實錄:“她們用嘴虐待我”

實錄:“她們用嘴虐待我”

文|圈子

我的鄰居陳伯母是一個慈眉善目的老人。小時候,我很調皮,總趁著父母不在家的時候,爬牆去她家。

他們院子東南角有一棵一米多高的牡丹,枝枝叉叉朝四周聳立著,遠遠看去,像一個綠色的大蘑菇。每到春天,那棵牡丹就會開一樹的白。牡丹周圍還有好多別的花花草草,她則像一個仙子,孤傲地屹立在它們中間。

陳伯母叮囑我,一定不要碰那株牡丹。她說:“這就是牡丹仙子,只能遠遠地看,不能去碰,否則她就會受傷,會痛。”

我聽從陳伯母的叮囑,按耐住內心的好奇與興奮,只遠遠地站在那裡觀望。

我媽說,陳伯母院子裡的那棵牡丹花還有一段故事。在我三歲那年,有一個穿得破爛不堪的老太太,在找她失蹤的兒子的途中,餓暈在了她家門口。陳伯母有著菩薩一樣的心,在那個食物比黃金都貴的年代,她用自己口裡省下來的那點兒糧食,救了人家一命。

老太太千恩萬謝,從懷裡掏出一株已經快乾枯的牡丹,對陳伯母說:“謝謝你大妹子,如果不是你,我早就餓死了。我也沒啥報答你的,這株牡丹是我兒子留給我的,你是個好心人,好人有好報,你把這個栽到你們院子東南角的空白處,但願它會給你帶來好運。”

陳伯母是一個極喜歡伺弄花草的人,她依照老人的囑託,小心翼翼把它栽到了院子的東南角,又像照顧孩子一樣地呵護著它。

說來也怪,那顆牡丹長得特別旺盛,春天,鮮花開得特別美麗,連帶著它周圍的那些花花草草也特別茂盛。

平時,家裡只有陳伯母和她兩個兒子,還有孩子的爺爺奶奶。

陳伯退休前是一家國營企業的工人,據說他所在的工廠是製作國家武器零配件的機密工廠。廠子在貴州,離我們老家有幾千公里,所以他幾年才回來一趟。

陳伯母年輕時人很漂亮,眼睛很大,面板很白。在那個吃草根樹皮才能勉強維持生命的年代,陳伯母一人養著病懨懨的公婆,還有兩個半大不大的孩子。

我小時候,陳伯母經常跟我講,為讓幾個月沒喝到一口稀飯的公婆和孩子解解饞,帶著她兩個孩子去外村要飯的情景。

她通常前面抱一個,後面背一個,有兩次還差點兒暈倒在了路上。責任田劃分後,她把老二送到學校讀書,老大因為已經錯過了上學年齡,就在地裡幫忙勞動。

陳伯退休後,讀過書的老二接了班,他則回家安心養老。

但自從陳伯退休後,他們家裡的爭吵聲就沒再斷過。有一次,我被陳伯母大兒子的吼叫聲驚醒。

我赤腳跑到屋外,扒著牆頭往他們家院子裡看,老大手裡拿著一根長長的,粗粗的棍子,指著陳伯和陳伯母大罵:“老不死的,偏心遭雷劈,等著遭報應吧你們。”

後來這種罵越來越頻繁,當時的我還很小,並不明白老大為什麼這麼做,我從我爸媽的談話中,模糊地知道了老大埋怨接他爸班的是老二而不是自己。

按規矩,子女接父輩的班的順序應該是從大到小往下排。可老大連自己的名字都不認識,人家怎麼可能把他留在廠子裡。

陳伯和陳伯母覺得虧欠他,出高彩禮給他取了一房漂亮的媳婦兒,又給他們小兩口另外建了一套房子。陳伯不多的退休金,也都貼補給了老大兩口子。

孩子是母親身上掉下來的肉,他們即便再怨恨父母,父母也會竭盡全力去愛孩子。

陳伯母原以為給老大娶了媳婦,一家就會和睦相處,可是,這個兒媳和大兒子一樣,有點兒不可理喻。隔三差五就跑到他們家裡鬧事,結婚第三天回門,因為陳伯母準備的回門禮少了,老大媳婦兒把陳伯母家裡的鍋碗瓢盆摔了個稀巴爛。

反正在我的印象裡,這家人從來就沒有安生過兩天。更甚的一次,因為地裡的莊稼熟了,陳伯感冒發燒,可是,老大媳婦兒不依不饒,硬逼著他去地裡幹活兒。

陳伯做了一輩子工人,哪幹過地裡的活兒。老大兩口子可不管,老大像一個監工拿著木叉在後面催促,那架勢像是隨時可以把自己父母打趴下。

陳伯忍無可忍,從乾渴的嘴裡吐出一句話:“我們是你父母,不是你的奴隸,你這樣對我們會遭報應的。”

“遭啥報應?你們都能一碗水端偏了,還不許我們洩洩火?”老大晃了晃手裡的木叉,狠狠瞪了父親一眼。

陳伯氣得咬牙切齒,他想好好和老大掰扯掰扯,“接班”那件事兒的原委。但話說了才幾句,誰也沒料到,老大媳婦兒竟然上前兩步,跨到陳伯面前,眨眼間的功夫把自己單薄的上衣撕了個口子,又一把拽住陳伯,尖叫到:“爹啊,你咋能這樣兒呢?你這是欺負人欺負到家了啊,大家都來看啊……”

農忙季節,地裡滿滿都是人,老大媳婦兒這一嗓子,把臨近的鄰居都喊了來。陳伯被上衣破損的兒媳婦死死拽著,動彈不得。看著圍觀的鄰居,一輩子好面子的陳伯臉色憋得青紫,大口喘著氣,突然間,栽倒在地。

見此情景,圍觀者顧不得再看笑話,他們圍上來七手八腳開始救人。可是,已經無力迴天,也就一刻鐘的功夫,人就沒了。

陳伯被老大媳婦兒活活氣死了。那一年,他退休不到兩年,原本想著前半生都貢獻給了國家,後半生,終於可以陪著老婆孩子,享享天倫之樂了。他哪裡知道,自己的結果會這麼悽慘。

其實老大兩口子這麼對她的起因無非只有那一個,他們怪父母沒有按規矩來,把唯一的工作機會給了老二。爭吵到動情處,老大會指著陳伯母的鼻子罵:“告訴你們,等我有了孩子,我絕不會像你們這麼無情。”

說是這麼說,但老大都結婚快兩年了,媳婦的肚子卻遲遲沒有動靜。為了要孩子,老大兩口子跑了很多地方,看了很多醫生,皇天不負有心人,結婚第三年,也就是在陳伯走後的第一年,老大媳婦兒終於懷了孕,去醫院檢查,還是雙胞胎。

這可把他們高興壞了,整個孕期,老大媳婦吃喝都在床上,不高興了還對婆婆頤使氣指。迫於無奈的陳伯母一邊抹淚,一邊照顧著祖宗一樣的兒媳婦。

陳伯母經常偷偷抹眼淚,她痛恨自己的命為啥這麼苦。年輕時候,陳伯不在家,即便她安心照顧婆婆,也免不了會受氣。老了老了本想著可以和老伴兒好好處處,享享福,可是,沒和老伴兒待兩年,他就撒手而去,自己又被兒媳婦呼來喝去。

心裡憋屈的陳伯母,經常站在她的那株牡丹花前暗自流淚,有時候還會嘟囔:不是說你會給我們帶來好運嗎?

懷胎十月,老大媳婦生了一對龍鳳胎,只是,女孩兒的左腿和男孩兒的右腿是連在一起的。如果想要保住一個孩子健全,必須要犧牲另一個孩子。

老大兩口子哭得死去活來,對他們來說,哪個孩子都是他們的生命。但面對這樣的選擇,他又不得不做。這個世界真是一個操蛋的玩意兒。看吧,面對這種兩難的境地,曾經說要一碗水端平的兩個人,又該作何選擇?

老大夫妻倆看看這個,摸摸那個,孩子那稚嫩的小手胡亂劃拉著,兩雙眼睛瞪得溜圓,他們望著自己的父母。可他們哪兒知道,自己的命運已經交到了父母手裡,他們想讓誰失去一條腿,誰就必須得失去。

老大依稀記得,他曾經指著父母,恨恨地說:“如果我有了孩子,絕對會對他們一視同仁……”那麼面對今天的這個難題,他又該作何選擇呢?老大恨不得往自己臉上抽耳光。

兩個人抱頭痛哭之後,該做出的選擇,還是必須得進行下去。最後他們決定用抽籤的方式,讓命運來決定孩子的未來。

如果經過這件事兒,讓他們夫妻兩個終於明白了父母的為難,不再對“誰接班”這件事兒耿耿於懷,也許他們的生活經過一次風吹浪打,日子會慢慢地好起來。

可惜,他們好了傷疤忘了疼,日子剛好一點兒,夫妻兩個又開始了各種作。

那時候,我們村裡有好多生產煙花爆竹的作坊,儘管很危險,但有錢賺,安全隱患就被他們拋在了一邊。老大看到別人掙錢,也紅了眼。於是,他又看上了陳伯母院子裡東南角的那片空地,說想在那裡建兩間房做鞭炮。

這次,陳伯母無論如何也不答應了。她說,周圍都是鄰居,做這個多危險。再說,那塊地裡的花花草草就像她的孩子,她不捨得失去它們。陳伯母說除了這個條件,什麼都可以答應他。

老大指著她鼻子就罵起來了:“怎麼?接班的事情輪不到我,家裡這點兒破地方也沒我的份兒?那些狗屁東西是你兒子,老了讓它們養你們老,老子還不信這個邪了……”

那次的事情,鬧得人人皆知,最後實在沒辦法,村支書也過來調解了。但清官難斷家務事,始終沒評判出個結果。

老大媳婦兒扯著嗓子尖叫:“您說,您把那好事兒都給了小兒子,竟留我們大的在黃土裡刨食兒,讓我們做這種苦力活兒,還要給你養老送終。我看哪,整個家都是我們的,跟你打招呼,那是給你面子。”

陳伯母捂著胸口,大口喘著氣,凌亂的頭髮被風吹起,臉上的淚水不停地落下來。她耳邊又迴響著昨天夜裡陳伯在夢裡叮囑她的話:“你老了,也別逞強了,隨他們吧,命是他們自個兒的,路也該他們自己走。”

就這樣,老大兩口子終於爭奪到了那塊兒空地。那年春天,牡丹花開得正旺,白得震撼人心的牡丹花被打落得七零八碎,但它的主幹就是倔強得不肯從泥土裡出來。

當時,好多人都站在那裡圍觀,我是從人縫中擠到前面的。牡丹根植得很深,幾個人合力,才硬生生把它拔出來。令人驚訝的是,牡丹根系的汁液竟然像血一樣紅。見此情景,陳伯母嚎啕大哭,這棵牡丹樹,已經陪了她整整17年了。

之後不久,房子就開始建起來。可惜,房子還沒建好,老大就出了事情。

那天我放學回來的時候,就看到陳伯母院子裡新建的房子那裡圍了一群人。快要建好的房子已經成了一片廢墟。

我媽說好端端的房子突然就倒塌了,當時,老大兩口子在房子裡,倒塌的一瞬間,兩人都被壓在了下面,人已經送去了醫院,聽說傷得挺重。

慶幸的是,老大沒有生命危險,但腿被砸斷了,餘生,只能依靠雙柺或假肢來走路。

自從老大斷了一條腿,脾氣更加爆裂,老大媳婦兒也經常指桑罵槐。

他們的貪念已經侵入他們的五臟六腑,一次次的災難並沒有讓他們有一絲一毫的醒悟。

後來,陳伯母被小兒子接走了。

老兩口離開家後不久,老大就查出患了癌症。老大兒子結婚後,兩口子又把他們趕了出來。

他們被趕到了陳伯母之前住著的院子裡,那個院子看起來破爛不堪,已經甚是荒涼了。但是院子裡被老大媳婦養了好多花,她還在之前被拔掉的那束牡丹花那裡,又重新植了一棵牡丹花。

雖然她也在精心呵護,像照顧孩子一樣照顧著它們,但新植的那株牡丹卻怎麼也比不上原來那棵牡丹花的生機勃勃。

每次回老家,我總站在樓梯上,惦著腳兒往他們院裡瞧。模糊中,我彷彿又看到了陳伯母和伯父的身影。

看著老大媳婦佝僂著背給那些花草澆水的時候,我時常在想,不知道她有沒有後悔對兩位老人所做的一切。

人吶,不能貪心,更不能揪著過去的事情不放,把自己圍困在那個自己砌起來的圍城中。但願他們已明白這個意思

人生在世已實屬不易,我們又何必僅拽著那一絲不公不依不饒呢?到頭來,把自己也傷得體無完膚。

實錄:“她們用嘴虐待我”

相關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