提起褲子不認人,僅此一例

文/李江東

提起褲子不認人,僅此一例

01

公元1062年,北宋嘉祐七年八月,中過一次風的仁宗皇帝宣佈立再堂侄趙宗實為皇子,併為他改名趙曙,成為大宋江山社稷名義上的合法繼承人。

(仁宗的父親真宗和趙曙的祖父是親兄弟,都是太宗的兒子,仁宗和趙曙的父親濮王趙允讓是堂兄弟。)

趙曙很早就作為備選人進宮生活,中間歷經仁宗生子而子亡,自己離宮又回宮的反覆,此時已經三十二歲了。

滿懷驚恐的他此後沒有更進一步被正式立為皇太子,直到嘉祐八年三月仁宗突然去世。

仁宗其實並不想認這個和自己沒有直接血緣關係的兒子。

他太不甘心了,作為九五至尊,作為一個父親,他竟然沒有兒子。

實際上仁宗生過三個兒子,一個也沒能活下來,可見當時的醫療水平確實不咋地。

一想到日後必須把皇位傳給別人的兒子,仁宗死不瞑目!

可是不管他暝不瞑目,嘉祐八年(1063年)三月二十九日半夜,仁宗突然駕崩,第二天四月初一,宰相韓琦宣讀大行皇帝遺照,宣佈皇子趙曙即位,尊曹皇后為皇太后。

趙曙做了皇帝,史稱英宗。

提心吊膽了二十多年,終於坐上龍廷,按說此時的英宗應該志得意滿,笑傲天下。

可天不遂人願,他病了,從嘉祐八年四月初四到二十四日,整整二十一天,都沒有離開病榻。

好了幾天,又開始斷斷續續地休起了病假,於是曹太后順理成章出來主持局面,時隔四十一年,大宋王朝再一次出現了太后垂簾聽政。

不久宮裡傳出閒言閒語,英宗諱疾忌醫,拒絕吃藥,“傳聞太醫所上湯劑,鮮用服餌”。

宰相韓琦進宮探望,英宗躺在榻上,後背對著一旁勸藥的曹太后,緊閉雙唇。

韓琦無奈,只得“親執藥杯以進”,想喂英宗吃藥,不想被粗暴地推開,藥湯灑了韓琦一身。

看著惱羞且怒的英宗,韓琦瞬間明白了——皇帝不敢吃太后監製的藥,他擔心自己的人身安全!

仁宗和曹太后對英宗的猜忌與嫌隙,在開封城中早已不是什麼秘密,幸有那幫飽讀聖賢文章,奉聖賢之禮為圭臬的大臣們如履薄冰、小心維護,終於使得英宗有驚無險,順利接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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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2

韓琦何許人也,當年和范仲淹並肩戰鬥,一起在陝西抵抗党項人的侵擾,又曾經一起主持慶曆新政,能文能武,是不折不扣的老牌政治家。

1056年仁宗中風的時候,為了防止仁宗突然駕崩可能造成後繼無人的恐慌。

當時的宰相文彥博、富弼、劉沆私下準備好可以讓英宗繼位的一切檔案。

一旦仁宗離世,便拿出所謂“仁宗的遺願”,即刻擁立英宗接掌大位。

仁宗病情好轉後,這個計劃無人敢再提起,但誰能保證仁宗和曹太后會毫不知情,心中會毫無芥蒂?

韓琦心中雪亮,面對曹太后喋喋不休的哭訴和抱怨。

他與另一名宰相曾公亮、副相歐陽修、趙概等,聯合掌管軍事的樞密院高層,堅決表示支援英宗,皇帝不可動搖!

曹太后不愧是女中豪傑,她手中還握有另一張牌,一個宣稱懷有仁宗龍種的卑賤女人。

這個女人是宮中貴婦永昌郡夫人翁氏的“私身”(女奴)韓蟲兒。

據她自己描述,一次她去井邊打水,正好仁宗路過,看到有一條小龍順著栓水桶的繩子攀緣而上,爬進了她的肚子。

仁宗覺得這是要生兒子的吉兆啊,頭腦一熱,不管不顧就臨幸了韓蟲兒,並按照宮中規矩,留給她一個金釧做表記。

然後,韓蟲兒就宣佈懷孕了。這個故事或者事故,仁宗的《起居錄》裡應該沒有記載。

曹太后聞訊後立即將韓蟲兒保護了起來,派了宮女專門照顧,每天撥款兩千銅錢(大致相當於人民幣一千到兩千元)供她好吃好喝。

這好比是懸在英宗頭上的一把利劍,萬一這個女人真的生出了男孩,那就是仁宗的獨生子,是仁宗當之無愧的繼承人!

試問英宗焉能不病,又焉敢吃藥!

所幸後來的事實證明,韓蟲兒得了幻想症,隨著時間的流逝,她的肚子依然波瀾不驚,所有的事情都是想象而來。

忙了幾個月,曹太后竹籃打水,只得將永昌郡夫人降級處罰,韓蟲兒發配到尼姑庵帶髮修行。

在詐孕案之後,英宗與曹太后之間的矛盾公開了。

韓琦、歐陽修等早已表明態度,皇帝是絕對不能更換的。

而英宗在獲得士大夫集團的明確支援後,身體一天比一天好轉,不久就出來上班、主持工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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曹太后

03

經歷了一系列陰謀陽謀和堅持不懈地鬥爭後,韓琦入宮強逼曹太后撤簾,迫使她交出仁宗傳下來的皇帝符寶,黯然退入深宮,從此告別政治舞臺。

只是她沒有想到,兩年後又出來露了一次臉,而且是為了迎合英宗和逼她離開的宰相們。

治平元年(1064年)五月,英宗終於迎來了自己的高光時刻,實現了對皇權的全面掌握,而此時,距離他即位已經過去了一年零兩個月。

英宗坐在大殿上,俯視著下面唯唯而應的文武大臣,意氣風發地問道:“積弊甚眾,何以裁救?”

這一問中蘊含著豐富的資訊,讓很多人以為,長期壓抑的皇帝終於要大幹一場,清除積弊,銳意革新了!

英宗是智慧的。治平二年(1065年)四月,韓琦提議,禮官、文學侍從集體討論,應當給予英宗去世的生父濮王什麼樣的名分和待遇。其實,韓琦首建此議是在治平元年五月太后撤簾之後。

英宗看清了韓琦等人的阿諛諂媚和其中的政治風險,沒有批准;而目前政局穩定,大權在握,是合適的時機了。

討論進行得很順利,這群飽學之士先後出場,經過一番引經據典的論證後,在司馬光等人的主導下很快達成一致:維護仁宗的宗法地位,反對過度尊崇濮王。

司馬光親自起草了討論報告上報英宗,特別指出“聖人制禮,尊無二上”,歷史上,那些自旁支人入繼之後尊生父為帝、生母為後的皇帝,都遭人恥笑。

對於這樣的結論,英宗和宰相們當然不會滿意。討論組收到公文,要求他們明確,英宗在任何場合提到濮王的時候,究竟該用怎樣的親屬稱謂,能不能直呼其名——“當稱何親,名與不名”。

經過再次討論,又很快達成一致,按照本朝崇奉尊屬的先例,法律上英宗只能是仁宗的兒子,濮王是仁宗的堂兄。

所以英宗對濮王“合稱皇伯而不名”,只能稱呼皇伯,不能直呼其名以示尊重。

也就是說,英宗不被允許管自己的親爹叫“爸爸”,而要稱作“大爺”。

英宗憤怒了,提心吊膽了二十多年,終於坐穩了朝堂,結果親爸爸給弄沒了。

韓琦的盟友,一代文豪歐陽修親自執筆,洋洋灑灑一篇奇文,提出出繼子保留對生父母的“父母”稱呼,符合天性,是一種誠實的行為,所以是高尚的,是值得推許的,因此英宗應該稱濮王為父。

這篇文章引起全城譁然,甚至驚動了久未露面的太后,相信太后的心裡在滴血。

濮王的尊崇問題,史稱“濮議”,最核心的議題就是英宗該怎樣稱呼他的生父濮王,也就是說是該稱呼“父親”還是“皇伯”。

這是一個嚴肅的問題,更是一個法統的問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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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4

圍繞“濮議”,大宋中央展開了一場曠日持久的大論戰,一場有關皇帝父親名義的爭奪戰。

論戰的一方是韓琦、歐陽修等宰相中書大臣,稱作“皇考派”;

一方是司馬光領銜,以臺諫官為核心的禮官、文學侍從,稱作“皇伯派”。

雙方唇槍舌劍,你來我往,每天吵架,搞得朝堂烏煙瘴氣,誰也說服不了誰。

濮王的稱呼問題真的這麼重要嗎?

英宗為什麼就不能管自己親爹叫“爸爸”?

不要去理會儒家那些冠冕堂皇的經典語錄和刻板枯燥的說教,讓我們驅散遮擋眼前的迷霧,剝去英宗以及各位辯友的偽裝,去探尋他們心中的真實想法吧。

濮王的父親名義爭奪戰,從表面上看有關禮義的學術爭論,實際上是政治事件,是權力鬥爭。

英宗想借“濮議”打破禮義秩序,樹立威權,操控群臣,獲取不受約束的最大權力,達到皇權專制;

宰相們迎合皇帝,藉機排除異己,鞏固勢力,為自己謀求政治利益。

這點心思誰不明白?

司馬光振臂一呼,帶領檯諫官、禮官侍從輪番上書,雪片般的奏章遞進皇宮,堆滿了皇帝的御案。

面對巨大的輿論壓力,英宗決定暫時收隊,涼一涼再說。

到了八月,開封遭遇了罕見的水災,導致上萬間軍營和民房倒塌,“死而可知者,凡千五百八十八人”。

而在去年夏秋之際,開封東南的十幾個州縣已被大水淹沒,災民遍野,賣兒鬻女;

到了冬天,氣溫高得離譜,又颳起了黑風;

今年夏天又爆發了瘟疫,街頭田間幾乎每天都有長長的送殯隊伍。

英宗慌了!

他陷入深深的恐懼和自責當中,他認為這是上天對他的警告。

英宗立即下了罪己詔,攬下了所有的責任。

但那顆騷動的心怎麼會停息?

治平三年(1066年)正月,隨著“皇伯派”的主力選手司馬光和範鎮等人的相繼離職調崗,宰相們採取了一個極度聳人聽聞的方法:

請皇太后出面寫一封信,充分體現她的顧全大局,建議英宗稱呼濮王為“父親”,提議尊濮王為“皇”,尊濮王的三位夫人為“後”。

可能還是強硬的韓琦起了決定性的作用,或許就是太后想平安度過餘生,這封信公開發表了。

同時發表的還有英宗的感謝信:

“我剛繼承大統,唯恐我的德行與地位不能相配。

稱濮王為‘親’,應當謹遵皇太后的慈訓。至於其他要求,就誠惶誠恐,無論如何不敢從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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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5

英宗勝利了。

他憑藉至高無上的皇權,圓滿地(至少他自己這樣認為)解決了濮王稱呼的難題,找回了親爹。

更重要的是,透過“濮議”事件,他學會了政治鬥爭的手段,不管是高尚的還是骯髒的;

他看清了“皇考派”和“皇伯派”的真實面目,挑撥和操控這班大臣,讓皇權愈發堅固牢靠。

英宗舒了一口長氣,他決定徹底告別因“濮議”給朝廷帶來的紛爭與破壞,準備上下團結,“洗心自新”,裁救積弊。

三月,英宗釋出詔書,其中“四海之內,獄訟冤煩,調役頻冗,而與夫鰥寡孤獨死亡貧寒,甚可傷也。

轉運使、提點刑獄分行省察而矜恤之,利病大者悉以聞。”

五月,英宗命令中書(即宰相辦公廳)變為純粹的議政及決策機構,只需要把握大的方向,那些瑣碎的、可按章辦理的政務由相關部門具體執行。

他已經露出爪牙,開始運用手段,削中書的權了。

英宗雄心勃勃,準備大展宏圖,可惜到治平四年(1067年)正月初八,卻撒手塵寰,享年三十六歲,給繼承者神宗留下了一個爛攤子。

同時,英宗又種下了一粒“專制獨斷”的種子,它會在神宗的心裡生根發芽,成就了日後與“拗相公”王安石的風雲際會,造就了那段讓後世眾說紛紜、褒貶不一的變法傳奇。

那個偉大的時代終於要來了,它卻註定與英宗無關。

老王:可憐宋仁宗的政治遺產被趙曙繼承,義務卻被他甩鍋,責任還要自己背,實在太倒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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