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炳善:竊把勤耕比勞農

劉炳善:竊把勤耕比勞農

“無事經年別遠公,帝城鍾曉憶西峰。”

2010年年底,劉炳善老師永遠地離開他的書房。十年間,筆者不止一次夢迴古城開封,夢迴河南大學西門,劉老師的書房。

文章憎命達。在離去的前一年,《南方週末》給劉老師做了一個整版的特寫,標題是《一個人的二十年——我怎樣編纂一部莎士比亞大詞典》——那部辭典,底稿是劉老師用鋼筆抄寫的卡片,卡片裝滿24個泡麵紙箱——劉老師的一生,就是讀書、教書、寫書、譯書、編書、評書的一生。而這“六書”的日子,是“勤耕”,更是“苦役”,正如他自己的詩句所描寫的:“敢以苦學追少壯,竊把勤耕比勞農。”

劉炳善:竊把勤耕比勞農

一、《英國文學簡史》

“我的處女作是散文,題為《桌子》,發表在重慶《大公報》的‘文藝’副刊上,責任編輯是楊剛女士。”每每說到此事,劉老師都流露出感激之情。

那是1944年,17歲的劉炳善上高二,迷戀李廣田的散文,便以自己為模特,寫了一個調皮男孩在課桌上連畫帶刻的所作所為。

“楊剛把我的小文章發為‘頭題’,指出我的優點是對日常小事比較敏感,建議我讀高爾基的《在人間》和狄更斯的《大衛·科波菲爾》,‘會當有益’。我一個小孩子家,不知道楊剛女士是主編、《傲慢與偏見》的譯者,到解放後才知道她是《人民日報》的副總編。”

1946年,劉老師考上重慶大學中文系,後轉入外文系。文化保守主義領袖吳宓是其老師:“他身材不高、經常穿一件‘整而不潔’的舊灰布長衫,黑瘦但很有精神。在課堂上,說到‘羅馬帝國’,他雙肩猛然一聳,彷彿羅馬就是他的‘帝國’,他自己就是一個‘凱撒’似的。他常常引用《紅樓夢》,熟極了,隨口就能一段一段背下來。”劉老師說:“最高興的事,就是坐在與人相親的嘉陵江邊,細讀英文的《金庫詩選》、《彭斯歌謠》和莎士比亞戲劇。”

後來,劉老師的英文短篇小說“An Arrest”(《逮捕》)在布拉格《世界學生新聞》上發表,獲該刊1952年徵文比賽一等獎。評委會主席為土耳其著名詩人希克梅特。劉老師被邀請參加布加勒斯特世界青年狂歡節。然而,又是因病無法成行——他寫作、研究的一生是與病魔博戰的一生。

1957年初,劉老師從河南省文化局調到河南大學外語系。彼時,他已經開始了英文版《英國文學簡史》的準備工作。無奈其後將近20年,他在被批鬥與蹲牛棚中度過。但是,即便頂著“右派”帽子看菜園,他還隨身帶著《牛津英文散文選粹》。

“人在苦難之中往往會想起俄羅斯文學”,他說,他的精神支柱是深夜讀英文版的《苦難的歷程》、《靜靜的頓河》。可惜沉重的勞動和刻骨的檢查雷打不動,“英國文學在我的生活中被擠掉了。”

1962年“右派”摘帽,兩年後,劉老師“繼往開來”,鑽研原著,蒐集史料,寫出了英國文學史資料長編——厚厚兩大本筆記。正整裝待發上講臺,來了通知:“英國文學停開”。劉老師再一次絕望了。

幸運的是兩本筆記未被抄走。1978年,在兩本筆記的基礎上,他編出自己的講義,原只想自編自用,不料對外交流之後好評如潮,同行激賞曰“直似大旱之見雲雨”。1980年,《英國文學簡史》14000冊兩個月內銷售一空。次年,經上海外國語學院專家校訂再次出版,作為全國大學春季教材——40年來,該書累計印數已達30多萬冊。北大《中國20世紀文學研究提要》將其列入“外國文學研究”中“國別史”之首。美國著名學者魯賓斯坦博士來信稱之為“一部值得讚揚的作品,定能引導中國學生學習英國文學。”直到現在,該書還是碩士備考的必讀書。

劉炳善:竊把勤耕比勞農

二、《英漢雙解莎士比亞大詞典》

百花文藝社1984年出的《外國優秀散文》是《世界文學》編輯部編的貨真價實的“精華本”。在那本書裡,“劉炳善”的名字與冰心、朱光潛、王佐良等排列在一起,收錄的是他譯的蘭姆的《伊利亞隨筆二則》。見了譯文,翻譯屆不少專家都在打聽:“誰是劉炳善?”其時,劉老師正棲身河南大學“工字院”東邊木閣樓上一個窄小的套間,門框上掛著一盞汽馬燈,以對付停電。汽馬燈左近,是一頂舊皮帽子,“飽經滄桑”的小衣箱上,是一臺9吋的黑白電視。

1990年,62歲的劉老師決定編寫《英漢雙解莎士比亞大詞典》。

年事已高,心力有限,整個20世紀莎學界在詞典編寫方面尚無新著,難度之大可想而知。

劉老師為什麼忽然如此“異想天開”?

他的心聲是——為中國學生編一部莎士比亞詞典!

“上中學看曹禺譯的《柔蜜歐與幽麗葉》,一下子就被那優美的文字吸引住了,以為原作也是那樣。可拿過來原文一念,‘傻臉’了,那簡直是‘外國話裡邊的外國話’。”劉老師說:“莎士比亞使用的是一種‘早期近代英語’,詞形、詞義、用法都還在發展階段。為了使當時的觀眾雅俗共賞,他又採用了大量伊麗莎白時代的俗詞俚語,其中融會了許多當時的風俗、人情、習尚、典章、制度、器物等等,非常類似我國元曲,而咱有《元曲釋詞》,卻沒有適合中國學生用的莎士比亞詞典。”

國外的莎氏詞典,或卷佚浩繁,不易查閱;或過於簡略,不能解渴。是故“有中國特色的、方便中國學生使用的”莎翁詞典還必須由中國人自己動手編。

劉先生把這項工程稱為“自願的苦役”。自1990年開始,8年編纂4年校對,12年間夫婦二人全力以赴、慘淡經營。原計劃每天做卡片30張,費時5年。不料一做就是20年:“無所謂‘雙休週末’,也無所謂節慶假日,每天日夜工作,不管春季的桃紅柳綠、夏天的陽光燦爛、秋日的天高氣爽、冬令的銀妝素裹,一心一意,念茲在茲,惟以這部詞典作為我們夫婦二人安身立命的莊嚴事業,克服一個又一個困難,以苦為樂,日就月將,銖積寸累,共寫出莎劇詞語卡片41200張……經過一步步編排合成,把他們緊緊地裝進了24只泡麵紙箱,連通前言附錄,即將影印成書。8年馬拉松式的苦工,終於告一段落。我們可以撫摸一下被漫長的重負壓得痠痛的肩背,歇一口氣了。”

——從這段《自序》中,讀者不難想見一位七十歲的老人,是怎樣度過了3000個日日夜夜……

最後,卡片剩下二三十張沒有做完,千萬字的大著基本殺青——中國現代文學館的老師說:“送幾張卡片給我們陳列吧,這是中國當代作家最後的用卡片寫作的鉅著!”——劉老師走了。

字典問世後,王元化先生題簽:莎學津樑。

2002年9月9日上午,大詞典首發式在中國社科院第一學術報告廳舉行。董衡巽、裘克安、屠岸、李文俊、辜正坤……中國最權威的莎學專家和外國文學研究“泰斗”相繼發言,明亮肅穆的大廳裡湧動著人聲和友情。《人民日報》、《光明日報》等十幾家新聞單位到會採訪。

屠岸先生大筆題八個大字:“惶惶鉅著 功在千秋”。辜正坤先生把詞典的出版稱為“中國出版業的盛事、莎學界和整個學術屆的福音。”30年前首次在《世界文學》上發表劉炳善先生譯文的編輯李文俊研究員幽默地說:“我與劉先生相處這麼多年,一共收到過他愛人儲女士捎來的一包黑皮花生米,計三斤左右!儲老師輔助劉先生出這部書,完全可以成為中國文學史、中國文學研究史上的一段佳話!”中山大學戴鎦齡教授將該書與德國英語大家施密特所編的“浩博全備、一百多年來巍然屹立於莎學界唯一的豐碑”《莎士比亞用語詞典大全》相提並論:“炳善同志博採眾長,涓滴不遺,和施密特是不謀而合。施密特難以專美於前,可以預卜,炳善同志的這部詞典,必然功不唐捐,將推動莎劇在我國的進一步普及。”

——在此,有必要補充一筆劉老師的病情:長期高血壓、長年的鼻竇炎引起的呼吸不暢,中耳炎、右耳聽力嚴重衰弱,喉炎,右眼基本失明、左眼亦有云翳,線狀皰疹……

然而,詞典問世,劉老師首先想到的“感謝”:“蕭乾、馮亦代、沈昌文先生從開始定計劃就鼓勵我、指導我,北大李賦寧、中大戴鎦齡兩位先生的序言為詞典增了光。書馬上要問世了,可惜蕭先生、戴先生他們已經去世,看不到了。”

劉炳善:竊把勤耕比勞農

三、“先生”即“先醒”

筆者第一次拜訪劉老師是在大四,1981年冬天的一個晚上。當時複習考研,方向選魯迅研究。不懂事的筆者,與劉老師聊到夜裡11點,忘記了時間。臨別,他送我一本西北大學出的《魯迅研究年刊》,內有他的《魯迅與翻譯》一文。後來的二十幾年間,多次去見劉老師。聊天之外最多的,是一起跑書店、書攤。記得《傅譯傳記五種》《菊花與刀》等,都是在他指導下購買的。後來,筆者偶遇首次出版的楊剛的書,買了送給劉老師,他不久就寫了《想起了楊剛》一文,刊載《隨筆》雜誌。他寫道:“1985年初,一位聽我談過楊剛的青年朋友,將一部《楊剛文集》作為新年禮物送給我,我才從照片上看到楊剛同志的面貌,瞭解了她一生的經歷,以及她在1957年不幸逝世。”2008年春節,回母校看望劉老師,他把捆好的一箱子現代文學研究資料交給我,說是當年美國普林斯頓大學邀請他去講學之際準備的:“你教現當代文學,用得著。”同時,還把一篇文字稿《蕭乾先生印象》給我,讓我找一家有質量的雜誌推薦。那文章是 2007年12月16日所寫。我後來給了素不相識但自以為頗有質量的《書屋》雜誌,人家很快發表了。

劉老師2010年12月22日晚在開封馭鶴而去,我流著淚看課表,看機票。師母說:“小宋,建議你別來,開封太冷,你又離得太遠。”

我沒有過去。不是不想見恩師最後一面,實在是難以承受傷心的場面。我躲在自己的書房裡,攤開劉老師送的《異時異地集》、《英國散文選》、《英國文學簡史》、《譯事隨筆》、《書和畫像》、《倫敦的叫賣聲》、《伊利亞隨筆選》、《回憶吳宓先生》……還有他用鋼筆寫的幾種自傳、博導報表,呆呆地坐著。

我知道,是上帝不忍心看劉老師繼續受累,召喚他走了。

欣慰和難過的是,他的書永遠存活。每一個讀書日,我都會讀幾篇,寫一段,有關劉老師,有關生命與耕耘。

《韓詩外傳》曰:“古之謂知道者曰先生,何也?猶言先醒也。”

謹以劉老師的律詩《有感二首》作結——

其一

汴梁一住四十年,待憶往事散如煙。

名入另冊親亦疏,身經坎坷苦自甘。

憂患方知親書冊,窮蹙始肯力硯田。

悠悠渾忘家何在,獨對叢殘一惘然。

其二

道是無家卻有家,“每依北斗望京華”:

老友一二時存問,長者三五稍提拔。

清溪涓涓貴不斷,遠山隱隱勝流霞。

夢中總覺長安近,何妨真情到天涯?

劉炳善:竊把勤耕比勞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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