創作持續一年多,每個人都在探索不同的方法,彼此反覆地聊人物個性和其複雜關係,一次次推翻重來。在定稿後,溫仕培也已經回國,帶著《熱帶往事》專案參與了2017年的上影節創投環節,並榮獲“壞猴子72變電影計劃特別關注專案”。

在成型後的劇本中,情節以嫌疑犯、妻子與警察三者不同視角的回憶徐徐展開。但這也意味著,每個角色看事物的角度永遠只能是片面,溫仕培想借此表達他所理解的“人的有限性”。

他認為角色並不必透過事件來產生勾連,而更多想展現一種相似的境遇。“電影中每個人都有愧疚之情,比如梁媽在丈夫出事前與其爭吵,二人的親密關係也長期存在問題;王學明在恍惚駕駛時無意撞到了梁先生;警察追捕罪犯時本能地躲避,卻間接導致了同事的死亡。”

恰恰由於每個人都處於各自的困境之中,所以整部影片講了一個“關於回憶和救贖的故事”。電影中利用很多意象完成了這樣的暗示,比如首尾呼應的兩場大雨分別象徵圍困和解脫,比如被反覆賦予意義的黃牛。

在開篇那場大雨困住梁媽和王學明的戲中,導演將特寫給到了二人的腳,想要表達看似偶然的相遇之下其實是一種必然。被困在雨裡的王學明也在不斷試探、觀察梁媽。

《熱帶往事》的“電子樂”氣質從何而來

有趣的是,當時溫仕培感受到了演員已經完全沉浸在角色之中,便一直沒喊卡。徑直走入雨中是張艾嘉的即興發揮,她覺得等不下去了就先離開了,而彭于晏也很即興地尾隨上去,就好似角色生髮出了自己的意志。

再次回憶起這場即興發揮,溫仕培聯想到了《畢業生》的著名結尾——男主去教堂搶婚後,兩人離開了婚禮現場,相愛的人上了公交車後一開始非常興奮,但導演一直沒喊卡,演員也從快樂對視著變成很茫然地望向前方,正如角色也不知道將怎樣面對接下來的生活。

溫仕培說,“有些時候當演員沉浸在那一刻,其實應該相信他們當下的感受,並去捕捉”。

影片中的牛也擁有一條相對完整的線索。第一個鏡頭是一頭牛從牛棚中掙脫出來,而它在馬路上的突然出現導致了一系列連鎖反應。溫仕培認為,受到直接影響的王學明從一個善良的人到犯下惡行,也許是被機率和偶然性所左右的,而牛這一符號就是偶然性的象徵。另外,牛也作為區別時空的一個記號存在於影片中。

創作過程中,這個故事讓溫仕培不斷想起《罪與罰》。王學明意識到自己過失殺人後準備去警局自首,卻在警局看到眾生相後糾結和畏縮,而後又要透過與別人打架尋求一種生理懲罰來緩解自己的罪惡感。“因為善良而感到內心煎熬,正是這些特殊的心理體驗非常吸引我。”

《熱帶往事》的“電子樂”氣質從何而來

溫仕培專門翻出五條人的影評,“他非常敏銳地體會到了我的初衷,對這個段落的描述也非常好,讓我更加相信我關注的東西有觀眾能感受到”。影評的其中一段寫到,“罰可以洗脫罪,為了逃脫罪,你必須接受罰”,“通俗的說,這就是為什麼很多犯人在逃亡的路上一直睡不著覺,到了監獄反而一覺到天亮”。

03|邀請觀眾進場

區別於純事件性的犯罪懸疑片,《熱帶往事》更想注重人物關係和心理活動,而相較於純粹探討心靈的劇情片,又有更多的事件性和矛盾衝突。這使得影片乍看之下前後有兩種氣質和節奏,但這正是溫仕培的一次反型別嘗試,“影片前後只是敘事的驅動力發生了改變,而氣質其實高度統一”。

電影前一部分的事件性相對較弱,更著重探究人內心的細微情感,梁媽和王學明二人的關係發展也在這一部分尤其耐人尋味。而向內的探索意味著舒緩的敘事節奏,也更加需要觀眾的耐心和投入,一開篇就這樣處理非常冒險。

溫仕培也和甯浩討論過這一點,但甯浩擔過去了商業層面的壓力,並告訴他“你不需要去考慮創作之外的東西”。

《熱帶往事》的“電子樂”氣質從何而來

至於內容層面,溫仕培也獲得了一些大方向和概念上的啟發。“節奏的確受很多媒介影響,手機看的資訊量都很多、很快,這可能潛移默化地會影響到觀影體驗。我和監製會討論到所謂快和慢的相對關係,有些時候鏡頭切的很快,資訊量很多,但仍然會疲憊和緩慢,有一些動作片可能就會有這樣的問題。但有些時候長鏡頭反而能夠有更多的空間讓觀眾去體會。我自己也在尋找合適的表達。”

探索出的結果被溫仕培稱為“邀請觀眾參與電影”。他清楚地知道電影第一個鏡頭非常緩慢,但這個長鏡頭其實是在訓練觀眾的耐心。他希望觀眾在進電影院之後,暫時忘卻之前所忙碌的事情,收拾一下心情開始一段新的旅程。有的觀眾更容易心靜下來投入其中,也會有觀眾覺得難以沉浸,但無論如何,這是他“邀請觀眾”的一種方式。

而在他的理解中,懸疑的效果並不僅僅是透過倒敘插敘的敘述手法制造的,“很多電影翻來覆去拍也不一定有懸疑感,懸疑最重要的一個感受是引發觀眾的好奇,你要向觀眾提一個問題,進而讓他主動參與其中。比如我們是先看到王學明來到梁媽家,這裡面你會不會想他怎麼進去的?接下來會發生什麼?所以我覺得恰恰是要重視對事件的編排。”

電影中有幾段黑色幽默的橋段,對電影氛圍起到了調劑的作用,其中之一就是前文提到的警局自首段落,背景中被捕的人都在極度誇張地張牙舞爪,聲音被抹去,慢動作下每一個人都在痛苦掙扎,面目扭曲。

這一段創意來源於溫仕培在警察局看到的一個真實影片。他認為那種誇張到一定程度,好像難以置信,但卻又真實存在的人物反應和整體的警局生態都非常有趣。而在他的設計下,主人公由於內心的煎熬,使得他在如此躁動不安的氛圍中,也能夠觀察到周遭同樣複雜的情緒和反應,並因為不堪忍受而逃離。

創作這樣的段落會讓溫仕培感到放鬆,甚至對他來說這種創作更加自然。溫仕培解釋道,因為拍前半部分需要完全地沉浸在壓抑的情緒之中,而拍這樣的戲則會感到某種情緒上的排解,穿插在拍攝過程中也算是一種創作者的自我調節。

《熱帶往事》的“電子樂”氣質從何而來

溫仕培在這部處女作長片中學到很多控制專案流程的經驗。這個戲基本在拍攝時沒有畫分鏡,但如今他意識到,“不像當初在外上學拍短片那樣,請同學吃個飯或是三五百美金就能完成一個作品,對於一個工業化流程製作的電影而言,前期怎麼籌備,怎麼安排拍攝計劃,控制成本,又怎麼和主創團隊溝通、協調工作,讓大家達成共識,這些都是很細節的工業。”

“沒有經驗的人,就需要更有經驗的人輔助,很重要的是一個導演要接受別人的經驗來完成工作”,他後來又補充道,“積累這些經驗也非常重要,佔比50%”。

04|拍一部交響樂

在前期與主創探討電影風格時,溫仕培就定下要用電子樂做配樂。這使得《熱帶往事》在整體的聲音設計上極具風格,尤其是兩場強烈對比的視聽組合讓人格外印象深刻。

在梁媽和王學明一起面對前來討債的小混混時,打鬥場面之下是歡快跳脫的配樂,溫仕培解釋這麼處理是因為這場意外正是兩人開始建立關係的一個契機,所以歡快的音樂是一種表現當下人物關係狀態的心聲。而發生在天橋底下的打鬥則是非常混亂的,所以音效也在展示同樣混亂的人物內心狀態。

直到最後一場激烈的打戲時,連光影都是朦朧的,看不清誰是誰,溫仕培認為這恰恰貢獻了表達核心。“表達核心就是,一個人在跟自己內心的幽暗面纏鬥,故意要讓觀眾分不清誰是誰,所以才會做這樣一個設計。”

《熱帶往事》的“電子樂”氣質從何而來

另外,影片裡也有很多動作場面的設計是反套路的。動作怎麼設計更精妙?套招怎麼一個接一個更順暢?兩段打戲如何做出不一樣的氣質?這些細碎的問題也都是溫仕培和劇組成員共同思考決議的。

參與一個劇組是溫仕培在本科期間就有過的經歷。彼時他還是一個新聞系的學生,曾作為第三攝影助理參與過電影拍攝,但對於當時的他而言那也是一種學習。

“自己也會在紙上去畫,想想如果我是攝影師會把燈放在哪裡”,這次經歷讓他明確未來要拍電影,將庫布里克和黑澤明視為自己的偶像。

《熱帶往事》的“電子樂”氣質從何而來

溫仕培認為《熱帶往事》是一部電子樂氣質的電影。的確,這部影片的藝術表達夢幻、曖昧而超現實,熟練地運用視聽審美構建出了絕佳的氛圍。但他也喜歡交響樂,“一個樂團,幾個篇章……我希望未來能拍出一部交響樂一樣的電影”。

事實上,溫仕培有足夠敏銳的感受力,也已經顯露出對於影像表達厚度和廣度的探索。電影將背景設定在了上世紀90年代,那是一個有質感,甚至可以用有趣形容的年代。雖然影片並沒有將此作為表達主題去展開描述,但我們依然能看到他對於歷史的感知,並將一些時代元素融入進敘事。

比如影片接近尾聲時的兩個細節,王學明找南下的東北人買槍,以及和前來“搶錢”的人打鬥時,被驚醒後的保安鎮定地拾起槍向天發射。潮汕文化中的情義、暴力,與社會秩序尚未形成之前的混亂都裹含在這一情節之中。

再比如1993年那場著名的國際大專辯論賽——獅城論戰,也作為背景出現在了電視機裡。那一場的辯論主題是“人性本善還是人性本惡”,恰好契合了電影討論的核心問題,也拍出了這位年輕導演的少年回憶。

但是,當試圖繼續去探索他內心更原發的思考或經歷時,他又會認真停頓,並表示還是希望談論電影本身。“對於我來說更重要的是持續拍好的電影,關於我是誰,只要我誠實地拍電影就會反映出來”。

採訪過半時,室溫依然沒能降下去,問他是否需要換個空間,他答,“我的確也熱”,“但是從小奶奶就教我心靜自然涼,我們那裡也很熱,其實也要自己安靜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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