厄普代克:他深愛著我,我卻不知道

厄普代克:他深愛著我,我卻不知道

想起來,我只見父親哭過一次。那是在艾爾頓火車站,那時車站還沒有關閉,列車還在運營。我要去費城,趕那趟回波士頓和學校的火車。

我急切想走,覺得家和父母對我而言已經有點不太真實了,而學校,連同它的課程、它們激起我對未來的憧憬,當然,還有我大二時交上的女朋友,每個學期都變得愈發真實。

父親握著我的手道別時,我看到他的眼睛,頓時驚呆了,幾乎不知所措,他眼裡分明閃爍著淚花。

我覺得這是握手造成的:十八年來,我們還沒有機會履行這種儀式,這種男人間的接觸,近幾年我們才摸索著開始。他個頭比我高,雖然我也不矮,他努力朝我笑笑,手在我手中暖暖的。

我發現我們的心情不太一樣。我要遠行,他都會來送我。我覺得自己正在成長,他卻覺得我還沒有長大。他一直深愛著我,我以前卻沒覺得。過去這些都無須用言語來表達,此刻他的眼淚道出了一切。

老艾爾頓火車站是他喜歡的地方,瀰漫著人來人往的氣息、散發出城市生活裡忙中偷閒的愉悅。

我在這裡買了生平第一包香菸,竟沒有惹起報亭賣報人的懷疑,儘管我當時才十五歲,一臉稚氣。他只是找給我零錢,還給了我一疊印有陽光牌啤酒廣告的火柴,那是艾爾頓本地產啤酒。

我記得,走出火車站才一個街區,我就點燃了一根香菸,雖然我壓根都不會吸,只覺得神經好像遭到猛的一擊,人行道頓時朝我豎起來,整個世界都變得輕飄飄的。

厄普代克:他深愛著我,我卻不知道

報攤和咖啡店總是很忙,很多個冬夜,我和父親發現候車室裡總是暖暖和和。我們往返於同一所中學,他是老師,我是學生,好多次我們的二手車要麼發動不了,要麼就卡在暴風雪中。我們只好艱難跋涉到車站,車站總是敞開著大門。

在月臺上,遠在半英里外的鐵軌上傳來訊號鈴聲,我乘坐的火車就要進站了。那時候我們沒有料到,十年內,這個車站去費城的客運服務就要停止,像東行線上的許多車站一樣,它會被關閉,用木柵欄圍住。

車站矗立在一大片瀝青空地上,像一個特大號的陵墓。曾經包容過的所有生命都被它靜默地封存在裡面,這個世紀餘下的歲月,在這個發展緩慢的城市裡,它只有屈辱地等待,等著將它夷為平地。

但父親卻料到了,他眼裡閃爍的淚光告訴我,時間吞噬了我們,曾經的我──那個男孩如果還沒死去的話,也正在死去,我和父親之間漸漸疏遠。我從他那裡獲得的生命,現在我和它一起溜走了。

遠遠地火車來了,火車頭上閃亮的長長連線杆、高高的鋼鐵車輪,與它拖動的小小柔軟車身不成比例。

我上了車。父母親看起越來越小,越來越矮。隔著髒乎乎的車窗,我們靦腆地朝對方揮手。

選自約翰·厄普代克《父親的眼淚》,人民文學出版社,陳新宇 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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