漢紀四 漢高祖八年-十二年——白話資治通鑑

太祖高皇帝八年壬寅、西元前199年

冬,上擊韓王信餘寇於東垣,過柏人。貫高等壁人於廁中,欲以要上。上欲宿,心動,問曰:『縣名為何?』曰:『柏人。』上曰:『柏人者,迫於人也。』遂不宿而去。十二月,帝行自東垣至。

譯:

冬季,漢高帝劉邦在東垣位於今河北石家莊市東古城村攻打韓王信的餘黨,經過趙國的柏人城位於今河北隆堯縣雙碑鄉。趙相貫高派人藏在廁所的夾牆中,準備行刺高帝。高帝正想留宿城中,忽然心動不安,問:『這個縣叫什麼?』回答說:『柏人。』高帝說:『柏人,就是受迫於人呀!』於是不住宿而離開。十二月,高帝從東垣城回長安今陝西西安市。

評:

陰差陽錯,高帝逃過一劫,也算是吉人自有天相。

春,三月,行如洛陽。

譯:

春季,三月,高帝前往洛陽今河南洛陽市。

令賈人毋得衣錦、繡、綺、縠音胡、絺音吃、紵音柱、罽音濟,操兵、乘、騎馬。

譯:

高帝下令,商人不準穿錦、繡、細綾、縐紗、細葛布、布、毛織品,不準持兵器、乘車、騎馬。

評:

國中如果沒有貴族精英階層,則百姓沒有行動方向。國中如果沒有富商,則貨物流通不暢。但凡事都要有度。精英階層封閉固化任人唯親,則國家苟且懈怠。商人富過王侯,則兩極分化嚴重,百姓困苦。漢高帝剛剛平定天下,就對商人進行限制,可謂是懂得為政的根本。商人,是暴君汙吏最喜歡的一類人。暴君依靠商人給他提供聲色犬馬之好,汙吏從商人那裡可以收取大量賄賂。商人的財富,正是窮人們用以自富的東西。牟利容易,則用起錢來也不當回事。志小而不知裁,智昏而不恤民,一位欺壓貧弱以自誇,這樣的國家怎能不亡呢?高帝長期生活在民間,深知其中的利害關係,因而打擊商人勢力,使民風趨於淳樸。然而僅僅到了漢文帝時期,皇帝皇后服飾的奢侈就遭到了賈誼的譏諷。可見,崇本抑末即重農抑商政策實施之難,由來已久了。

秋,九月,行自洛陽至;淮南王、梁王、趙王、楚王皆從。

譯:

秋季,九月,高帝一行從洛陽回長安。淮南王、梁王、趙王、楚王都隨行。

匈奴冒頓數苦北邊。上患之,問劉敬,劉敬曰:『天下初定,士卒罷於兵,未可以武服也。冒頓殺父代立,妻群母,以力為威,未可以仁義說也。獨可以計久遠,子孫為臣耳;然恐陛下不能為。』上曰:『奈何?』對曰:『陛下誠能以適長公主妻之,厚奉遺之,彼必慕,以為閼氏,生子,必為太子。陛下以歲時漢所餘、彼所鮮,數問遺,因使辨士風諭以禮節。冒頓在,固為子婿;死,則外孫為單于;豈嘗聞外孫敢與大父抗禮者哉!可無戰以漸臣也。若陛下不能遣長公主,而令宗室及後宮詐稱公主,彼知,不肯貴近,無益也。』帝曰:『善!』欲遣長公主。呂后日夜泣曰:『妾唯太子、一女,奈何棄之匈奴!』上竟不能遣。

譯:

匈奴冒頓屢次侵擾漢朝北部邊境。高帝感到憂慮,問劉敬對策,劉敬說;『天下剛剛安定,士兵們因兵事還很疲勞,不宜用武力去征服冒頓。但冒頓殺父奪位,把父親的群妃佔為妻子,以暴力建立權威,我們也不能用仁義去說服他。唯獨可以用計策,使他的子孫長久做漢的臣屬,然而我擔心陛下做不到。』高帝問:『如何做呢?』回答說:『陛下如果能把嫡女大公主嫁給他為妻,又贈送豐厚俸祿,他一定仰慕漢朝,以公主為匈奴的閼氏,生下兒子,肯定是太子。陛下每年四季用漢朝多餘而匈奴缺乏的東西,頻繁地慰問贈送他們,乘機派能說善辯的人士前去諷勸和講解禮節。這樣,冒頓在世時,他本是漢朝的女婿輩;他死後,您的外孫便即位為匈奴王單于。難道曾聽說過外孫敢和外祖父分庭抗禮的嗎?我們可以不經一戰而讓匈奴漸漸臣服。如果陛下捨不得讓大公主去,而令宗室及後宮女子假稱公主,他們知道了,不肯尊敬親近,還是沒有用。』高帝說:『好!』便想讓大公主去。但呂后日日夜夜哭泣著說:『我只有太子和一個女兒,為什麼把她扔給匈奴!』高帝到底沒有辦法讓大公主去。

太祖高皇帝九年癸卯、西元前198年

冬,上取家人子名為長公主,以妻單于;使劉敬往結和親約。

譯:

冬季,高帝在庶民家找來一名女子,稱之為大公主,把她嫁給匈奴單于作妻子,同時派劉敬前往締結和親盟約。

評:

夷狄之人,猛悍有餘而智巧不足。不僅是其本性如此,他們所處的社會環境也造就了他們的這種天性。天性受自於其所生之氣,習慣形成於幼小之時。中原王朝將漢人女子嫁給夷狄,臣民們不以為恥,反以為榜樣。既然朝廷都主動讓胡漢通婚,那內地的漢女嫁給夷狄的也就越來越多。夷狄娶漢女所生的孩子,在成長中受其父母的影響,往往長大後暴戾野蠻如其父,聰穎智慧如其母,而且也學會了漢語和一些漢人的文化禮儀,對夷狄來說,可謂是如虎添翼。五胡亂華時期的匈奴人劉淵、羯人石勒等,其狡詐與殘暴無人能及。漢人的智慧被其當做奴役征服漢人的工具。漢人的文化被其當做文飾奸邪、證明自己統治合法性的工具。很多漢人帶來了無盡的災難。

臣光曰:『建信侯謂冒頓殘賊,不可以仁義說,而欲與為婚姻,何前後之相違也!夫骨肉之恩,尊卑之敘,唯仁義之人為能知之;奈何欲以此服冒頓哉!蓋上世帝王之御夷狄也,服則懷之以德,叛則震之以威,未聞與為婚姻也。且冒頓視其父如禽獸而獵之,奚有於婦翁!建信侯之術,固已疏矣;況魯元已為趙後,又可奪乎!

譯:

臣司馬光曰:建信侯劉敬說冒頓殘暴,不能用仁義道德去說服他,而又想與其聯姻,為什麼前後這樣矛盾呀!骨肉親人的恩情,長幼尊卑的次第,只有仁義的人才能明白,怎麼要以此來降服匈奴呢?先代帝王駕御夷狄民族的對策是:他們歸服就用德來安撫,他們叛擾就用威來鎮懾,從沒聽說過用聯姻的辦法。況且,冒頓把生身父親視為禽獸而獵殺,對岳父會怎麼樣!劉敬的計策本已粗疏了,何況公主魯元已經成了趙王王后,又怎麼能奪回來呢!

評:

司馬光分析得很對,和親並沒有讓匈奴臣服,反而助長了他們的氣焰,此後幾十年的時間,匈奴依然屢屢犯邊。直到漢武帝發動大規模戰爭將其削弱。

劉敬從匈奴來,因言:『匈奴河南白羊、樓煩王,去長安近者七百里,輕騎一日一夜可以至秦中。秦中新破,少民,地肥饒,可益實。夫諸侯初起時,非齊諸田、楚昭、屈、景莫能興。今陛下雖都關中,實少民,東有六國之強族;一日有變,陛下亦未得高枕而臥也。臣願陛下徙六國後及豪桀、名家居關中;無事可以備胡,諸侯有變,亦足率以東伐。此強本弱末之術也。』上曰:『善!』十一月,徙齊、楚大族昭氏、屈氏、景氏、懷氏、田氏五族及豪桀於關中,與利田、宅,凡十餘萬口。

譯:

劉敬從匈奴歸來,說:『匈奴的河南白羊、樓煩王部落,離長安城近的只有七百里,輕騎兵一天一夜就可以到達關中。關中剛遭過戰事洗劫,缺少百姓,但土地肥沃,應該加以充實。諸侯最初起事時,沒有齊國田氏,楚國昭、屈、景氏就不能勃興。現在陛下您雖然已經建都關中,實際卻沒有多少人民,而東部有舊六國的強族,一旦有什麼事變,您也就不能高枕而臥了。我建議陛下把舊六國的後人及地方豪強、名門大族遷徙到關中居住,國家無事可以防備匈奴,如果各地舊諸侯有變,也足以徵集大軍向東討伐。這是加強根本而削弱末枝的辦法。』高帝說:『對。』十一月,便下令遷徙舊齊國、楚國的大族昭氏、屈氏、景氏、懷氏、田氏五族及豪強到關中地區,給予便利的田宅安頓,共遷來十餘萬人。

評:

劉敬的小聰明足以使君主動心,而他對天下的禍害可就大了。他主張把原六國的豪傑大戶從全國遷到關中,以便強幹弱枝,加強中央的力量,表面上看似乎高明,能迷惑不少人,事實如何呢?且不論其嚴重騷擾百姓生活,僅就計謀本身來說,也是很不高明的。富豪大族之所以強,是因為其佔有地利。齊地的田氏如果沒有東海的魚鹽之利,楚國的屈昭景三家如果沒有云夢澤和長江的水陸資源,就不足以強大。世襲爵祿之家如果沒有姻親的人多勢眾、友人的大力合作、庶民的依附,也不足以強大。迫使這些大戶人家連根拔起,讓他們離開熟悉的家園、拋棄原有的人際網路和自然資源,千里迢迢移民到關中,這些家族就成了無根之木無源之水,很快就會衰落下去。三國時的曹丕曾發現,客居關中之人的孩子常常膽小怕事。膽小怕事的人還能自強嗎?當初不如讓這些六國遺民休養生息,安心繁衍,積蓄財富。所以,貧民尚可遷徙,以便讓他們捨棄貧瘠的土地,到新的地方發展,說不定還能走向富強之路。而豪傑大族一旦遷徙,元氣大傷,實力一天天衰落下去。於是便會滋生無業遊民和心懷不滿者。這些人盤踞在天子腳下,會有啥好處呢?劉敬給高帝出的這兩條建議,真是遺患無窮。

十二月,上行如洛陽。

譯:

十二月,高帝前往洛陽。

貫高怨家知其謀,乃上變告之。於是上逮捕趙王及諸反者。趙午等十餘人皆爭自剄;貫高獨怒罵曰:『誰令公為之?今天實無謀,而並捕王。公等皆死,誰白王不反者?』乃車膠致,與王詣長安。高對獄曰:『獨吾屬為之,王實不知。』吏治,笞數千,刺,身無可擊者;終不復言。呂后數言:『張王以公主故,不宜有此。』上怒曰:『使張敖據天下,豈少而女乎!』不聽。

譯:

趙國相國貫高的陰謀被他的仇家探知,向高帝舉報這樁不尋常的大事。高帝下令逮捕趙王及各謀反者。趙王屬下趙午等十幾人都爭相表示要自殺,只有貫高怒罵道:『誰讓你們這樣做的?如今趙王確實沒有參與謀反,而被一併逮捕。你們都死了,誰來申明趙王不曾謀反的真情?』於是被關進膠封的木欄囚車,與趙王一起押往長安。貫高對審訊官員說:『只是我們自己乾的,趙王的確不知道。』獄吏動刑,拷打鞭笞幾千下,又用刀刺,直至體無完膚,貫高始終不再說別的話。呂后幾次說:『趙王張敖娶了公主,不會有此事。』高帝怒氣衝衝地斥罵她:『要是張敖奪了天下,難道還缺少你的女兒不成!』不予理睬。

廷尉以貫高事辭聞。上曰:『壯士!誰知者?以私問之。』中大夫洩公曰:『臣之邑子,素知之,此固趙國立義不侵、為然諾者也。』上使洩公持節往問之輿前。洩公與相勞苦,如生平歡,因問:『張王果有計謀不?』高曰:『人情寧不各愛其父母、妻子乎?今吾三族皆以論死,豈愛王過於吾親哉?顧為王實不反,獨吾等為之。』具道本指所以為者、王不知狀。於是洩公入,具以報上。春,正月,上赦趙王敖,廢為宣平侯,徙代王如意為趙王。

譯:

廷尉把審訊情況和貫高的話報告高帝,高帝感慨地說:『真是個壯士,誰平時和他要好,用私情去探聽一下。』中大夫洩公說:『我和他同邑,平常很瞭解他,他在趙國原本就是個以義自立、不受侵辱、信守諾言的人。』高帝便派洩公持節去貫高的竹床前探問。洩公慰問他的傷情,見仍像平日一樣歡洽,便套問:『趙王張敖真的有謀反計劃嗎?』貫高回答說:『以人之常情,難道不各愛自己的父母、妻子兒女嗎?現在我的三族都被定成死罪,難道我愛趙王勝過我的親人嗎?因為實在是趙王不曾謀反,只是我們自己這樣乾的。』又詳細述說當初的謀反原因及趙王不曾知道的情況。於是洩公入朝一一報告了高帝。春季,正月,高帝下令赦免趙王張敖,廢黜為宣平侯,另調代王劉如意為趙王。

上賢貫高為人,使洩公具告之曰:『張王已出。』因赦貫高。貫高喜曰:『吾王審出乎?』洩公曰:『然。』洩公曰:『上多足下,故赦足下。』貫高曰:『所以不死、一身無餘者,白張王不反也。今王已出,吾責已塞,死不恨矣。且人臣有篡弒之名,何面目復事上哉!縱上不殺我,我不愧於心乎!』乃仰絕亢,遂死。

譯:

高帝稱許貫高的為人,便派洩公去告訴他:『張敖已經放出去了。』同時赦免貫高。貫高高興地問:『我的大王真的放出去了?』洩公說:『是的。』又告訴他:『皇上看重你,所以赦免了你。』貫高卻說:『我之所以不死、被打得遍體鱗傷,就是為了表明趙王張敖沒有謀反。現在趙王已經出去,我的責任也盡到了,可以死而無憾。況且,我作為臣子有謀害皇帝的罪名,又有什麼臉再去事奉皇上呢!即使皇上不殺我,我就不心中有愧嗎!』於是掐斷自己的頸脈,自殺了。

評:

事情起因雖然是高帝侮辱張敖所致,但貫高的行為過於莽撞,忠心有餘,頭腦不足。最終弄巧成拙,連累了張敖失去王爵。不過此人還是很知廉恥的。知道自己的行為即對不起張敖,也對不起高帝,一死以謝天下。

荀悅論曰:貫高首為亂謀,殺主之賊;雖能證明其王,小亮不塞大逆,私行不贖公罪。【春秋】之義大居正,罪無赦可也。

譯:

荀悅論曰:貫高帶頭謀反作亂,是個弒君的賊子。雖然他捨身證明趙王無罪,但小的優點掩蓋不住大逆不道,個人的品行贖不了法律上的罪過。按照【春秋】大義,遵循正道最為重要,他的罪應是不可赦免的。

臣光曰:高祖驕以失臣,貫高狠以亡君。使貫高謀逆者,高祖之過也;使張敖亡國者,貫高之罪也。

譯:

臣司馬光曰:漢高祖因為驕橫失去了臣下,貫高因為狠毒使他的君主失掉原有的封國。促使貫高謀反行逆的,是漢高祖的過失;致令張敖亡國的,是貫高的罪過。

詔:『丙寅前有罪,殊死已下,皆赦之。』

譯:

高帝頒佈詔書:『丙寅日以前犯罪者,死罪以下,都予以赦免。』

二月,行自洛陽至。

譯:

二月,高帝一行自洛陽回長安。

初,上詔:『趙群臣賓客敢從張王者,皆族。』郎中田叔、孟舒皆自髡鉗為王家奴以從。及張敖既免,上賢田叔、孟舒等。召見,與語,漢廷臣無能出其右者。上盡拜為郡守、諸侯相。

譯:

當初,高帝頒佈詔書:『趙國的群臣及賓客有敢隨從張敖者,滿門抄斬。』但郎中田叔、孟舒等都自行剃去頭髮,以鐵圈束頸,作為趙王家奴隨從。待到張敖免罪,高帝稱許田叔、孟舒的為人,下令召見,與他們交談,發現他們的才幹超過了漢朝朝廷的大臣。高帝任命兩人為郡守、諸侯國相。

評:

張敖手下忠義之士還是很多的。高帝也十分賞識這類人。由此可見忠臣到哪裡都令人敬佩,小人則是人人唾棄鄙視。

夏,六月晦,日有食之。

譯:

夏季,六月晦三十日,出現日食。

更以丞相何為相國。

譯:

改任丞相蕭何為相國。

太祖高皇帝十年甲辰、西元前197年

夏,五月,太上皇崩於櫟陽宮。秋,七月,癸卯,葬太上皇於萬年,楚王、梁王皆來送葬。赦櫟陽囚。

譯:

夏季,五月,太上皇於櫟陽宮位於今陝西西安市閻良區駕崩。秋季,七月癸卯十四日,將太上皇安葬於萬年位於今陝西富平縣呂村鄉姚村。楚王、梁王都來送葬。高帝下令特赦櫟陽囚犯。

定陶戚姬有寵於上,生趙王如意。上以太子仁弱,謂如意類己;雖封為趙王,常留之長安。上之關東,戚姬常從,日夜啼泣,欲立其子。呂后年長,常留守,益疏。上欲廢太子而立趙王!大臣爭之,皆莫能得。御史大夫周昌廷爭之強,上問其說。昌為人吃,又盛怒,曰:『臣口不能言,然臣期期知其不可!陛下欲廢太子,臣期期不奉詔!』上欣然而笑。呂后側耳於東廂聽,既罷,見昌,為跪謝,曰:『微君,太子幾廢。』

譯:定陶今山東菏澤市定陶區女子戚夫人受高帝寵愛,生下趙王劉如意。高帝因為太子為人仁慈懦弱,認為劉如意像自己,雖然封他為趙王,卻把他長年留在長安。高帝出巡關東,戚夫人也常常隨行,日夜在高帝面前哭泣,想要立如意為太子。而呂后因年老,常留守長安,與高帝愈發疏遠。高帝便想廢掉太子而立趙王為繼承人,大臣們表示反對,都未能說服他。御史大夫周昌在朝廷上強硬地爭執,高帝問他理由何在。周昌說話口吃,又在盛怒之下,急得只是說:『臣口不能言,但臣期期知道不能這樣做,陛下要廢太子,臣期期不奉命!』高帝欣然而笑。呂后在東廂房側耳聆聽,事過後,她召見周昌,向他跪謝說:『要不是您,太子幾乎就廢了。』

評:

立子以貴不以長,立嫡以長不以賢。太子劉盈作為嫡長子,理所應當是皇位繼承人。高帝偏愛妾室庶子,想要廢嫡立庶、廢長立幼,是取亂之道。此舉也造成了日後戚夫人母子的慘死。如果高帝不動這個心思,估計呂后也就不會在高帝去世後瘋狂報復戚夫人母子。

時趙王年十歲,上憂萬歲之後不全也;符璽御史趙堯請為趙王置貴強相,及呂后、太子、群臣素所敬憚者。上曰:『誰可者?』堯曰:『御史大夫昌,其人也。』上乃以昌相趙,而以堯代昌為御史大夫。

譯:

當時趙王剛十歲,高帝擔心自己死後他難以保全;符璽御史趙堯於是建議為趙王配備一個地位高而又強有力,平時能讓呂后、太子及群臣敬憚的相。高帝問:『誰合適呢?』趙堯說:『御史大夫周昌正是這樣的人。』高帝便任命周昌為趙國的相,而令趙堯代替周昌為御史大夫。

初,上以陽夏侯陳豨為相國,監趙、代邊兵;過辭淮陰侯。淮陰侯挈其手,闢左右,與之步於庭,仰天嘆曰:『子可與言乎?』曰:『唯將軍令之!』淮陰侯曰:『公之所居,天下精兵處也;而公,陛下之信倖臣也。人言公之畔,陛下必不信;再至,陛下乃疑矣;三至,必怒而自將。吾為公從中起,天下可圖也。』陳素知其能也,信之,曰:『謹奉教!』

譯:

起初,高帝任命陽夏侯陳豨xi一聲為相國,監管趙國、代國邊境部隊。陳豨拜訪淮陰侯韓信並向他辭行。淮陰侯握著他的手,屏退左右隨從,與他在庭院中散步,忽然仰天嘆息道:『有幾句話,能和你說嗎?』陳豨說:『只要是將軍您的指示,我都聽從。』韓信說:『你所處的地位,集中了天下精兵;而你,又是陛下信任的大臣。如果有人說你反叛,陛下肯定不信;然而再有人說,陛下就會起疑心;說第三次,陛下必定會憤怒地親自率領大兵來攻打你。請讓我為你做個內應,那麼天下就可以謀取了。』陳豨平常便知道韓信的能力,相信他,於是說:『遵奉你的指教!』

評:

韓信丟掉了王位,心有不甘,便打起了歪主意。挑撥陳豨謀反,妄圖趁亂上位。真是卑鄙小人。陳豨的結局,有一半是被韓信害得。

豨常慕魏無忌之養士,及為相守邊,告歸,過趙,賓客隨之千餘乘,邯鄲官舍皆滿。趙相周昌求入見上,具言豨賓客甚盛,擅兵於外數歲,恐有變。上令人覆案豨客居代者諸不法事,多連引。豨恐;韓王信因使王黃、曼丘臣等說誘之。

譯:

陳豨常常羨慕當年魏國信陵君魏無忌養士的行為,及至他做相國駐守邊境,告假回來時,經過趙國,跟隨他的賓客乘坐的車有一千多輛,把邯鄲城今河北邯鄲市的官舍都住滿了。趙相周昌見此情況請求入京進見高帝,詳述陳豨門下賓客盛多,又專擅兵權在外數年,恐怕會有事變等等。高帝令人再審查陳豨賓客在代國時的種種不法之事,很多牽連到陳豨。陳豨聽說後十分恐慌,韓王信趁機派王黃、曼丘臣等人來勸誘他聯成一夥。

評:

韓信之前對陳豨說,高帝可能會猜忌他。結果陳豨到了封地,不僅不低調行事,反而如此張揚,可見其內心並不安於現狀。

太上皇崩,上使人召豨,豨稱病不至;九月,遂與王黃等反,自立為代王,劫略趙、代。上自東擊之。至邯鄲,喜曰:『豨不據邯鄲而阻漳水,吾知其無能為矣!』

譯:

太上皇駕崩時,高帝派人來召陳豨,陳豨稱病不去;九月,他便與王黃等人公開反叛,自封為代王,率軍劫掠趙國、代國。高帝領兵從東面進擊,到達邯鄲,高興地說:『陳豨不佔據邯鄲而去扼守漳水,我知道他沒多大能耐了!』

周昌奏:『常山二十五城,亡其二十城;請誅守、尉。』上曰:『守、尉反乎?』對曰:『不。』上曰:『是力不足,亡罪。』

譯:

周昌奏報說:『常山郡治所位於今河北石家莊市二十五城,有二十城都失陷了,請處死郡守、郡尉。』高帝問:『郡守、郡尉反叛了嗎?』周昌回答:『沒有。』高帝說:『這是他們力量不足,沒有罪。』

評:

太守和郡尉坐視其屬城淪陷而不拼死相救,周昌請求殺了他們,是正確的。儘管這樣,具體問題還要具體分析。如果賊寇是由內部而起,是官吏將他們激反的,激反後沒有及時察覺,至察覺後又隱瞞不報,不採取防範事態擴大的措施。如果這樣,這些官員就應該處死。如果賊寇是從外部攻過來的,而且是突然起兵,等到大軍壓境時,官員已經來不及作出反應,那麼就應該予以赦免。所以,立法沒有一成不變的通則,必要時可以酌情變通以盡情理。使其既不損害國家利益又不使人受冤。陳豨反叛,並不是小小的常山郡能控制和抵擋的。所以,周昌的依法行事,不如高帝的情有可原。

上令周昌選趙壯士可令將者,白見四人。上罵曰:『豎子能為將乎?』四人慚,皆伏地;上封各千戶,以為將。左右諫曰:『從入蜀、漢,伐楚,賞未遍行;今封此,何功?』上曰:『非汝所知。陳豨反,趙、代地皆有。吾以羽檄徵天下兵,未有至者,今計唯獨邯鄲中兵耳;吾何愛四千戶,不以慰趙子弟!』皆曰:『善!』

譯:

高帝又令周昌選挑趙國壯士中可充當將領的,周昌報告說有四個人,並讓他們來進見。高帝謾罵道:『你們這群小子能當將軍嗎?』四人大為慚愧,都伏在地上;高帝卻真的賞賜各人以一千戶的封邑,任用為將領。左右隨從勸阻說:『跟隨您進兵蜀、漢,征討楚王的功臣都沒有全部封賞;今天封他們,憑的什麼功勞?』高帝說:『這就不是你們所能知道的了。陳豨造反,趙國、代國一帶都被他佔有。我用緊急軍書徵調天下軍隊,至今還沒有到來的,現在估計能夠調遣的只有邯鄲城中這些士兵而已,我為什麼還要吝惜那四千戶的封邑,不用來撫慰趙國子弟呢!』屬下都點頭說:『好主意。』

評:

皇帝富有天下,危急情況下也有無兵可派的窘境。只好在趙地緊急徵兵。高帝不吝惜爵位封賞,迅速收住了趙地百姓的人心,可以說是大氣度。

又聞豨將皆故賈人;上曰:『吾知所以與之矣。』乃多以金購豨將,將多降。

譯:

高帝又聽說陳豨的部將很多過去都是商人,便說:『我知道如何對付他們了。』下令多用黃金去收買陳豨部將,果然有大部分來降。

評:

商人多見利忘義者,因此用此計渙散陳豨的部隊,正合適。

太祖高皇帝十一年乙巳、西元前196年

冬,上在邯鄲。陳豨將侯敞將萬餘人遊行,王黃將騎千餘軍曲逆,張春將卒萬餘人渡河攻聊城;漢將軍郭蒙與齊將擊,大破之。太尉周勃道太原入定代地,至馬邑,不下,攻殘之。趙利守東垣,帝攻拔之,更命曰真定。帝購王黃、曼丘臣以千金,其麾下皆生致之。於是陳軍遂敗。

譯:

冬季,高帝在邯鄲城。陳豨的部將侯敞率一萬餘人遊動襲擊,王黃率騎兵一千餘人屯軍曲逆今河北順平縣,張春率一萬餘士卒渡過黃河進攻聊城今山東聊城市;漢朝將軍郭蒙與齊國將軍迎擊,大破陳軍。太尉周勃取道太原今山西太原市去平定代地,兵抵馬邑今山西朔州市,久攻不下,攻下後便將城池破壞。趙利守東垣城,高帝親自率軍攻克,將地名改為真定。高帝又懸賞千金捉拿王黃、曼丘臣,結果其部下都將他們活捉送來,於是陳豨軍隊潰敗。

評:

摧枯拉朽一般,陳豨的叛亂被平定了。天下初定,百姓不希望重燃戰火,陳豨的反叛行為不得人心,敗之當然。

淮陰侯信稱病,不從擊豨,陰使人至豨所,與通謀。信謀與家臣夜詐詔赦諸官徒、奴,欲發以襲呂后、太子;部署已定,待豨報。其舍人得罪於信,信囚,欲殺之。春,正月,舍人弟上變,告信欲反狀於呂后。呂后欲召,恐其儻不就;乃與蕭相國謀,詐令人從上所來,言已得豨,死,列侯、群臣皆賀。相國紿信曰:『雖疾,強入賀。』信入,呂后使武士縛信,斬之長樂鍾室。信方斬,曰:『吾悔不用蒯徹之計,乃為兒女子所詐,豈非天哉!』遂夷信三族。

譯:

淮陰侯韓信假稱有病,不隨從高帝去攻擊陳豨,暗中卻派人到陳豨那裡,與他勾結謀劃。韓信想在夜間與家臣用偽詔書赦免官府的有罪工匠及奴隸,打算髮動他們去襲擊呂后、太子。已經部署完畢,只等陳豨的訊息。韓信有個門下舍人曾因得罪韓信,被囚禁起來,準備處死。春季,正月,舍人的弟弟上書舉報事變,將韓信打算謀反的情況告訴呂后。呂后想把韓信召來,又擔心他可能不服從,便與相國蕭何商議,假裝讓人從高帝處來,說陳豨已經被擒處死。列侯及群臣聞訊都到朝中祝賀。蕭何又欺騙韓信說:『你雖然病了,也應當強挺著來道賀。』韓信來到朝廷,呂后便派武士將他捆綁起來,在長樂宮鍾室裡斬首。韓信在斬首之前,嘆息說:『我真後悔沒用蒯徹的計策,竟上了小孩子、婦人的當,這難道不是天意嗎!』呂后隨後下令將韓信三族都連坐殺死。

臣光曰:世或以韓信首建大策,與高祖起漢中,定三秦,遂分兵以北,禽魏,取代,僕趙,脅燕,東擊齊而有之,南滅楚垓下,漢之所以得天下者,大抵皆信之功也。觀其距蒯徹之說,迎高祖於陳,豈有反心哉!良由失職怏怏,遂陷悖逆。夫以盧綰裡舊恩,猶南面王燕,信乃以列侯奉朝請;豈非高祖亦有負於信哉?臣以為高祖用詐謀禽信於陳,言負則有之;雖然,信亦有以取之也。始,漢與楚相距滎陽,信滅齊,不還報而自王;其後漢追楚至固陵,與信期共攻楚而信不至;當是之時,高祖固有取信之心矣,顧力不能耳,及天下已定,信復何恃哉!夫乘時以僥利者,市井之志也;酬功而報德者,士君子之心也。信以市井之志利其身,而以士君子之心望於人,不亦難哉!是故太史公論之曰:『假令韓信學道謙讓,不伐己功,不矜其能,則庶幾哉!於漢家勳,可以比周、召、太公之徒,後世血食矣!不務出此,而天下已集,乃謀畔逆;夷滅宗族,不亦宜乎!』

譯:

臣司馬光曰:世人有的認為,韓信為漢高祖首先奠定開業大計,與他一同在漢中今陝西漢中市起事,平定三秦後,又分兵向北,擒獲魏國,奪取代國,撲滅趙國,脅迫燕國,再向東攻擊佔領齊國,復向南在垓下位於今安徽靈璧縣消滅楚國,漢朝之所以能得到天下,大致都歸功於韓信。再看他拒絕蒯徹的建議,在陳地今河南淮陽縣迎接高祖,哪裡有反叛之心呢!實在是因為失去諸侯王的權位後怏怏不快,才陷於大逆不道。盧綰僅僅有高祖里巷舊鄰的交情,就封為燕王,而韓信卻以侯爵身分奉朝請;高祖難道不也有虧待韓信的地方嗎?我認為:漢高祖用詐騙手段在陳地抓獲韓信,說他虧待是有的;不過,韓信也有咎由自取之處。當初,漢王與楚王在滎陽今河南滎陽市相持,韓信滅了齊國,不來奏報漢王卻自立為王;其後,漢王追擊楚王到固陵今河南太康縣,與韓信約定共同進攻楚王,而韓信按兵不動;當時,高祖本已有誅殺韓信的念頭了,只是力量還做不到罷了。待到天下已經平定,韓信還有什麼可倚仗的呢!抓住機會去謀取利益,是市井小人的志向;建立大功以報答恩德,是有志操學問的君子的胸懷。韓信用市井小人的志向為自己謀取利益,而要求他人用君子的胸懷回報,不是太難了嗎!所以,太史公司馬遷評論說:『假如讓韓信學習君臣之道,謙虛禮讓,不誇耀自己的功勞,不矜持自己的才能,情況大概就不同了!他對漢家的功勳,可以與周公、召公、太公呂尚等人相比,後代也就可以享有祭祀了!他不去這樣做,反而在天下已定之時,圖謀叛逆,被斬滅宗族,不是理所當然的嗎!』

評:

以前咱們分析過,韓信一開始就心術不正,抱著『市天下』的心來投機。打了幾場勝仗有了些權力,就飄飄然。勒索齊王封爵在先,滅項羽的關鍵時刻按兵不動。這些行為,哪個上級能容忍呢?當上楚王后還不老實,先是收留通緝犯鍾離昧,後又和陳豨勾勾搭搭意圖反叛。這種人被殺,真是罪有應得。臨死前還把一心為他著想的蒯越出賣了。此人真不可交。

將軍柴武斬韓王信於參合。

譯:

將軍柴武在參合今山西陽高縣將韓王信斬首。

上還洛陽,聞淮陰侯之死,且喜且憐之;問呂后曰:『信死亦何言?』呂后曰:『信言恨不用蒯徹計。』上曰:『是齊辯士蒯徹也。』乃詔齊捕蒯徹。蒯徹至,上曰:『若教淮陰侯反乎?』對曰:『然,臣固教之。豎子不用臣之策,故令自夷於此;如用臣之計,陛下安得而夷之乎!』上怒曰:『烹之!』徹曰:『嗟乎!冤哉烹也!』上曰:『若教韓信反,何冤?』對曰:『秦失其鹿,天下共逐之,高材疾足者先得焉。蹠之狗呔堯;堯非不仁,狗固吠非其主。當是時,臣唯獨知韓信,非知陛下也。且天下銳精持鋒欲為陛下所為者甚眾,顧力不能耳,又可盡烹之邪?』上曰,『置之。』

譯:

高帝回到洛陽,知道淮陰侯韓信被殺,又是欣喜又是憐惜。他問呂后:『韓信臨死有什麼話?』呂后說:『韓信說後悔沒用蒯徹的計謀。』高帝悟道:『是齊國的能辯之士蒯徹呀!』便詔令齊國逮捕蒯徹。蒯徹被押來後,高帝問:『你教韓信造反嗎?』回答說:『是的,我確實教過。那傢伙不聽我的計策,所以才自取滅亡,落到這個地步;如果用我的計策,陛下怎麼能夠殺了他呢!』高帝勃然大怒,下令:『煮死他!』蒯徹大叫:『哎呀!煮我實在冤枉!』高帝問『你教韓信造反,還有何冤枉?』蒯徹說:『秦朝失去江山,天下人都群起爭奪,有才能、動作快的人能先得到。古時蹠的狗對堯吠叫,並不是堯不仁,而是狗本來就要對不是它主人的人吠叫。當時,我作為臣子只知道有韓信,不知道有陛下啊!何況,天下磨刀霍霍,想做陛下這般大業的人很多,只是力量達不到罷了,您又能都煮死嗎?』高帝聽罷說:『放了他。』

評蒯徹對自己行為的辯解,完全是強詞奪理。當時天下大亂確實不假。如果韓信也是一方諸侯,和劉邦平級,雙方只是聯盟合作的關係,那麼蒯徹儘可以為韓信出謀劃策,勸他與劉邦解除關係。但當時,韓信是劉邦任命的將軍,是以劉邦為君主的漢國之中的一個官員,自然應當忠於劉邦,為漢國效力。蒯徹勸韓信帶著漢國的軍隊脫離漢國而獨立,這是地地道道的煽動叛亂。放在古今中外任何一個國家,都是重罪。高帝不應該赦免這種攪屎棍子。

立子恆為代王,都晉陽。

譯:

高帝立兒子劉恆為代王,以晉陽今山西太原市晉源區為都城。

大赦天下。

譯:

高帝下令大赦天下。

太祖高皇帝十一年乙巳、西元前196年

上之擊陳豨也,徵兵於梁;梁王稱病,使將將兵詣邯鄲。上怒,使人讓之。梁王恐,欲自往謝。其將扈輒曰:『王始不往,見讓而往,往則為禽矣;不如遂發兵反。』梁王不聽。梁太僕得罪,亡走漢,『告梁王與扈輒謀反。於是上使使掩梁王,梁王不覺,遂囚之洛陽。有司治:『反形已具,請論如法。』上赦以為庶人。傳處蜀青衣。西至鄭,逢呂后從長安來。彭王為呂后泣涕,自言無罪,願處故昌邑。呂后許諾,與俱東。至洛陽,呂后白上曰:『彭王壯士,今徙之蜀,此自遺患;不如遂誅之。妾謹與俱來。』於是呂后乃令其舍人告彭越復謀反。廷尉王恬開奏請族之,上可其奏。三月,夷越三族。梟越首洛陽,下詔:『有收視者,輒捕之。』

譯:

高帝進攻陳豨時,向梁王彭越徵兵,彭越稱病,只派將軍率兵赴邯鄲今河北邯鄲市。高帝大怒,令人前去斥責。彭越恐懼,想親身入朝謝罪。部將扈輒說:『您當初不去,受到斥責後才去,去就會被擒,不如就勢發兵反了吧。』彭越不聽勸告。他的太僕因獲罪逃往長安今陝西西安市,控告梁王彭越與扈輒謀反。於是高帝派人突襲彭越,彭越事先沒有發覺,便被俘囚禁到洛陽今河南洛陽市。有關部門審訊結果是:『已有謀反跡象,應按法律處死。』高帝赦免他為平民,押送到蜀郡治所位於今四川成都市身著青衣居住。彭越向西到了鄭今河南新鄭市地,遇到呂后從長安來。彭越向呂后哭泣,說自己無罪,希望能到故地昌邑今山東昌邑市居住。呂后口中應允,與他一起東行。到了洛陽,呂后對高帝說:『彭越是個壯士,如今把他流放到蜀郡,這是自留後患,不如就此殺了他。我已與他同來。』呂后又指使彭越門下舍人控告彭越再行謀反。廷尉王恬開奏請將彭越滅三族,高帝予以批准。三月,彭越三族都被斬首。還割下彭越的首級在洛陽示眾,並頒佈詔令:『有來收斂屍體者,一律逮捕。』

評呂后野心勃勃,如此不遺餘力地要置彭越於死地,也是為了謀劃高帝去世後,自己好安插呂氏集團上位。加上彭越本就是原項羽的部下,雖然投奔高帝,但在垓下之戰時和韓信一樣擁兵自重,不服從命令。高帝對其始終存在戒心。於是輕易相信了彭越反叛的傳言。由此可見,君臣之間如果不能坦誠相待,則互相猜忌在所難免。

梁大夫欒布使於齊,還,奏事越頭下,祠而哭之。吏捕以聞。上召布,罵,欲烹之。方提趨湯,布顧曰:『願一言而死。』上曰:『何言?』布曰:『方上之困於彭城,敗滎陽、成皋間,項王所以遂不能西者,徒以彭王居梁地,與漢合從苦楚也。當是之時,王一顧,與楚則漢破,與漢則楚破。且垓下之會,微彭王,項氏不亡。天下已定,彭王剖符受封,亦欲傳之萬世。今陛下一徵兵於梁,彭王病不行,而陛下疑以為反;反形未具,以苛小案誅滅之。臣恐功臣人人自危也。今彭王已死,臣生不如死,請就烹!』於是上乃釋布罪,拜為都尉。

譯:

梁王彭越的大夫欒布出使齊國,回來後,在彭越的頭顱下奏報,祭祀後大哭一場。官吏將他逮捕,報告高帝。高帝召來欒布,痛罵一番,想煮死他。兩旁的人正提起他要投入滾水中,欒布回頭說:『請讓我說句話再死。』高帝便問:『還有什麼話?』欒布說:『當年皇上受困於彭城今江蘇徐州市,戰敗於滎陽、成皋均位於今河南滎陽市之間,而項羽卻不能西進,只是因為彭越守住梁地,與漢聯合而使楚為難。當時,只要彭越一有傾向,與項羽聯合則漢失敗,與漢聯合則楚失敗。而且垓下會戰,沒有彭越,項羽就不會滅亡。如今天下已經平定,彭越接受符節,被封為王,也想傳給子孫後代。而如今陛下向梁國徵一次兵,彭越因病不能前來,陛下就疑心以為造反;未見到反叛跡象,便以苛細小事誅殺了他。我擔心功臣會人人自危。現在彭越已經死了,我活著也不如死,請煮死我吧!』高帝認為有理,便赦免了欒布的罪,封他為都尉。

評欒布冒著死的危險,哭祭其君主。臨刑時還要替彭越伸冤,高帝對這種忠義之士是非常賞識的。

丙午,立皇子恢為梁王;丙寅,立皇子友為淮陽王。罷東郡,頗益梁;罷潁川郡,頗益淮陽。

譯:

丙午疑誤,高帝立皇子劉恢為梁王,丙寅十一日,立皇子劉友為淮陽王。廢除東郡治所位於今河南濮陽市,較大地擴充了梁國治所位於今河南商丘市;廢除潁川郡治所位於今河南禹州市,較大地擴充了淮陽國治所位於今河南淮陽縣。

評:

隨著異姓諸侯王接連傾覆,高帝將劉氏子弟分封到各地以取代他們的位置。從此以後的朝代,除非有權臣篡位或天下大亂等特殊情況,否則不再會分封那種可以雄踞一方的異姓諸侯王。這是中國由分封制走向郡縣制的一個重大邁進。此後透過漢景帝平定七國之亂、漢武帝實行推恩令等一系列政策,將諸侯王徹底變成了虛封。

夏,四月,行自洛陽至。

譯:

夏季,四月,高帝一行從洛陽回長安。

五月,詔立秦南海尉趙佗為南粵王,使陸賈即授璽綬,與剖符通使,使和集百越,無為南邊患害。

譯:

五月,高帝下詔立原秦朝南海尉趙佗為南粵王,派陸賈前往授予印信綬帶,頒發符節,互通使者,讓他團結安撫百越,不要成為南方邊境的禍害。

評:

之前我們提到過,秦始皇統一六國後,派遣大軍南征百越地區現在的廣東廣西一帶,設立了南海郡、桂林郡和象郡。秦末天下大亂,中原打得火熱,而這片地方似乎沒啥存在感,那麼在這些年,這片世外桃源到底發生了什麼呢?我們把時間軸倒回去好好看一下。

初,秦二世時,南海尉任囂病且死,召龍川令趙佗,語曰:『秦為無道,天下苦之。聞陳勝等作亂,天下未知所安。南海僻遠,吾恐盜兵侵地至此,欲興兵絕新道自備,待諸侯變;會病甚。且番禺負山險,阻南海,東西數千裡,頗有中國人相輔;此亦一州之主也,可以立國。郡中長吏,無足與言者,故召公告之。』即被佗書,行南海尉事。囂死,佗即移檄告橫浦、陽山、湟關曰:『盜兵且至,急絕道,聚兵自守!』因稍以法誅秦所置長吏,以其黨為假守。秦已破滅,佗即擊並桂林、象郡,自立為南越武王。

譯:

當初,秦二世時,南海郡治所位於今廣東廣州市郡尉任囂病重將死,他召來龍川縣今廣東龍川縣縣令趙佗,對趙佗說:『秦朝的政治暴虐無道,天下都十分怨憤。聽說陳勝等人已起兵造反,天下不知怎樣才能安定。我們南海雖然地處偏遠,我也擔心盜賊匪兵到這裡來侵佔地盤,想發動軍隊切斷秦朝修築的通往內地的新道,以自做準備,等待諸侯的變化,恰在此時我卻病重。再說我們的番禺城後山勢險要,前有南海阻隔,東西幾千裡,有很多中原人在輔佐治理,這也是一州之主,可以建立個國家。我看郡中的官員,沒有人足以商議,所以召你前來,告訴你我的囑託。』任囂說完,便為趙佗寫下委任書,請他代理南海尉的政事。任囂死後,趙佗立即發出檄文通知橫浦今廣東翁源縣、陽山今廣東陽山縣、湟關位於今廣東陽山縣西北說:『盜匪軍隊就要來到,各地立即斷絕通道,聚兵自守。』隨後又逐漸地利用法律誅殺秦朝所設官員,以他的同黨做代理郡守。秦朝滅亡後,趙佗立即發兵進攻吞併桂林郡治所位於今廣西貴港市、象郡治所位於今廣西崇左,自立為南越武王。

評:

原來,當秦朝處於危難時刻,任囂和趙佗背叛了秦朝,不僅封閉道路坐視秦朝滅亡,而且使陰謀殺害了當地的秦朝官吏,自立為王。這也難怪,暴秦不以忠義治國,下面的官員對秦朝自然也沒有感情,如果背叛的利益更大,則紛紛選擇背叛。中原各郡尚且如此,何況天高皇帝遠的嶺南呢?

陸生至,尉佗椎結、箕倨見陸生。陸生說佗曰:『足下中國人,親戚、昆弟、墳墓在真定。今足下反天性,棄冠帶,欲以區區之越與天子抗衡為敵國,禍且及身矣!且夫秦失其政,諸侯、豪傑並起,唯漢王先入關,據咸陽。項羽倍約,自立為西楚霸王,諸侯皆屬,可謂至強。然漢王起巴、蜀,鞭笞天下,遂誅項羽,滅之;五年之間,海內平定。此非人力,天之所建也。天子聞君王王南越,不助天下誅暴逆,將相欲移兵而誅王。天子憐百姓新勞苦,故且休之,遣臣授君王印,剖符通使。君王宜郊迎,北面稱臣;乃欲以新造未集之越,屈強於此!漢誠聞之,掘燒王先人冢,夷滅宗族,使一偏將將十萬眾臨越,則越殺王降漢如反覆手耳!』於是尉佗乃蹶然起坐,謝陸生曰:『居蠻夷中久,殊失禮義。』因問陸生曰:『我孰與蕭何、曹參、韓信賢?』陸生曰:『王似賢也。』復曰:『我孰與皇帝賢?』陸生曰:『皇帝繼五帝、三皇之業,統理中國;中國之人以億計,地方萬里,萬物殷富;政由一家,自天地剖判未始有也。今王眾不過數十萬,皆蠻夷,崎嶇山海間,譬若漢一郡耳,何乃比於漢!』尉佗大笑曰:『吾不起中國,故王此;使我居中國,何遽不若漢!』乃留陸生與飲,數月,曰:『越中無足與語。至生來,令我日聞所不聞。』賜陸生橐中裝直千金,他送亦千金。陸生卒拜尉佗為南越王,令稱臣,奉漢約。歸報,帝大悅,拜賈為太中大夫。

譯:

陸賈來到南越,趙佗頭上盤著南越族的頭髻,伸開兩腳坐著接見他。陸賈勸說趙佗:『您是中原人士,親戚、兄弟、祖先墳墓都在真定今河北正定縣。現在您違反天性,拋棄華夏冠帶,想以區區南越之地與漢朝天子相抗衡成為敵國,大禍就要臨頭了!再說,秦朝喪失德政,各地諸侯、豪強紛紛起兵反抗,只有漢王能先入關中,佔據咸陽今陝西咸陽市。項羽背約,自立為西楚霸王,諸侯都成為他的部屬,他可以說是極強大的了。但漢王起兵巴治所位於今重慶市、蜀後,便橫掃天下,終於誅殺了項羽,消滅了楚軍。五年之間,海內獲得平定,這並非人力所為,而是上天的建樹啊!漢朝天子聽說您在南越稱王,卻不協助天下誅殺暴逆,文武將相都請求派兵來剿滅您。但天子憐憫百姓剛剛經過兵事勞苦,所以暫且休兵不發,派我前來授您君王印信,頒發符節,互通使臣。您應該親自到郊外迎接,向北稱臣才是,而您竟要憑藉新近締造尚未安定的越國,對漢朝如此倔強不服從!漢朝要是知道了,掘毀焚燒您祖先的墳墓,殺光您的宗族,再派一員偏將率領十萬大兵壓境,那麼南越人殺您投降漢朝,是易如反掌的!』於是趙佗大驚失色,立即離開坐位,向陸賈謝罪說:『我在蠻夷民族中居住已久,太沒有禮義了。』他又問陸賈:『我與蕭何、曹參、韓信比,誰高明?』陸賈回答:『似乎是您高明些。』趙佗又問:『那麼我與漢朝皇帝比,誰高明?』陸賈說:『皇帝繼承三皇、五帝的偉業,統一治理中國;中原人口以億計算,土地方圓萬里,萬物殷實豐富;皇帝能把政權集於一家之手,是開天闢地以來未曾有過的事。您的臣民不過幾十萬,還都是蠻夷,散佈在崎嶇的崇山大海之間,好像是漢朝的一個郡而已,怎麼可以與漢朝相提並論!』趙佗大笑著說:『我沒有在中原興起,所以在這裡稱王;如果我在中原,怎麼就見得不如漢朝!』說完便留下陸賈與他暢飲。過了幾個月,趙佗說:『南越沒有可說話的人,直到你來,才讓我每天聽到從未聽過的事。』又賞賜陸賈一袋珠寶,價值千金,其他饋贈也達千金之多。陸賈最後便拜趙佗為南越王,令他向漢朝稱臣,遵守漢朝的約定。陸賈回朝報告,高帝大為高興,封陸賈為太中大夫。

評:

當時的嶺南地廣人稀,南越國的實力並不足以與統一的漢朝抗衡。但趙佗自恃地遠險峻,對漢朝使臣無禮。小國狂傲,理應義正辭嚴地對其展示大國的威嚴與實力。陸賈不辱使命,憑藉口才兵不血刃地令南越國臣服。是繼酈食其之後的又一位天才外交家。

陸生時時前說稱【詩】、【書】,帝罵之曰:『乃公居馬上而得之,安事【詩】、【書】!』陸生曰:『居馬上得之,寧可以馬上治之乎?且湯、武逆取而以順守之;文武並用,長久之術也。昔者吳王夫差、智伯、秦始皇,皆以極武而亡。鄉使秦已並天下,行仁義,法先聖,陛下安得而有之!』帝有慚色,曰:『試為我著秦所以失天下、吾所以得之者及古成敗之國。』陸生乃粗述存亡之徵,凡著十二篇。每奏一篇,帝未嘗不稱善,左右呼萬歲;號其書曰『【新語】』。

譯:

陸賈時時在高帝面前稱道【詩經】、【尚書】,高帝斥罵他說:『你老子是在馬上打下的天下,哪裡用得著【詩經】、【尚書】!』陸賈反駁道:『在馬上得天下,難道可以在馬上治理天下嗎?況且商朝湯王、周朝武王都是逆上造反取天下,順勢懷柔守天下。文武並用,才是長治久安的方法。當年吳王夫差、智伯瑤、秦始皇,也都是因為窮兵黷武而遭致滅亡。假使秦國吞併天下之後,推行仁義,效法先聖,陛下今天怎能擁有天下!』高帝露出慚愧面容,說:『請你試為我寫出秦國所以失去天下,我所以得到天下及古代國家成敗的道理。』陸賈於是大略闡述了國家存亡的徵兆,共寫成十二篇。每奏上一篇,高帝都稱讚叫好,左右隨從也齊呼萬歲。該書被稱為【新語】。

評:

打天下靠武力,可一旦政權建立,就要以文治為主了。不能讓老百姓天天生活在『戰爭狀態』,天天『鬧革命』。陸賈的進言,改變了高帝對文化的態度,從此使漢朝走上了以文治國的正軌。功不可沒。這也得益於高帝知錯能改,善於接納不同意見的性格。

帝有疾,惡見人,臥禁中,詔戶者無得入群臣,群臣絳、灌等莫敢入,十餘日。舞陽侯樊噲排闥直入,大臣隨之。上獨枕一宦者臥。噲等見上,流涕曰:『始,陛下與臣等起豐、沛,定天下,何其壯也!今天下已定,又何憊也!且陛下病甚,大臣震恐;不見臣等計事,顧獨與一宦者絕乎!且陛下獨不見趙高之事乎?』帝笑而起。

譯:

高帝生了病,討厭見人,躺在宮中,命令守宮門官員不準群臣進入,周勃,灌嬰等群臣都不敢進去。這樣過了十幾天,舞陽侯樊噲闖開宮門直衝而入,各大臣也隨後跟進。只見高帝正以一個宦官為枕頭,獨自躺在那裡。樊噲等人見了高帝,流著眼淚說:『想當年,陛下與我們一同在豐今江蘇豐縣、沛今江蘇沛縣起事,平定天下,是何等的雄壯!現在天下已經安定,又是多麼的疲憊不堪!而且,陛下病重,大臣們都感到震驚恐懼;陛下不接見我們商議國家大事,就只是和一個宦官到死嗎!再說陛下難道不知道趙高篡權的事嗎?』高帝便笑著起了身。

評:

樊噲雖然是個大老粗,但關鍵時刻卻總有驚世之言脫口而出。當年在鴻門宴上,樊噲不顧一切闖入帳中,一席話說得項羽啞口無言。如今在高帝疏遠群臣親近宦官時再次大膽闖宮進諫。一語點醒夢中人。真是有勇有謀的奇才。

秋,七月,淮南王布反。

譯:

秋季,七月,淮南王黥布反叛。

初,淮陰侯死,布已心恐。及彭越誅,醢其肉以賜諸侯。使者至淮南,淮南王方獵,見醢,因大恐,陰令人部聚兵,候伺旁郡警急。布所幸姬,病就醫,醫家與中大夫賁赫對門,赫乃厚饋遺,從姬飲醫家;王疑其與亂,欲捕赫。赫乘傳詣長安上變,言『布謀反有端,可先未發誅也。』上讀其書,語蕭相國,相國曰:『布不宜有此,恐仇怨妄誣之。請系赫,使人微驗淮南王。』淮南王見赫以罪亡上變,固已疑其言國陰事;漢使又來,頗有所驗;遂族赫家,發兵反。反書聞,上乃赦賁赫,以為將軍。

譯:

起初,淮陰侯韓信被殺,黥布已感到心驚。待到彭越也遭處死,高帝又把他的肉製成肉醬分賜各地諸侯。使者到了淮南,淮南王黥布正在打獵,見了肉醬,大為驚恐,便暗中派人部署軍隊,等候鄰郡報警告急。黥布的一個寵姬,因病去就醫,醫生與中大夫賁赫住對門。賁赫便備下厚禮,陪同寵姬在醫生家飲酒。黥布卻懷疑賁赫與寵姬私通,想抓起賁赫治罪。賁赫覺察,乘傳車跑到長安城向高帝告發事變,說:『黥布謀反,已有跡象,應該趁他尚未發動先行誅殺。』高帝讀了他的舉報信,對蕭何說起,蕭何認為:『黥布不至於做這種事,恐怕是仇人妄行誣告他。可以先把賁赫抓起來,派人暗中查驗黥布。』黥布見賁赫畏罪逃去向高帝控告,本來已經疑心他會說出本國的陰謀;漢朝使者又來,查驗出不少證據;便殺光賁赫全家,發兵反叛。關於黥布造反的報告傳至,高帝於是赦免賁赫,任命為將軍。

評:

異姓諸侯王一個個地倒臺,雖然大部分是咎由自取,比如韓信、臧荼、陳豨、盧綰。但彭越之死確實是比較冤。這使得本就心裡有鬼的黥布更加恐懼,扯起了大旗公開反叛。

上召諸將問計。皆曰:『發兵擊之,坑豎子耳,何能為乎!』汝陰侯滕公召故楚令尹薛公問之。令尹曰:『是固當反。』滕公曰:『上裂地而封之,疏爵而王之;其反何也?』令尹曰:『往年殺彭越,前年殺韓信;此三人者,同功一體之人也,自疑禍及身,故反耳!』滕公言之上,上乃召見,問薛公,薛公對曰:『布反不足怪也。使布出於上計,山東非漢之有也;出於中計,勝敗之數未可知也;出於下計,陛下安枕而臥矣。』上曰:『何謂上計?』對曰:『東取吳,西取楚,並齊,取魯,傳檄燕、趙,固守其所,山東非漢之有也。』『何謂中計?』東取吳,西取楚,並韓,取魏,據敖倉之粟,塞成皋之口,勝敗之數未可知也。』『何謂下計?』『東取吳,西取下蔡,歸重於越,身歸長沙,陛下安枕而臥,漢無事矣。』上曰:『是計將安出?』對曰:『出下計。』上曰:『何為廢上、中計而出下計?』對曰:『布,故麗山之徒也,自致萬乘之主,此皆為身,不顧後、為百姓萬世慮者也;故曰出下計。』上曰:『善!』封薛公千戶。乃立皇子長為淮南王。

譯:

高帝召集眾將詢問對策,大家都說:『發兵征討,坑殺這傢伙罷了,他有什麼能耐!』汝陰侯滕公夏侯嬰召來原楚國的令尹薛公,向他徵求意見。薛公說:『黥布當然要反。』夏侯嬰問:『皇上割地封給他,又分賜爵位讓他稱王,還有什麼造反的道理?』薛公回答道:『皇上前不久殺了彭越,再早些還殺了韓信,他們三人,功勞相同是三位一體的,他自己疑心大禍降臨,所以便造反了。』夏侯嬰將此話告訴高帝,高帝於是傳來薛公,問他,薛公回答說:『黥布造反不足為怪。但是,如果他採用上策,崤山位於今河南靈寶市之東便不再是漢朝所有的了;如果他採用中策,兩方誰勝誰負還難以預料;如果他採用下策,那麼陛下就可以高枕無憂了。』高帝問:『什麼是他的上策?』回答說:『向東攻取吳地今江蘇南部一帶,向西奪佔楚地今湖北、安徽一帶,吞併齊地今山東北部一帶,佔據魯地今山東南部一帶,傳令給燕、趙兩地今河北、山西一帶,讓他們固守本土,那麼崤山以東就不在漢朝手中了。』『什麼是他的中策?』『向東攻取吳地,向西奪佔楚地,吞併韓地今河南中部一帶,佔據魏地今河南東部,掌握敖倉位於今河南滎陽市的儲糧,阻塞成皋通道,那麼誰勝誰負就難以預料。』『什麼是他的下策?』『向東攻取吳地,向西奪佔下蔡今安徽鳳臺縣,然後把輜重送回越地今浙江一帶,自己回到長沙今湖南長沙市,那麼陛下就可以高枕無憂,漢朝就沒事了。』高帝又問:『他將會使哪種計策呢?』薛公說:『必使下策。』高帝問:『為什麼他會捨棄上、中策而採用下策呢?』薛公答道:『黥布其人,原是個驪山位於今陝西西安市的刑徒,自己奮力爬到王的高位,這些都使他只顧自身,不顧以後,更不會為百姓做長遠打算。所以說他必採用下策。』高帝說:『好!』下令封薛公一千戶。於是立皇子劉長為淮南王。

評:

黥布終究還沒有奪取天下的氣魄,這就註定了他的失敗。保全一隅之地,怎能和佔有全國資源的漢朝抗衡?耗也耗死了。

是時,上有疾,欲使太子往擊黥布。太子客東園公、綺裡季、夏黃公、角里先生說建成侯呂釋之曰:『太子將兵,有功則位不益,無功則從此受禍矣。君何不急請呂后,承間為上泣言:「黥布,天下猛將也,善用兵。今諸將皆陛下故等夷,乃令太子將此屬,無異使羊將狼,莫肯為用;且使布聞之,則鼓行而西耳。上雖病,強載輜車,臥而護之,諸將不敢不盡力,上雖苦,為妻子自強!」』於是呂釋之立夜見呂后。呂后承間為上泣涕而言,如四人意。上曰:『吾惟豎子固不足遣,而公自行耳。』

譯:

這時,高帝正有病,想讓太子前去進攻黥布。太子的賓客東園公、綺裡季、夏黃公、角里先生勸建成侯呂釋之說:『太子統領大軍,有了功勞地位已無以再增高,沒有功勞便從此受禍。你何不趕快去請求呂后,抓個機會在皇上面前哭求說:「黥布是天下聞名的猛將,擅長用兵。而我方眾將領又都是過去與陛下平起平坐的舊人,要是讓太子指揮這些人,無異於讓羊去驅使狼,無人聽命於他。況且假使黥布知道,便會擊鼓向西,長驅直入了。皇上您雖然有病,也要勉強上簾車,躺著指揮,眾將領就不敢不盡力。皇上雖然生病困苦,為了妻子兒女還是要自己振作一下!」』於是呂釋之立刻連夜求見呂后。呂后找個機會對高帝流淚哀求,照四位賓客的意思說了。高帝說:『我本知道這小子不配派遣,還是我自己去吧!』

評:

東園公、綺裡季、夏黃公、角里這四人,號稱『商山四皓』,都曾在秦始皇時代擔任過博士之職,博學多才,滿腹經綸。秦末亂世四人隱居商山。漢朝建立後,高帝多次請四人出山,四人都未應允。後來高帝寵愛戚夫人,萌生了廢長立幼的想法。呂后情急之下,向張良求計以安太子之位。張良獻計,讓呂后以重禮聘請這四人做太子的老師。後高帝見商山四皓肯出山輔佐太子,認為太子羽翼已豐,於是打消了更換太子的念頭。那麼,太子既然得到了商山四皓的輔佐和教育,今後能成為什麼樣的聖主明君呢?高帝駕崩後,太子登基成為漢惠帝。然而呂后專權,惠帝一直無所作為,在做了七年空頭皇帝后鬱鬱而終。商山四皓的教育成果終究沒能顯現出來。

於是上自將兵而東,群臣居守,皆送至霸上。留侯病,自強起,至曲郵,見上曰:『臣宜從,病甚。楚人剽疾,願上無與爭鋒!』因說上令太子為將軍,臨關中兵。上曰:『子房雖病,強臥而傅太子。』是時,叔孫通為太傅,留侯行少傅事。發上郡、北地、隴西車騎、巴蜀材官及中尉卒三萬人為皇太子衛,軍霸上。

譯:

於是高帝親自統領大兵向東進發,君臣留守朝中,都送行到霸上今陝西西安東部白鹿原。留侯張良生了病,也支撐身子,來到曲郵,對高帝說:『我本應隨您出征,但實在病重。黥布那些楚國人剽悍兇猛,望皇上不要和他硬拼!』又建議高帝讓太子為將軍,監領關中軍隊。高帝說:『張先生雖然有病在身,請勉強躺著輔佐太子。』當時,叔孫通是太子的太傅,張良代理少傅之事。高帝又下令徵發上郡治所位於今陝西綏德縣、北地治所位於今甘肅環縣、隴西治所位於今甘肅臨兆縣的車、騎兵,巴、蜀兩地的步兵及京師中尉的軍隊三萬人,作為皇太子的警衛部隊,駐紮在霸上。

評:

高帝晚年多病,大臣們也紛紛老去。江山社稷處於不穩定狀態。高帝讓太子掌軍,以確保後方的穩固。

布之初反,謂其將曰:『上老矣,厭兵,必不能來。使諸將,諸將獨患淮陰、彭越,今皆已死,餘不足畏也。』故遂反。果如薛公之言,東擊荊。荊王賈走死富陵;盡劫其兵,渡淮擊楚。楚發兵與戰徐、僮間,為三軍,欲以相救為奇。或說楚將曰:『布善用兵,民素畏之。且兵法:「諸侯自戰其地為散地」,今別為三,彼敗吾一軍,餘皆走,安能相救!』不聽。布果破其一軍,其二軍散走;布遂引兵而西。

譯:

黥布造反之初,對部將說:『皇上老了,討厭兵事,肯定不能來。要是派各大將,其中我只怕韓信、彭越,但他們現在都死了。其他人全不值得擔心。』所以決心反叛。他果然像薛公說的那樣,向東攻擊吳地的荊王劉賈,劉賈敗逃死在富陵;黥布脅迫劉賈的全部兵士,渡過淮河攻打楚王劉交。劉交發兵在徐縣今江蘇泗洪縣、僮縣今安徽泗縣一帶迎戰,他把軍隊分為三支,想以互相救援出奇制勝。有人勸說楚將道:『黥布善於用兵,人們平時就懼怕他。何況兵法說:「諸侯在自己領土上作戰,士兵極易逃散。」現在楚軍分為三支,敵軍只要打敗一支,其餘的就會逃跑,哪能互相援救呢!』楚王不聽,結果被黥布攻破一支,另兩支果然便四散了。黥布於是引兵西進。

評:

黥布的軍事才能還是比較高的。在他眼裡,如果高帝不親自來,那麼其他將領除了韓信和彭越以外一律不用怕。事實上也確實,黥布起兵後連破荊楚兩王,大有勢如破竹之勢。

太祖高皇帝十二年丙午、西元前195年

冬,十月,上與布軍遇於蘄西,布兵精甚。上壁庸城,望布軍置陳如項籍軍,上惡之。與布相望見,遙謂布曰:『何苦而反?』布曰:『欲為帝耳!』上怒罵之,遂大戰。布軍敗走,渡淮,數止戰,不利,與百餘人走江南,上令別將追之。

譯:

冬季,十月,高帝劉邦與黥布軍隊在蘄西今安徽宿州市對陣。黥布軍隊十分精銳,高帝便在庸城堅壁固守。遠遠望去,黥布軍隊的佈陣如同當年項羽的軍隊,高帝心中厭惡。他與黥布互相望見,遠遠地質問黥布:『你何苦要造反?』黥布回答說:『想當皇帝而已!』高帝怒聲斥罵他,於是雙方大戰。黥布軍隊敗退而逃,渡過淮河,雖然幾次停住陣腳再戰,仍不能取勝。他只好與一百餘人逃到長江南岸,高帝便另派一員將軍繼續追擊。

評:

黥布也是沒有太多學問,這話說得太直接了。當然他的反叛也沒啥道理,因此也講不出什麼高明的理由來,就是想當皇帝。結果正如黥布預料的那樣,他不是高帝的對手,大敗而走。

上還,過沛,留,置酒沛宮,悉召故人、父老、諸母、子弟佐酒,道舊故為笑樂。酒酣,上自為歌,起舞,慷慨傷懷,泣數行下,謂沛父兄曰:『遊子悲故鄉。朕自沛公以誅暴逆,遂有天下;其以沛為朕湯沐邑,復其民,世世無有所與。』樂飲十餘日,乃去。

譯:

高帝凱旋,路過沛縣,留下來,在當地行宮舉行酒宴。把舊友、父老、女長輩、家族子弟全部召來陪同飲酒,共敘舊情,歡笑作樂。酒喝到暢快時,高帝自己作歌,欣然起舞,唱到慷慨傷懷之時,灑下了幾行熱淚。高帝對沛縣父老兄弟說:『遊子悲故鄉。我以沛公名義起事誅滅秦朝暴逆,才奪取了天下。現在把沛縣當作我的湯沐邑,免除縣中百姓的賦役,世世代代不予徵收。』高帝在沛縣飲酒歡樂十餘天后,才離去。

評:

項羽曾說過,富貴不歸鄉如錦衣夜行,當然這是他回去篡楚的藉口。不過富貴後衣錦還鄉,卻還是每個成功人士的願望。項羽最終落得無顏見江東父老的結局,高帝卻享受到了這份榮耀。在沛縣的酒會上,高帝感嘆自己多年征戰創立江山,故臣卻一個個老去。作出了名垂千古的詩篇【大風歌】:大風起兮雲飛揚,威加海內兮歸故鄉,安得猛士兮守四方。

漢別將擊英布軍洮水南、北,皆大破之。布故與番君婚,以故長沙成王臣使人誘布,偽欲與亡走越,布信而隨之。番陽人殺布茲鄉民田舍。

譯:

漢朝將軍在洮水湘江的支流南、北追擊黥布殘軍,都大獲全勝。黥布曾與番君吳芮結有婚姻之好,所以長沙成王吳臣便派人誘騙黥布,假稱想和他一起逃到南越去。黥布果然相信,與使者前往,結果在布茲鄉農民田舍被番陽今江西鄱陽縣人殺死。

周勃悉定代郡、雁門、雲中地,斬陳豨於當城。

譯:

周勃全部平定代郡治所位於今河北蔚縣、雁門治所位於今山西右玉縣、雲中等地,在當城將陳豨斬首。

評:

陳豨黥布兩個反王同時授首,天下算是安定了。

上以荊王賈無後,更以荊為吳國;辛丑,立兄仲之子濞為吳王,王三郡、五十三城。

譯:

高帝因為荊王劉賈沒有後人,便改荊國為吳國。辛丑二十五日,立兄長劉仲的兒子劉濞為吳王,管轄三個郡五十三座城。

十一月,上過魯,以太牢祠孔子。

譯:

十一月,高帝經過魯地,用牛、羊、豬的太牢禮祭祀孔子。

評:

這是中國第一次對孔子進行中央級別的公祭。高帝透過祭祀孔子,表明今後漢朝以文治國的路線。也為日後漢武帝確立儒學的正統地位打下了基礎。

上從破黥布歸,疾益甚,愈欲易太子。張良諫不聽,因疾不視事。叔孫通諫曰:『昔者晉獻公以驪姬之故,廢太子,立奚齊,晉國亂者數十年,為天下笑。秦以不蚤定扶蘇,令趙高得以詐立胡亥,自使滅祀,此陛下所親見。今太子仁孝,天下皆聞之。呂后與陛下攻苦食啖,其可背哉!陛下必欲廢適而立少,臣願先伏誅,以頸血汙地!』帝曰:『公罷矣,吾直戲耳!』叔孫通曰:『太子,天下本,本一搖,天下振動;奈何以天下為戲乎!』時大臣固爭者多;上知群臣心皆不附趙王,乃止不立。

譯:

高帝自從擊敗黥布歸來,病更加重,愈發想換太子。張良勸止未被接受,只好稱病不過問政事。叔孫通又勸諫說:『從前晉獻公因為寵愛驪姬,廢黜太子,另立奚齊,結果造成晉國幾十年內亂,被天下恥笑。秦國也因為不早定扶蘇為太子,使趙高得以用奸詐手段立胡亥為皇帝,自己使宗廟滅絕。這是陛下親眼所見。如今太子仁義孝順,天下都知道。呂后又與陛下艱苦創業,粗茶淡飯地共過患難,怎可背棄。陛下一定要廢去嫡長子而立小兒子,我願先受誅殺,用脖頸的血塗地!』高帝只好說:『你不要這樣,我只是開玩笑而已!』叔孫通又說:『太子,是國家的根本,根本一旦動搖,天下就會震動;怎麼能用天下來開玩笑呢!』當時大臣中堅持反對的人很多,高帝明白群臣的心都不向著趙王,於是放下此事不再提。

評:

叔孫通的進諫如此剛直,也是有原因的。首先高帝比較賢明,能聽得進不同意見。其次,呂后的勢力足以依賴。再次,張良和商山四皓等一干有才人士都支援太子。而追隨趙王的人礙於大義,沒人敢公開出來和叔孫通爭。叔孫通知道自己直言進諫沒有危險,所以才會大膽站出來維護太子。叔孫通為人圓滑,當年在秦二世的朝堂上,明哲保身不敢出言勸諫秦二世的暴行。因為他知道,說了秦二世不愛聽的話簡直是九死一生。而到了漢高帝的朝堂上,卻變得敢說話了。上有明君,下有賢臣。在明君手下,奸邪之輩可以變得忠誠,軟弱的人可以變得剛強。而在昏君的壓制下,卻可以把大臣往壞的方向引導。叔孫通在秦漢兩朝截然相反的表現就可以看出。

相國何以長安地狹,上林中多空地,棄;願令民得入田,毋收稿,為禽獸食。上大怒曰:『相國多受賈人財物,乃為請吾苑!』下相國廷尉,械繫之。數日,王衛尉侍,前問曰:『相國何大罪,陛下系之暴也?』上曰:『吾聞李斯相秦皇帝,有善歸主,有惡自與。今相國多受賈豎金,而為之請吾苑以自媚於民,故系治之。』王衛尉曰:『夫職事苟有便於民而請之,真宰相事;陛下奈何乃疑相國受賈人錢乎?且陛下距楚數歲,陳豨、黥布反,陛下自將而往;當是時,相國守關中,關中搖足,則關以西非陛下有也!相國不以此時為利,今利賈人之金乎?且秦以不聞其過亡天下;李斯之分過,又何足法哉!陛下何疑宰相之淺也!』帝不懌。是日,使使持節赦出相國。相國年老,素恭謹,入,徒跣謝。帝曰:『相國休矣!相國為民請苑,吾不許;我不過為桀、紂主,而相國為賢相。吾故系相國,欲令百姓聞吾過也。』

譯:

相國蕭何因為長安地方狹窄,而上林苑位於長安周邊的皇家園林中有很多空地,且荒棄不用,希望能讓百姓入內耕種,留下禾杆不割,作為苑中鳥獸的飼料。高帝一聽勃然大怒說:『相國你一定收下了商人的大批財物,才替他們算計我的上林苑!』將蕭何交付廷尉,用刑具鎖銬。過了幾天,一個姓王的衛尉侍奉高帝,上前探問:『相國犯了什麼大罪,陛下突然把他拘禁起來?』高帝說:『我聽說李斯做秦始皇的丞相時,有善行就歸功於君主,有過失就自己承擔。現在蕭何接受了商人的大批財物,為他們要我的上林苑,以討好下民,所以拘禁起來治罪。』王衛尉便勸說:『份內的事只要對百姓有利就向皇帝建議,這是真正的宰相行為,陛下為什麼竟疑心相國受了商人錢財呢?況且,陛下與楚軍作戰幾年,陳豨、黥布造反,您親自率軍出征。當時,相國獨守關中,只要關中一有動搖,函谷關以西就不再是陛下所有了!相國不在那時為自己謀利,反而在現在貪圖商人的金錢嗎?再說,秦朝就是因為不知道自己的過失才喪失了天下,李斯為秦始皇分擔過失的作為,又有什麼值得效法的呢?陛下為什麼如此輕易地懷疑相國呢!』高帝聽完很不高興。當天,派人持符節赦免釋放了蕭何。蕭何年紀已老,平時對高帝很恭謹,進宮後光著腳前去謝恩。高帝說:『相國您不要這樣!相國為人民討要上林苑,我不准許,我不過是夏桀、商紂那樣的昏君,而相國您是賢相。我所以抓起相國,就是想讓百姓知道我的過失啊!』

評:

作為丞相,確實應該把對國家有利的建議直言不諱地提給君王,這是作為輔弼大臣的職責。高帝懷疑蕭何收受賄賂將其抓起來,確實不應該。當然,高帝還是聽得進勸的。最後對蕭何說的那一席話,算是為自己找臺階吧。

陳豨之反也,燕王綰髮兵擊其東北。當是時,陳豨使王黃求救匈奴;燕王綰亦使其臣張勝於匈奴,言豨等軍破。張勝至胡,故燕王臧荼子衍出亡在胡,見張勝曰:『公所以重於燕者,以習胡事也;燕所以久存者,以諸侯數反,兵連不決也。今公為燕,欲急滅豨等;豨等已盡,次亦至燕,公等亦且為虜矣。公何不令燕且緩陳豨,而與胡和!事寬,得長王燕;即有漢急,可以安國。』張勝以為然,乃私令匈奴助等擊燕。燕王綰疑張勝與胡反,上書請族張勝。勝還,具道所以為者;燕王乃詐論他人,脫勝家屬,使得為匈奴間。而陰使範齊之陳豨所,欲令久亡,連兵勿決。

譯:

陳豨造反時,燕王盧綰髮兵進攻他的東北面。當時,陳豨派王黃向匈奴求救;燕王盧綰也派出使臣張勝去匈奴那裡,聲稱陳豨的軍隊已經失敗了。張勝到了匈奴部落,原來的燕王臧茶的兒子臧衍正逃亡在那裡,見了張勝便說:『先生您之所以在燕國受到重用,就是因為熟悉匈奴的事務;燕國之所以能長期存在,就是因為內地各諸侯屢次反叛,兵事連綿,久而不決。如今您為燕國考慮,想趕快滅掉陳豨等人;陳豨等人一消滅,接下來也就輪到燕國,你們也就將成為階下囚了。您何不讓燕王暫緩進攻陳豨,而與匈奴和好?情況緩和,便可以長期在燕稱王;一旦漢廷有急變,也可以借外援保全本國。』張勝認為很對,於是私下讓匈奴幫助陳等人攻擊燕軍。燕王盧綰疑心張勝勾結匈奴反叛,上書朝廷請將張勝全家斬首。這時張勝回來了,詳細說明之所以這樣行事的原因,燕王於是用詐術決罪他人,開脫了張勝家屬,派他去匈奴作密使。同時暗中使範齊潛去陳豨那裡,想讓他長期逃亡在外,雙方對峙,不作決戰。

評盧綰是高帝的同鄉,臧荼反叛後,高帝出於對他的信任,封他為燕王。可是卻在關鍵時刻放任張勝的反叛行為,和陳豨勾勾搭搭。完全辜負了高帝對他的信任,真是十足的小人。

漢擊黥布,豨常將兵居代。漢擊斬豨,其裨將降,言燕王綰使範齊通計謀於豨所。帝使使召盧綰,綰稱病;又使闢陽侯審食其、御史大夫趙堯往迎燕王,因驗問左右。綰愈恐,閉匿,謂其倖臣曰:『非劉氏而王,獨我與長沙耳。往年春,漢族淮陰,夏,誅彭越,皆呂氏計。今上病,屬任呂后;呂后婦人,專欲以事誅異姓王者及大功臣。』乃遂稱病不行,其左右皆亡匿。語頗洩,闢陽侯聞之,歸,具報上,上益怒;又得匈奴降者,言張勝亡在匈奴為燕使。於是上曰:『盧綰果反矣!』春,二月,使樊噲以相國將兵擊綰,立皇子建為燕王。

譯:

漢朝攻擊黥布時,陳豨時常率兵駐紮代郡。漢朝進攻殺死陳豨後,他的偏將投降,說出燕王盧綰曾派範齊去陳豨那裡互通計謀。高帝於是派使者去召盧綰回朝,盧綰稱病不來;又派闢陽侯審食其、御史大夫趙堯前去迎接燕王,順便查驗盤問他左右隨從。燕王盧綰更加恐懼,躲藏起來。他對心腹之臣說:『不是劉氏家族而稱王的,只有我和長沙王了。去年春季,漢廷殺了韓信全家,夏季又處死彭越,這都是呂后的主意。如今皇上病重,大權委託呂后。呂后這個婦人,一心想找事誅殺異姓王和大功臣。』於是稱病不動身,盧綰的左右心腹也都藏匿起來。盧綰的這些話有些洩露了出去,審食其聽說後,回朝詳細報告高帝,高帝更加憤怒,又得到匈奴中來投降的人,說出張勝逃亡在匈奴做燕王使臣。於是高帝認定說:『盧綰果真反了!』春季,二月,派樊噲以相國名義發兵攻擊盧綰,另立皇子劉建為燕王。

評:

西漢初年,諸侯王屢屢反叛,有一個很重要原因,就是西漢初年的諸侯國都比較大,每個國家佔據多個郡的地盤,足以和朝廷抗衡。如果每個王國只有一個郡,則反叛的機率就會小很多。西漢中期以後,朝廷吸取教訓,形成定製,王國相當於一個郡,侯國相當於一個縣。此後基本上沒有大規模的反叛行為。

詔曰:『南武侯織,亦粵之世也,立以為南海王。』

譯:

高帝頒佈詔書說:『南武侯織,也是南越的貴族世家,立為南海王。』

上擊布時,為流矢所中,行道,疾甚。呂后迎良醫。醫入見,曰:『疾可治。』上罵之曰:『吾以布衣提三尺取天下,此非天命乎!命乃在天,雖扁鵲何益!』遂不使治疾,賜黃金五十斤,罷之。呂后問曰:『陛下百歲後,蕭相國既死,誰令代之?』上曰:『曹參可。』問其次,曰:『王陵可;然少戇,陳平可以助之。陳平知有餘,然難獨任。周勃重厚少文,然安劉氏者必勃也,可令為太尉。』呂后復問其次,上曰:『此後亦非乃所知也。』夏,四月,甲辰,帝崩於長樂宮。丁未,發喪,大赦天下。

譯:

高帝劉邦進攻黥布時,曾被流箭射中,行軍路上,病勢沉重。呂后請來一位良醫,醫生入內診視後說:『病可以治。』高帝卻破口大罵:『我以一個老百姓手提三尺劍奪取了天下,這不是天命嗎!我的生死在天,即使扁鵲復生又有什麼用!』於是不讓醫生治病,而賞給醫生黃金五十斤,讓他回去。呂后問高帝:『陛下百年之後,蕭何相國死了,讓誰代替他呢?』高帝說:『曹參可以。』呂后再問曹參之後,高帝說:『王陵可以,但他有點憨,陳平可以幫助他。陳平智謀有餘,但難以獨自承擔重任。周勃為人厚道不善言詞,但將來安定劉家天下的必定是他,可任用為太尉。』呂后再追問其後,高帝只說:『這以後的事也就不是你能操心的了。』夏季,四月,甲辰二十五日,高帝劉邦駕崩於長樂宮。丁未二十八日,朝廷釋出喪事訊息,宣佈大赦天下。

評:

高帝留下的遺言很有深意。他預想到了不安分的呂后會在他去世後專權擅威。而周勃是可以力挽狂瀾的人。果然,高帝去世後,呂氏幾乎篡奪了漢室江山,最終周勃平定諸呂叛亂,安定了劉家的天下。呂后追問周勃之後的人選,高帝說這不是你能操心的。也就暗示了周勃是呂氏的終結者。

盧綰與數千人居塞下候伺,幸上疾愈,自入謝;聞帝崩,遂亡入匈奴。

譯:

盧綰率領幾千人住在邊塞等候機會,希望高帝病癒,他好親自入朝謝罪。他聽到高帝駕崩的訊息,便逃入匈奴。

五月,丙寅,葬高帝於長陵。

譯:

五月,丙寅十七日,將高帝劉邦安葬在長陵位於今陝西咸陽市窯店鎮三義村北。

初,高祖不修文學,而性明達,好謀,能聽,自監門、戍卒,見之如舊。初順民心作三章之約。天下既定,命蕭何次律、令,韓信申軍法,張蒼定章程,叔孫通制禮儀;又與功臣剖符作誓,丹書、鐵契,金匱、石室,藏之宗廟。雖日不暇給,規摹弘遠矣。

譯:

當初,高帝劉邦不修習學術,而秉性聰明通達,喜謀略,能採納旁人意見,縱是守門官或戍卒,見面時也如同老熟人一般。當年他順應民心約法三章,天下平定以後,又命令蕭何整理法律、法令,韓信申明軍法,張蒼制訂曆法及度量衡章程,叔孫通規定禮儀;又與功臣剖分符節,立下誓言,用硃砂寫就,以鐵製成,放入國家收存重要文書的金櫃石室,妥藏在宗廟中。高帝雖然眾事繁多,日不暇給,但創立制度規模宏遠。

評:

中國第一位平民皇帝漢高帝劉邦駕崩了。高帝自芒碭山中斬白蛇起義,三年攻入咸陽滅亡暴秦,五年擊敗項羽一統天下。消弭了暴政與戰亂,拯救了天下蒼生。身登天子之位,眾望所歸,開創了漢朝四百年的基業。可謂是一代聖君。高帝能夠成功,取決於其對內知人善任,虛心接受眾人意見做出正確決策;對外軍紀嚴明,善待百姓;在與各方勢力交往中胸懷信義,開大門,走大路,堂堂正正,不耍陰謀佔小便宜。憑藉這股精神,高帝得到了百姓的擁戴與諸侯們的敬佩。這就是孟子所說的得民心者得天下。

太祖高皇帝十二年丙午、西元前195年

己巳,太子即皇帝位,尊皇后曰皇太后。

譯:

己巳二十日,太子劉盈登上皇帝大位,也就是漢惠帝,尊皇后呂雉為皇太后。

初,高帝病甚,人有惡樊噲雲:『黨於呂氏,即一日上晏駕,欲以兵誅趙王如意之屬。』帝大怒,用陳平謀,召絳侯周勃受詔床下,曰:『陳平亟馳傳載勃代噲將;平至軍中,即斬噲頭!』二人既受詔,馳傳,未至軍,行計之曰:『樊噲,帝之故人也,功多;且又呂后弟呂嬃之夫,有親且貴。帝以忿怒故欲斬之,則恐後悔;寧囚而致上自誅之。』未至軍,為壇,以節召樊噲。噲受詔,即反接,載檻車傳詣長安;而令絳侯勃代將,將兵定燕反縣。

譯:

當初,高帝病重時,有人誣諂樊噲『與呂姓結黨,只要有一天皇上過世,就要興兵誅殺趙王如意及其從屬』。高帝大怒,採納陳平建議,召來絳侯周勃在床前接受詔令:『陳平立刻乘驛車,載著周勃,讓周勃代樊噲為將軍;陳平一到軍中,就砍下樊噲的頭!』兩人接受命令後,乘驛車前往,還未到軍中,在路上商議道:『樊噲是皇上的舊人,功勞很大,而且是呂后妹妹呂嬃xu一聲的丈夫,有皇親關係又是尊貴之人,皇上因為一時動怒所以想殺他,恐怕日後會反悔。我們不如抓起他來送到皇上那裡,讓皇上自己去殺。』他們還沒到軍中,就築了壇,用符節召樊噲前來。樊噲接受詔令後,立即將手放到背後叫人把他反綁起來,用木欄囚車押送到長安;而讓絳侯周勃代他為將軍,率軍征討燕國謀反的諸縣。

評:

樊噲並沒有謀反之心,呂后卻有擅權之意。高帝預料到呂后的野心,卻礙於夫妻之情,一直沒有對呂后下手,可發一嘆。

平行,聞帝崩;畏呂嬃讒之於太后,乃馳傳先去。逢使者,詔平與灌嬰屯滎陽。平受詔,立復馳至宮,哭殊悲;因固請得宿衛中。太后乃以為郎中令,使傅教惠帝。是後呂嬃讒乃不得行。樊噲至,則赦,復爵邑。

譯:

陳平一行走到中途,聽到高帝駕崩訊息。陳平怕呂太后的妹妹呂嬃在呂太后面前說他的壞話,便驅馳驛車先行回都。路上他又遇到朝廷使者,傳詔命令陳平與灌嬰屯守滎陽今河南滎陽市。陳平接受詔書後,立即又疾馳到宮中,哭得十分悲哀,又堅決要求親自守衛內宮。呂太后於是任命他為掌管宮殿門戶的郎中令,還讓他輔導漢惠帝劉盈。此後,呂嬃便無法說陳平的壞話。樊噲到長安,便被赦免,恢復原來的爵位和封地。

評:

陳平不愧是聰明絕頂,既保住了樊噲,也保住了自己。

太后令永巷囚戚夫人,髡鉗,衣赭衣,令舂。遣使召趙王如意。使者三反,趙相周昌謂使者曰:『高帝屬臣趙王,王年少;竊聞太后怨戚夫人,欲召趙王並誅之,臣不敢遣王。王且亦病,不能奉詔。』太后怒,先使人召昌。昌至長安,乃使人復召趙王。王來,未到;帝知太后怒,自迎趙王霸上,與入宮,自挾與起居飲食。太后欲殺之,不得間。

譯:

呂太后下令把戚夫人關在宮中永巷幽禁犯罪宮女嬪妃的地方里,剃去頭髮,帶上刑具,穿上土紅色的囚服,做舂米的苦活。她又派使者去召趙王劉如意,使者三次往返,趙相周昌對使者說:『高帝生前把趙王囑託給我,趙王年紀小,我聽說呂太后怨恨戚夫人,想把趙王召去一齊殺掉,我不敢讓趙王去。而且趙王也病了,不能接受命令。』呂太后聽到回報,大為憤怒,便先派人去召周昌。待周昌到了長安西漢都城,今陝西西安市,才派人再去召趙王。趙王前來,還未到達時,漢惠帝聽說呂太后要對趙王動怒,便親自去霸上迎接趙王,與他一起入宮,自己帶著他一同吃飯睡覺。呂太后想殺掉趙王,但找不到機會。

評:

戚夫人妄圖奪嫡,雖然不對。但呂后已經是勝利者,對毫無威脅的戚夫人母子如此瘋狂報復,未免太過於小氣。正直的周昌、善良的惠帝,都無法阻擋呂后的魔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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