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愛你關你什麼事?

我愛你,關你什麼事,千怪萬怪,也怪不到你身上去。——張愛玲,《第一爐香》

八月其獲,十月隕蘀。

1943年10月,胡蘭成在南京。那日明媚,他閒來無事,坐在院中的藤椅上,難得秋光尚好,他便拾起手邊的雜誌,是蘇青寄來的《天地》月刊。發刊辭寫的真是大方,他不禁感慨。真是難為蘇青也有這樣落筆灑然的時刻,他想。蘇青,他是認識的。

平日,未見忙碌的時候,胡蘭成也會提筆寫幾頁小品文。因為在雜誌《人間》上發表過兩篇文章,遂與雜誌主編吳易生有了來往,又因為吳易生的緣故,胡蘭成結識了蘇青。蘇青與胡蘭成都是浙江人,既是同鄉又是同行,皆是以文為生的人,儘管蘇青寫的是小說,胡蘭成寫的社論。

他信手翻著,偏就翻到了那一篇《封鎖》。書報雜誌他不常看,卻不想今次遇到這個小說,讀了才不過一二節,他便一陣心驚。閱畢之時,更覺有此文令人拍案叫絕之好。一貫恃才傲物的胡蘭成,不知世上竟有如此生花妙筆之人。隨即,他便去信蘇青盛讚此文,又問她,張愛玲是何人?

蘇青回信,只說張愛玲是女子。待下一期《天地》寄至,上面又有張愛玲的文字,這一回,還印上了她的照片。見了照片,胡蘭成是一陣心花怒放。尚不曾與之相識,他已然是一回又一回不明所以地暗自高興著。在《今生今世》裡,他這樣說:“我只覺世上但凡有一句話,一件事,是關於張愛玲的,便皆成為好”。

青春翠竹盡是法身,鬱郁黃花無非般若。命運無常,胡蘭成被汪精衛逮捕之時,連他自己怕是也不知今次一劫能否順利熬過。釋放歸家那日,已是1944年1月24日,正值農曆除夕。想必這樣一個特殊的時刻,他舉目仰看,大約也會心有飄零滄桑之感吧。

胡蘭成天生是個情種。大概也只有胡蘭成,能在這旦夕禍福之際,還惦念著兒女情長之事。一週以後,胡蘭成回到上海。剛下火車,他便去尋蘇青。見到胡蘭成,蘇青也高興。畢竟相識一場,見他安然無恙,總是一種安慰。胡蘭成還記得蘇青去街上陪他吃了蛋炒飯,而後,一起去了蘇青的寓所。

當下,胡蘭成終於忍不住開了口,向蘇青尋張愛玲的住址。他要去找張愛玲。也只有胡蘭成如此不知顧慮,冒昧前往。蘇青猶疑,胡蘭成此舉到底是有些唐突的。蘇青尚有此感,又何況是張愛玲呢。而蘇青的這一點“猶疑”也頗值得玩味。

胡蘭成的原話是這樣寫的,“問她要張愛玲的地址,她亦遲疑了一回才寫給我,是靜安寺赫德路口一九二號公寓六樓六五室(作者按:張愛玲成名之後搬去了姑姑的樓上獨居)”。據說,胡蘭成與蘇青之間也有過一次床事。在《小團圓》裡,文姬的原型是蘇青,文姬向盛九莉也提過這次床事。胡蘭成之風流成癮,可見一斑。

此處,胡蘭成說蘇青“遲疑”,實在顯得動機可疑,怎麼讀都彷彿是在暗示蘇青對他那一點意猶未盡、無力隱藏的在乎。寫女子時,胡蘭成向來下筆仔細,一點風流不會放過,一點醜陋不會提起。偶爾說兩句非得坦白不可的話時,也定會用另一種方式去彌補、粉飾。在揚長避短這件事情上,胡蘭成可謂天賦異稟。

翌日。胡蘭成來訪,在張愛玲意料之外。如此,張愛玲定毫無準備,自然不能輕易見客。她凡事仔細,尤其在旁人面前,斷不能接受自己做出什麼令彼此不稱心的行徑,絕不願意給人留下不佳的印象。因此,張愛玲沒有給胡蘭成開門。

此舉,想必令胡蘭成詫異。吃了閉門羹,胡蘭成心中難免憮然,但他不是知難而退的人。張愛玲越是冷傲,他反倒更覺有趣。離開之前,胡蘭成便從門洞裡塞進了一張紙條,留下了自己的名姓和電話。如此姿態,他是明擺著硬要闖入張愛玲的世界的。

胡蘭成在《今生今世》裡寫了自己一生經歷過的八個女人。唯有寫到張愛玲的時候,他未敢將自己的姿態放得太高,雖然謹慎之餘仍無法自控地要表現出自己的好,以及旁人對他的神魂顛倒。張愛玲從來不是好惹的。

第二日,張愛玲打去電話,因覺昨日失禮,便欲登門拜訪。對胡蘭成來講,再沒有比張愛玲主動來找更令他狂喜的事了。當時,胡蘭成在上海的家位於大西路美麗園,離張愛玲的愛丁頓公寓不願。電話掛了不久,張愛玲來了。

初見她,胡蘭成的心為之一驚。她不是他先前以為的那一種美,不妖嬈、不嫵媚、不豔麗,只是安安靜靜地坐在那裡,高瘦的身體裹在價值不菲的華裳之下也依然能令他感覺到一種少女似的純真。

他說,“美是個觀念,必定如何如何,連對於美的喜歡亦有定型的感情,必定如何如何,張愛玲卻把我的這些全打翻了。我常常以為很懂得了什麼叫驚豔,遇到真事,卻豔亦不是那豔法,驚亦不是那驚法”。

胡蘭成是從不曾遇見過像張愛玲那樣的女子,什麼也不說,也令人覺得她周身盡是詩意,什麼也不做,也令人恍惚她始終煙視媚行。胡蘭成說,“因為在她面錢,我才如此分明的有了我自己”。這樣的話簡直非伊不娶的口氣。

可是,胡蘭成的情話永遠都是最不值錢的。甜言蜜語對他來說,是張口就來,暢流如水的。張愛玲卻不知道。她只覺得胡蘭成有好口才,恰恰彌補了自己的不擅辭令。那一日,大部分的時間,都是他濤濤講著她靜靜聽著。

看上去,也是至溫馨至和諧的一幕。

臨走前,胡蘭成終於不認住習慣性地要曖昧幾句。他把張愛玲送至弄堂口,並肩走著,他脫口一句:“你的身材這樣高,這怎麼可以?”以而今年輕戀人的思維,這句話聽上去似乎毫無意義。可是張愛玲明白,這是胡蘭成不遮不掩的勾引。

張愛玲的心,哪裡像他想得那樣容易開啟。聞言,張愛玲當下便已然反感。可是,反感也是一種暗示,起碼她因為這句話有了迴應。即便這種迴應跟胡蘭成預估的大相徑庭,他也依然開心。兩個人的距離,只要有一人上前走近一步,便是縮短了距離。哪怕另一個原地不動,無有靠近,也沒有關係。

第二天,胡蘭成又去看了張愛玲。那個世道,謀生不易。多年流離,胡蘭成感受深切。他原本以為張愛玲日子清苦,卻不想初見那日張愛玲一身裝束已是講究至極。這一回,走進張愛玲的住處,胡蘭成更是大開眼界。

他說,“她房裡竟是華貴到使我不安……一種現代的新鮮明亮斷乎是帶刺激性。……張愛玲今天穿寶藍綢襖褲,戴了嫩黃邊框的眼睛,越顯得臉兒像月亮。三國時東京最繁華,劉備到孫夫人房裡竟然膽怯,張愛玲房裡亦像這樣的有兵氣”。

胡蘭成寫下這段話,已是十餘年以後的事情。即便那時,他依然能把張愛玲的房中瑣細記得如此清晰仔細,足見當日心之震驚。那日,二人聊得不少,不說推心置腹,起碼也有了日暮長談的情分在。只是一席話下來,胡蘭成不由得將姿態放得愈低。

他說,“我向來與人也不比,也不鬥,如今卻見了張愛玲要比鬥起來。但我使盡武器,還不及她的只是素手”。他說的“素手”,是指張愛玲不憑別的,單單她的貴族家世就足以將他的所有比下去。而他看重的這一點,又恰恰是張愛玲最不以為然的。這便是他們的差距。

彼時,張愛玲心中無著落,是已有與人戀愛之心。恰逢胡蘭成出現,除了張愛玲不瞭解的那一點,他風流成性。怎麼看,都不能算太差的一個人。他雖不俊俏,卻算瀟灑;雖不深邃,卻算博學;雖不沉穩,但好歹有不算單薄的閱歷,也稱得上見多識廣。

那日一別,胡蘭成寫了第一封信給張愛玲。他說,自己那封信寫得幼稚可笑。寫的時候還自以為好,寄出去後便覺得很難為情,在張愛玲面前的一切賣弄只會令他腹中文墨顯得捉襟見肘,甚至無知淺薄。好在,他說張愛玲“謙遜”,合她心意。是以,張愛玲回覆了他。

她說:

因為懂得,所以慈悲。

相關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