探春如此為家族操心,寶玉為何不領情?反嫌她多心?
《紅樓夢》中探春日常為賈府的未來操心,查抄大觀園她痛不可抑、痛斥王善保家的、發出一番肺腑感慨;
賈母因為鴛鴦之事錯怪王夫人,她合情合理勸解;
眾人閒談她感慨豪門看著光鮮亮麗、其實未必如同小門小戶那般快樂。
三姐妹裡,探春最有家族意識。
惜春小,迎春個性懦弱,探春是難得的清醒有能力、且有心照拂家族的人。
真正管家的王熙鳳,在乎的時常是自己的個人經濟利益和被奉承的虛榮心,反而不如探春這般有長遠的全域性意識。
未來將要管家的薛寶釵,此時畢竟還沒進賈府、還是薛家的姑娘,也不會有探春這樣深的對家族未來的擔憂思慮。
同樣有才能的林黛玉,主要精力在詩詞等務虛之事和個人情感上,雖能看透賈府弊病但無心干涉、更無心矯正。
只有探春在深深擔憂著賈府的“病入膏肓”。
賈府雖然表面上煊赫依舊,但內裡已然非常不堪。
經濟上,一年不如一年、虧空嚴重;
人事上,人情關係利益糾纏複雜,在其位者不謀其政、不勝其職者卻能享其成;
制度上,行政流程繁瑣混亂、執行效率非常低下。
所以,當探春代為執掌大觀園時,她大刀闊斧進行了改動。
開源節流、免去了多項不必要的開支,將園中的一花一草一木都開發成收入來源;
完善制度、革新管理模式,試圖從源頭上肅清賈府中的混亂風氣。
但探春畢竟沒有太多許可權,她所能做的,也僅限於此。
當看見賈府早上議論甄家“好好的自己抄家”、晚上就如出一轍上演“自己抄家”的荒唐事時,她的滿腔痛恨情緒,其實早已跡象。
但賈寶玉不願意知道不肯瞭解探春的心病。
第七十一回《嫌疑人有心生嫌隙,鴛鴦女無意遇鴛鴦》中,探春說出侯門未必有寒門幸福的感慨,賈寶玉看似安慰她、實際上無異於火上澆油。
“誰都像三妹妹好多心。事事我常勸你,總別聽那些俗話,想那些俗事,只管安富尊榮才是。”
表面上看這是勸說,實際上這是兩種不同價值排序、不同成長體驗、不同人生格局的終極矛盾。
賈寶玉完全不理解探春的痛苦根源,所以他認為探春之所以痛苦是因為“多心”。
這是非常讓人齒冷的勸說方式,試想倘若是面對林黛玉的痛苦,賈寶玉敢這樣說這句“多心”嗎?
寶玉這樣敷衍勸說探春,與其說他在寬慰探春,不如說他不小心暴露了自己對探春的不瞭解和潛意識的“嫌棄”。
探春痛苦,是因為她清醒看見了百年大家族大廈將傾的不幸趨勢;
是因為她明明有才能、卻沒有和這才能相匹配的地位去力挽狂瀾;
是因為她被困在庶女的身份中只能沉默看著悲劇上演。
而賈寶玉將這歸結為“多心”。
賈寶玉能理解林黛玉為愛而不得產生的悲情,為家人離去產生的淒涼,但他不能理解探春這樣的“入世責任者”對賈府頹敗趨勢的萬千感慨。
從本質上說賈寶玉就是一個富貴閒人,且試圖一直當富貴閒人。
在他眼中,富貴閒人才是真正高階的狀態,而入世的態度則被他認為是鑽營的、值得不齒的。
積極入世就一定等同於鑽營嗎?
當然不是。賈雨村這樣愛鑽營的小人,不問道義只求利益、草菅人命的狗官,當然是低階的可恥的。
但這不代表所有“入世者”都是隻愛錢只會跪舔的賈雨村。
探春之於賈雨村,那是一個天上一個地下般的天差地別。
賈雨村這種小人的入世,是為了求自己的功名利祿;
而探春入世的態度,是因為她對這個大家族有很深的感情、很強烈的責任感。
迎春被乳母兒媳婦王住兒家的欺負,賈寶玉這樣愛打抱不平的人,從頭到尾也沒有關心過。
或許你會說這只是一次偶然事件,賈寶玉不知情;那麼請問,賈迎春長期被勢利小人們欺負,寶玉這麼多年都一概不知嗎?
不論是他知道了不想管還是壓根不關心,這都是很冷血的行為。
他的所有良善心思都用在其他的漂亮女孩身上,對和自己相同姓氏的(不能嫁娶)的親妹妹堂姐姐等,從來不上心。
迎春的遭遇,真正上心的只有探春。
王住兒家的這一場鬧劇,是探春出面彈壓的;
邢夫人身邊的王善保家的作妖生事,探春一巴掌打上去,是替自己正名也是替迎春出氣“打量我和你們姑娘一樣好性兒,由著你們欺負,就錯了主意”。
探春對賈府制度層面的弊端思之再三,顯然不是圖謀自己的個人好處,而是對這個大家族的美好願景:她希望自己的姐妹父兄好,希望這個家族能繼續煊赫。
從這個角度來說,探春是以勞動者和建設者、關愛者的身份,凝望家族榮辱;
至於賈寶玉,說好聽點叫不懂事的幼童視角,說難聽點則是一個毫無用處的花瓶(王熙鳳早說過了,賈寶玉是指望不上的),不管家族虧空頹勢、烏煙瘴氣沒有未來。
當然,賈寶玉比賈璉、賈珍這樣有破壞性的蛀蟲好一些,至少他沒有主動作惡、沒有主動加速賈府的腐朽。
但他也理解不了探春試圖補救這傾頹家族的一片苦心;不能感同身受明白探春有能力卻被束縛只能看著親人愛人將來受苦的焦灼。
雖然從年紀上說,寶玉是哥哥、探春是妹妹,但這兩位的心理年紀卻恰恰相反,探春像操勞的長輩、寶玉像只知道玩耍的熊孩子。
大概也很是因為,寶玉是被賈母王夫人寵愛著長大的、所以內心相對晚熟;而探春是在漠視中長大的,心境更成熟。
一路無人愛護,只能自己催熟自己。
所以,對於“富貴閒人”,賈寶玉和探春的觀感是完全不同的。
賈寶玉享受了富貴大家族最美好的一面,最優渥的物質生活,最精緻有品位的細節,最溫暖的來自賈母和王夫人的愛。
但探春呢?
賈母和王夫人後期對探春高看一眼,但那是探春靠自己的才能和懂事一點點掙來的;
那是有條件的工作上的認可,而賈寶玉享受的是無條件的家人的愛。
這是完全不同的性質。
當然,賈母不會虧待三個孫女侄孫女,王夫人也不會
虐待
探春,但她們給的都是例牌菜。
更多時候她們不會格外注意迎春探春惜春。
三姐妹是千金看似錦衣玉食,但最好的東西是隻有寶玉才有的,迎春的東西不被乳母偷去典當就不錯了;她們所享受的富貴完全不能和寶玉比,所收穫的長輩的關愛更是不可同日而語。
讓人欣慰的是,探春沒有長成心懷怨恨的孩子,沒有如同賈環那般惡毒怨恨。
她風光霽月,有能力有格局有愛心。
這樣完美,卻被困半生,只能“清明涕淚江邊望、千里東風一夢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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