患有PTSD的我,差點殺了我的妻子

子彈沒有殺了他,平靜的生活毀了他。

患有PTSD的我,差點殺了我的妻子

有段時間我在食堂吃飯,食堂的電視臺總是轉播射擊類的比賽。俄羅斯的許多選手在這類比賽中的成績十分亮眼。見同桌一起吃飯的同學看電視時表現得無比淡定,我便和同學聊起了關於俄羅斯人在射擊類的比賽成績如此好的原因。

同學見我有興致,也很高興地同我講起來。

同學說她們在讀小學時就有上槍械課,只不過這幾年逐漸取消了,所以她們的選手在各類射擊類比賽中拿到好名次也並不令人奇怪。但對於從沒摸過槍械的我來說,這實在是太吸引人了。

之後,我詢問瓦夏關於射擊類的事情,出於警察的敏感,瓦夏的表情立刻嚴肅起來,待我解釋清楚緣由,他才鬆了一口氣,並表示可以帶我去當地很有名的一家射擊俱樂部開開眼界。

許多人不知道,俄羅斯是合法持槍國家,它與一些歐美國家一樣,持槍需要持槍證。所以早些年有人為了拿到持槍證,會到射擊俱樂部來練手,射擊愛好者也在這裡過過手癮。只不過近幾年俄羅斯境內持槍犯案的惡性事件增多,政府對槍械管控力度變大,致使持槍證越來越難拿。因此那些射擊俱樂部就變成射擊愛好者的天堂。

很快,瓦夏就帶我去了射擊俱樂部。

那天下午,初進那家射擊俱樂部的大門,我就被眼前滿牆展示的槍械震撼到了。我剛拿出手機準備拍照,就被忽然出現的工作人員大聲呵斥。

他警告我這裡不許拍照。我連忙收起手機,可那個工作人員的聲音出現得太突兀,我被嚇了一跳,拉著瓦夏的手臂有點想打退堂鼓。

瓦夏見狀,知道我被嚇到了,立刻要求那個工作人員道歉,可那人語氣還是異常的兇。

僵持之際,一個個子很高,體型健碩,身穿著運動服,腹部微隆的光頭男人走了過來。

他和那個很兇的工作人員交耳輕聲說了幾句話,那人看了我們一眼,很快就走了。

男人堆起笑容,向我們伸出手,“剛才的事我很抱歉,我叫鮑里斯,是這裡的槍械教練。”

氣氛漸漸緩和,鮑里斯帶著我們一邊走,一邊給我們講解關於射擊時需要注意的事項。

鮑里斯講話的語速不快,給了我反應的餘地。但在說到某段話時,我沒聽懂,我看了一眼瓦夏,希望他給我解釋一下。可瓦夏卻完全沉迷於周圍的槍械中,絲毫沒有注意到求助的我。

鮑里斯見狀笑了一下,他轉換了一口非常標準的英語問我,“你能聽懂英語嗎?”

我愣了一下,很快反應過來,點點頭。

講解完,他帶我們進入射擊場,進場後他一改之前的態度,變得嚴肅起來。他認真地要求我注意剛剛他已經重複好幾遍的安全須知,並且幫我戴好耳罩,又檢查了好幾遍槍械裝置。等一切檢查完畢,他才允許我對準前方的靶子開槍。

第一次玩射擊的我,打偏了好多發。

拿到靶紙時,我看著瓦夏幾乎滿環的靶紙好生羨慕。瓦夏笑我脫靶脫得太厲害,便手把手地教我怎麼打,而這幾槍,每發子彈都正中靶心。

患有PTSD的我,差點殺了我的妻子

射擊俱樂部 | 作者圖

一旁的鮑里斯對瓦夏的槍法讚不絕口,連說了好幾個“молодец”(非常棒)並詢問瓦夏的職業。在得知瓦夏是警察後,他就很熱情地拉著瓦夏,非要比試比試。而瓦夏竟也一口答應下來。

剛開始的幾槍,兩人的環數不相上下,很快我注意到鮑里斯開槍的速度變慢了,額頭滲出汗珠,手也控制不住地發抖。我還沒來得及提醒正打得開心的瓦夏,鮑里斯一下就跪在了地上。

他的樣子著實嚇了我們一跳。

瓦夏立刻摘下耳罩,檢視他的狀態並示意我出去找人,而鮑里斯卻制止了我。他讓我們攙扶著他到旁邊休息。我看著鮑里斯,詢問他是否真的不需要找其他人來,他用力地點點頭。事已至此,我們也並沒有強求,扶他去了旁邊的休息區。

又過了一會兒,鮑里斯的臉色漸漸恢復正常。他在我和瓦夏的詫異中站直身體,語氣鄭重地對我們說,“請不要把今天的事對別人說,尤其是我手抖的事。”我和瓦夏面面相覷,點了點頭。

自那次之後,每到週末,瓦夏都會拉著我去射擊俱樂部。次數多了,便和鮑里斯熟悉起來。

鮑里斯非常忙,有時需要等他空出時間來給我們做指導,偶爾等的時間太久,鮑里斯也會推薦其他的同事來招待我們。在等待的過程中,我與其他經常來這家射擊俱樂部的人閒聊才得知,鮑里斯是這裡的金牌教練,找他的人非常多。

那天,我和瓦夏早早就來到射擊俱樂部,等了好久也沒等到鮑里斯。我找到工作人員詢問,鮑里斯當天是否有時間,那個人對著鮑里斯的方向努了努嘴,“他正教一個公子哥兒打槍呢。”

我和瓦夏順著他說的方向看過去。

在猶如被透明玻璃一般隔開的一間間射擊場地,鮑里斯正對著漂染著五顏六色頭髮的年輕人說著什麼。那個年輕人漫不經心地聽著,而鮑里斯的表情也愈加嚴肅。他也曾給我們講解過如何射擊不同的靶子,而他的判斷力和反應能力非常快,這讓經受過專業訓練的瓦夏都自嘆不如。

我們看著靶場裡的鮑里斯和那個年輕人,能清楚地看到在他的指導下,那個年輕人的上靶率比之前高了很多,可還是有幾發子彈脫靶了。

整個過程,鮑里斯都沒有摸槍。

我看了看手錶,算著鮑里斯與年輕人對訓的時間應該快結束了,正準備去存東西,瓦夏卻突然抓住我,讓我待在原地別動,說完跑了過去。

我有些懵,但還是跟上了瓦夏的腳步。

跑進了那間屋子,我被鮑里斯的樣子嚇呆了。

他正跪坐在那個年輕人的身上,死死地掐著他的脖子,眼神裡全是兇狠,彷彿要致那個年輕人於死地。那個年輕人正奮力掙扎想擺脫鮑里斯的鉗制,嘴裡還罵著髒話。瓦夏與其他幾個工作人員也正在拼命拉扯著鮑里斯,試圖解救那個年輕人,可鮑里斯此時此刻彷彿已經失去了理智,直到他手下的年輕人不再掙扎反抗,嘴裡的咒罵轉化成了祈求,到最後沒了聲音,他才鬆手。

我看著鮑里斯被拖到了一旁,瓦夏壓著他的肩膀,周圍的人開始對那個年輕人展開急救。

那一瞬間,鮑里斯的眼裡竟滿是驚恐。

射擊俱樂部的工作人員很快報警了,瓦夏與前來的警察簡單交代事情的經過,並且和他們帶著鮑里斯一起回了警局。我坐在椅子上,腦子裡一片混亂。我跟鮑里斯學過那麼多次射擊,如果他出於任何原因,發怒起來攻擊我,我的脖子在他的手裡簡直如同掰斷一根胡蘿蔔一般容易。

正當我為剛剛發生的一切感到心有餘悸時,另一個女射擊教練朝我走了過來。以前我們在鮑里斯太忙時,找她做過教練,所以我倆還算熟識。

她遞給我一瓶水,並在我身邊坐了下來。

我們坐在那裡,長達十多分鐘的沉默。

“嚇壞了吧?”女教練開口道。

我沒說話,也不知道說什麼。

她沒有在意,而是自顧自地說,“那個年輕人不應該刺激鮑里斯,一直讓他拿槍的。”

“那也不是他無故攻擊別人的理由,”我反駁道,“如果不是因為今天人多,他可能就把他殺了。”那位女教練看著我,無奈地嘆了一口氣。

她沒有接我的話,“鮑里斯是個老兵。”

我聽到這一句,手裡捏著水瓶驀然一緊。

“鮑里斯,他以前上過新千年初的車臣戰場,”女教練接著說,“你是外國人,可能不瞭解那場戰爭有多慘烈,鮑里斯是從屍山火海里爬回來的,只是回來的不止是他,還有別的東西。”

鮑里斯被釋放後,我和瓦夏買了水果去看他。

見到我們,他先是驚訝,很快他表現得很高興。他像以往一樣溫和,並且再次給我們道歉。

在談及他的現狀,鮑里斯表現得很樂觀,只是這一次,他丟掉了射擊俱樂部的工作。

他說他也理解,哪個射擊俱樂部會要一個會忽然發狂而且會攻擊人的教練呢,他還笑著說,“當射擊教練累了這麼久,幾乎全年無休,但這次終於可以當做是休假了,好好休息一下。”

我還是忍不住問他,“你患有PTSD(創傷後應激障礙)嗎?”站在一旁瓦夏使勁地挖了我一眼。

意識到自己的失禮,我剛要道歉,鮑里斯打斷了我,但他沒有答“是”或“不是”,而是抬眼看著我說道,“你沒有見過真實被槍擊後的人吧?”

我搖頭。

他嘆了一口氣,神色恍惚,“你是幸運的,只是我,我這輩子都忘不掉。”

那天,鮑里斯講了許多他在戰場上見過的事。

他是與他的好朋友一起應召進入軍隊的。

本來他們是懷抱著報效祖國的決心,踏入了那場他們以為可以很快結束的戰爭,只是沒想到,那場戰爭最後成了人間地獄。印象最深的,是鮑里斯與戰友正趴在戰壕裡伏擊敵人,“那時候周圍很安靜,你們想想不到的那種安靜,可你並不知道這安靜會被從哪裡突然冒出來的子彈打破。”

“那個戰壕裡,我們發起好幾次攻擊,等到清理戰場時,我才近距離看到那些被我們掃射的身體。其中有個孩子,他很年輕,看起來和我表弟一般大,他就躺在那裡,一動不動,臉上都是泥。其實這種場景我不是第一次見,畢竟我們已經歷過很多次戰鬥。”他有些不忍說下去。

“可那次與以往不同。以前那些屍體大多都是成年人,而那次卻是個那麼小的孩子。戰場上怎麼會有孩子,我站在那裡,手碰到了我的槍管,它沒有剛才那麼燙,其實已經冷了下來,可我卻縮了一下手,感覺它比任何時候都要燙。我不知道為什麼,從那以後我就一直記得那張臉,他總在我的夢裡出現,最後演化成我每次開槍,眼前都會浮現那張臉,讓我覺得自己無比罪惡。”

即使這樣,在後來的戰鬥中,鮑里斯仍舊保持強勁的戰鬥力,甚至受過軍隊的表彰。

可這些榮譽對他來說毫無意義,他開始喝酒,試圖麻痺自己。然而這樣的自我麻痺並未奏效。

一場更大的災難向他襲來。

那是一次和平常一樣的戰鬥,鮑里斯像以往一樣,看著面前的敵人一個接著一個倒下,心裡盤算著快要結束了。正當這時,鮑里斯看到一個敵方士兵,他的臉看起來無比稚嫩,和他之前在戰壕裡看到的那個孩子似乎一樣大。他的手竟開始不受控地不斷地抖起來。他閉上眼睛放下槍,正想冷靜一會兒,可他沒想到的是,耳邊忽然傳來子彈擊中物體的聲音。鮑里斯愣住了。

他看著身邊剛剛正在和他插科打諢的戰友,直挺挺地倒在地上,手裡還握著槍。隊友的頭頂一股股地冒著鮮血,伴隨著飛濺而出的腦漿。鮑里斯說他當時的胃還沒來得及做出嘔吐反應,他的手卻像是膝跳反應一樣,迅速重新架起了槍,把剛才命中自己戰友的年輕人,一槍爆頭。

從那以後,鮑里斯的手就不受控地發抖,而且越來越嚴重。儘管他不斷給自己暗示,無論對方多大都是敵人,殺敵是天經地義的,可他仍舊控制不了自己,甚至開始控制不了自己的脾氣。

某次行動後,鮑里斯與戰友發生口角,差點扭斷那個人的胳膊。所有人才意識到事情的嚴重。

“他們說我瘋了,”鮑里斯長嘆了一口氣。

經此一事,他被迫退役,回到了自己的家鄉。

沒人告訴他,他到底是怎麼了。

他自己也不知道自己怎麼了。

回家後,面對妻子的懷抱和兩個可愛的孩子,鮑里斯的心漸漸放鬆下來。哪怕他仍舊會在妻子做飯時恍惚覺得,那味道像極了戰場中屍體燃燒的味道,而在為兒子慶生時,親朋開啟禮花,他會下意識地趴在地上,護住頭部,還會在午夜夢迴重回戰場,在睡夢之中大呼小叫。

鮑里斯本以為日子會逐漸迴歸於平靜,可他沒想到,平靜的生活正拖著他墮入深淵。

在家裡休養一段時間,鮑里斯開始找工作。

那時的俄羅斯百廢待興,找份工作實在太難了。他漸漸發現,其他人會的手藝,他什麼都不會。而出力氣的活,又根本輪不到他。

一籌莫展之際,以前的戰友找到了他,推薦他到一些射擊館做教練。鮑里斯本想拒絕,可他想到還有妻兒要養,只好應承下來。

他本以為,自己經過時間的安撫後會漸漸好轉,可每當他摸槍的時候,手就會止不住地發抖,並且任何一點點事情都會點燃他的情緒。而看到被嚇到的妻子後,他又會無比內疚。

每當絕望的時候,他就安慰自己,只是教人打槍,又不是殺人,這兩者之間沒什麼可比性。

那天夜裡,這份苦苦維持的安靜被打破了。

那天,鮑里斯又夢到了自己在戰場上。

一個敵人用手臂勾住他的脖子,用槍指著他的腦袋。鮑里斯拼命掙扎,他不想死,可拿著槍的手再次不受控地抖動起來。在夢裡,鮑里斯拼盡了全力反抗。很快敵人就被他掐住了脖子,那人的眼神逐漸失焦,正當鮑里斯為自己戰勝敵人而準備鬆一口氣時,鮑里斯卻在“敵人”放棄掙扎的那一瞬間,聽到了妻子叫他名字的聲音。

他驚恐地鬆開手,發現自己正壓著妻子的身上。

妻子的脖子上還有他的手指印。

他終於向妻子坦白,妻子在震驚中聽完鮑里斯的敘述,並表示理解他的遭遇,可妻子同樣擔心他的的行徑會傷害到她和孩子。鮑里斯與妻子的想法一致,自那以後,他開始和妻子分居。

那之後,鮑里斯很長一段時間與之前的戰友瓦西里住在一起。不同的是,瓦西里的妻子受不了回來後的丈夫變得喜怒無常,已經與他離婚。

“他們倆還是青梅竹馬,”鮑里斯語氣淡漠地說,“瓦希裡的妻子不止一次對瓦希裡說,她真希望他那時死在戰場。”瓦夏問,“那後來呢?”

“沒有後來。瓦希裡在離婚後不久就吞槍自殺了。用他那隻和我一樣顫抖的手,”鮑里斯舉起自己的手,“所以我很感謝我的妻子,她給了我還必須活在這世上的理由,即使活著很痛苦。”

聽完他的故事,我再沒去過射擊俱樂部。

只是,我和瓦夏仍會去探望鮑里斯。

那次事件過後,鮑里斯又找了一傢俱樂部教人打槍,也再一次因情緒失控攻擊他人被制伏。

而他的病情終於被權威醫療機構認定。

鮑里斯患上了PTSD。

2019年3月,他被送往一家康復中心做康復治療。

患有PTSD的我,差點殺了我的妻子

鮑里斯住的康復中心 | 作者圖

我與瓦夏特意去康復中心看他,他正和其他的人一起玩著桌球遊戲,滿臉掛著笑容。

看我們來了後,他開心地衝著我們揮手。

聊到關於未來的打算,鮑里斯沒說話。

半晌,他才緩緩吐出幾個單詞,“我不知道。”

“但我會努力好起來。”他看著我們笑了笑,語氣輕快,轉而看向窗外。窗外幾個小孩子正拿著玩具槍跑來跑去,而此刻笑容僵在鮑里斯的臉上,我留意到,他的眼神裡仍舊帶著恐懼。

作者李冉,俄羅斯留學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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