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在“夢裡”有多熱鬧,醒來就有多悲傷

我們在“夢裡”有多熱鬧,醒來就有多悲傷

望江南

多少恨,昨夜夢魂中。還似舊時游上苑,車如流水馬如龍。花月正春風。

《望江南》詞牌早期有白居易幾首,作《憶江南》,都是追述自己曾見的江南盛景。由詞牌看,此詞也應該是李煜亡國入宋後對往昔生活的回憶和追念。但是詞牌也只是詞調的名稱而已,還要結合內容。

上一篇《一斛珠》是李煜早期詞作,俏皮中有著悠閒和歡快,是充滿戲劇性的一幕,十分有趣,這反映了他早起生活和心境。但是開寶七年(974)十月,宋兵圍攻金陵,第二年十一月城陷,李煜肉袒出降,被封為“違命侯”,北上幽居在汴京的一座深院小樓。至此,他前期那種耽於享樂的生活一去不復。不僅如此,還成了階下囚。

這對一個普通人來說都是人生的重大轉折,更何況是一位養尊處優、悠遊卒歲的君王。家國的陷落,個人命運的鬥轉,哪一樣都能使人心性大變,更可況這樣一個有著赤子之心、靈心善感之人。前人吊李煜說:“做個才人真絕代,可憐薄命作君王。”他的這種靈心善感、赤子之心是其作為君王之短,卻也是他作為詞人之長。尤其他入宋以後的詞,脫去原來花間題材那種歌兒舞女的輕佻歡快,變得深沉悲涼,寫得是一種故國之恨,亡國之悲,同時讓後人在其詞中讀到一種人世共同的悲哀。這應照了王國維所說:“詞至李後主而眼界始大,感慨遂深,遂變伶人之詞而為士大夫之詞。”

我們在“夢裡”有多熱鬧,醒來就有多悲傷

這首《望江南》可看成李煜之詞,也可看成眾生之詞。

“多少恨,昨夜夢魂中”,起得很突然,但是人生諸多事,如果都是既定的,都是可以預知的,那很多事情都不能稱之為意外了,飛來橫禍也便不存在了,意外之喜也便失去了意義。所以起首三字,看似突然實則是一種人生世態的總結概括。

具體來說,恨什麼?恨“昨夜夢魂中”的事情,順理成章寫昨夜的夢,也是自己恨的緣由。以下三句正寫昨夜夢中的情境,由二字豆“還似”領起,一貫到底,都寫的是原來的繁華盛景。

往昔盛時可憶之事很多,詩人在此採擷最具代表性的“游上苑”。上苑,皇家園林,在此處他並未寫上苑(而是如繪畫中的留白,留與讀者自己去填充,如此上苑的內容反而無限,更加豐富,這也能當作大象無形的一種詮釋吧),而寫了上苑盛景中他印象最深的、最熱鬧繁華的景象“車如流水馬如龍”。

我們在“夢裡”有多熱鬧,醒來就有多悲傷

此句出自《後漢書·馬皇后記紀》:“車如流水,馬如游龍。”此處雖然實寫車馬,卻虛寫遊人,渲染了上苑遊人如織的盛大場面。而這場面中的人則一定是高興的,甚至是癲狂的。此時的如火如荼正為後來夢醒的青燈殘卷,孤寂落寞埋下伏筆。這樣的遊賞會在何時?——“花月正春風”之時。奼紫嫣紅,良辰美景,惠風和暢,上苑之景一定不是隻有春景最美。夏河陣陣飄香,一片蛙鳴;物華秋實,金風送爽;隆冬飛雪,銀裝素裹,但是這些都沒有出現在詞裡,詩人只是選取了最為人稱賞的三春時節,而且此處也似別有深意——象徵他生活中最美好、最無憂無慮,春風得意的人生時節。而且一個“正”字,也似乎應照此情此景,花在最盛時,春在正濃時,人也在最輝煌鼎盛時。

突然,這繁花似錦的夢在高潮之時被打斷了。像一場歡騰的盛夏森林音樂會,戛然而止,突然後是毫無準備的冷清。這種突然的停止就像開頭“多少恨”橫空出世一樣突然,有世事無常之暗示。

夢裡有多繁華、多熱鬧,夢醒後就有多冷清,多寂寞。也許正在歡騰中,醒來一時還沒有反應過來,分不清是夢還是真。當分清之後,就顯得更悵然若失。這樣的淒涼並不是直接寫入詞裡,而是透過“車如流水馬如龍,花月正春風”來反襯的。可以想見詩人夢醒後對往昔紙醉金迷生活的回憶,與如今小樓幽禁、淒涼悲哀的對比,不止是悲從中來,更有淚從心中湧出。

我們在“夢裡”有多熱鬧,醒來就有多悲傷

往昔越是熱鬧,今時便越是淒涼、孤獨、狼狽。“夢裡不知身是客,一晌貪歡”,用這樣一個歡樂、令人迷醉興奮的夢,卻寫了一種悲涼至深的哀情,透過一層,韻味無窮。用現代文藝理論中的術語,這是一個陌生化的過程,詩人無意中延長了讀者的審美時間。

這雖然是李煜的悲哀,卻放之四海而皆準。我們沒有李煜那樣大的亡國之恨,但都有美好一去不復返的經歷。曾經的愛人、曾經的青春年少、曾經的春風得意,皆在轉身間灰飛煙滅,再回首時怎能不感慨良多,悲泣良多。回憶青春往昔的崢嶸歲月,怎能不與現時暮年之境做一番對比,彷彿又回到了年少的校園,愛人的身邊,又意氣風發,但是緩過神來,是不是又陷入一種更深的失落和悵然之中呢?

我們在“夢裡”有多熱鬧,醒來就有多悲傷

再者,許多變故常常是我們始料不及的,來得突然,從未準備,不正如這首詞開始的無頭無尾,突然開始“恨”,又毫無徵兆地結束一樣嗎?也許正是因為從未準備才開始,才使人生有了許多滋味。

這首詞透過隱喻留白,透過一層,還有有意味的形式(突然開始,突然結束)等藝術手法,把一首小令擴充套件到了人生,透過李煜的悲哀,也讓我們看到了人生的諸多無奈,這是李煜的,也是我們的人生困境。從古老的詩詞中得到現代的啟發,也使詩詞獲得新生。

經過人生創傷之後的李煜,其詞裡蘊含的內容,擴大的境界早已突破了花間詞的藩籬。王國維說:“後主之詞,真所謂以血書者也。”他“儼有釋迦、基督擔荷人類罪惡之意”也許正在於此。透過一個人看到了世間所有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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