起伏的港片,鐵打的許鞍華

起伏的港片,鐵打的許鞍華

文 | 拖拉機與月亮

01

劉德華的電影處女作,是周潤發放棄的戲。

那電影專案在當時,是個燙手山芋。

原本,有老牌影后夏夢「息影10年重新出山做監製」的名號震場,又有打響香港電影新浪潮頭炮的嚴浩當導演,按理說這等巨餅輪不到剛考進無線電視培訓班的劉德華。

問題出在取景上。

故事講的是越南難民,因為不能去越南取景,夏夢就想著曲線救國,去海南拍。

當時大陸電影還沒市場化,香港電影除了本土市場,臺灣是很重要的渠道。由於歷史原因,臺灣限制去內地拍的片子,限制的範圍,從導演到劇組工作人員到演員,真一刀切。

嚴浩考慮市場,想想還是算了,拍電影的機會常有,為一部電影關上一個市場的大門,不值當。

於是這個餅轉到了許鞍華手上。許鞍華中意的男主是周潤發。

當時的發哥如日中天,《上海灘》剛播完不久,眼見著事業又上一個臺階,為了一部電影的不可抗力走窄自己未來的路,不划算。

他拒絕後,攝影師鍾志文給許鞍華推薦了劉德華。

1981年,新人劉德華不像紅人周潤發有肉眼可見的事業宏圖,也沒得其他片約可以挑。

看不清未來的路,意味著考慮的因素少,掣肘也少。

劉德華剪短了頭髮,躺在三亞曬黑面板,拍戲間隔看到許鞍華林子祥這些前輩們都在抽菸,就想著「我最小啊,我不抽會不會顯得不合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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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戲拍完時,劇組多了一號叫劉德華的菸民。

那片上映後,為香港電影新浪潮又添了一部代表作,重新整理了香港文藝片票房紀錄,包攬了金像獎最佳影片、最佳導演、最佳編劇、最佳美術指導。

劉德華憑藉此片提名最佳新演員,這部電影是《投奔怒海》。

10年後,已經是電影市場中堅力量的劉德華又接到許鞍華邀約。

許鞍華說想拍一部很商業的片子,過去十年中,她拍了金庸的《書劍恩仇錄》和《笑傲江湖》,市場反應都不好。

香港電影不像臺灣電影那樣,有專項的藝術資金和政府支援,香港電影是商業的,一個不叫座的導演,無論被電影節提名多少次,依舊會沒片子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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劉德華說自己代表商業。

他拿到了導演給的《極道追蹤》的本子,看完之後,發現這個披著黑幫片外衣的故事,雖然集齊了當下市場歡迎的黑幫+愛情+槍戰的元素,其實還是不商業。

許鞍華太有自己的意志了,哪怕在規規整整的商業片裡,她依舊有她的追問。

02

《極道追蹤》的故事發生在日本,講香港留學生在夜場遇到江蘇陪酒女,一見鍾情。然而短短97分鐘裡,圍繞兩個主人公,搞了5出悲劇。

一叫痴心錯付,二叫淪落風塵,,三叫背信棄義,四叫客死他鄉,歸根結底,有家難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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雖然這電影既不叫好也不叫座,但裡面的故事,很容易讓人聯想到許鞍華之後的《千言萬語》和《天水圍的夜與霧》。

它們的共同點是,悲劇女主都是從內地飄流出來的,困境都是到了新環境遇人不淑,結局都是客死他鄉。

為什麼會有家難回呢?

結合女導演的身份,大多時候,公眾影迷和媒體在解讀許鞍華時,會自動帶入「女性主義」解讀她的電影。

許鞍華是不是為女性發聲?

從結果來看,她拍的片子,被叫做影后製造機:

李麗珍憑《千言萬語》贏得金馬獎最佳女主角。

斯琴高娃憑《姨媽的後現代生活》拿下金像最佳女主。

鮑起靜以《天水圍的日與夜》獲金像獎最佳女主角。

蕭芳芳憑《女人四十》成為繼張曼玉後第二位獲得柏林電影節影后桂冠的華人女演員。

葉德嫻則以《桃姐》榮獲威尼斯電影節影后,成為繼鞏俐後威尼斯電影節第二位華人影后。

演她的電影拿下影后的演員,大多不是青春演員,這不論對從前香港電影市場花瓶多中生代女演員機會少,還是如今內地電影市場同類現象而言,都是一種提振——

至少還是有導演聚焦全年齡段女性生命的,不是隻拍年輕人。

但許鞍華的片子裡,那種象徵意味很明顯的「女性力量」又幾乎沒有,也因此常常被詬病只給女性設困境,不講女性救女性。

2016年《明月幾時有》宣傳期,應付完排隊訪問的媒體後,許鞍華疲憊又無奈地仰在沙發上抽一口煙,長舒一口氣,吐槽道:「煩死我了,老是問什麼女性電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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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不搞強調性別那一套,也沒覺得「女性」身份在她從業這45年帶來什麼實質阻礙。

傳統舊社會重男輕女的思想沒波及到她身上,小時候在澳門,家裡祖父最喜歡的孫輩孩子是她,後來外出去唸書,她沒享受到所謂性別紅利,也沒因為性別吃虧。

回到香港在TVB拍電視片,從《獅子山下》到《撞到正》,對社會議題的關注和操作鬼片的生猛,讓同行很快去掉了對她的性別凝視。

跟她一起在新浪潮中乘風破浪的人,退休的退休,減產的減產,她進入古稀之年,還在用腳丈量香港,看景拍戲。

回到生活裡,許鞍華跟90歲的媽媽生活在一起,老媽不催婚不給她製造焦慮,性別壓迫在她這裡很少見,與其說她電影裡一以貫之的是對女性的關注,不如說是對社會議題的關注。

這其中有80年代偷渡的「水上新娘」,2000年後天水圍「悲情城市」慘案,與其說她關注的是女性,不如說她關注的是對自我身份逃離又找尋認同的人。

03

2012年,嚴浩、蔡明亮和許鞍華合拍了一部單元片,許鞍華的那個單元,吳鎮宇演了一個做變形手術的男人。

他生理性徵是男性,但內心是女性,婚後每天早晨在老婆離開家後,換上女裝出門,晚上回家前再去公共洗手間的殘疾人專用間換好男裝,應付老婆。

孩子都好幾歲了,直到一次收拾衣櫃,老婆發現了他的女裝,才知道他的真面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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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個性別倒錯的故事,看似討論小眾群體,其實和許鞍華之前之後的故事一樣,都在討論同一個議題,身份認同。

它是香港人集體記憶中各自不同,但又相互理解的一種共同困惑。

許鞍華名字中的「鞍」代表鞍山,她出生在東北,內戰時隨父母到了澳門的祖父母家,後來到香港生活,去英國求學,再回到香港。

漂泊是生活的一種旋律。

那個年代生活在香港的人,漂泊是常態,不漂才少見。

徐克是在越南出生在香港長大的,去美國求學後又回到香港拍電影。陳可辛少年時代跟隨父母從香港移居泰國,18歲又移居美國,21歲才重新漂流回香港。

他們見證了香港經濟騰飛的80年代,留下影視上一幕幕經典,又在1997金融危機後經歷沉寂。

迴歸之前,經歷過在香港澳門拍內地故事置景的窘迫。等2003年合拍片政策出來之後,北上拍戲,大好山川實景拍攝時,話語權的錯位,又讓他們開始經歷新一輪的身份尷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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香港供他們進進出出,來回之間,帶出了許多文化想象,但香港在許多人的生命中,屬於「借來的時間,借來的地方」。

這是個無根的城市。她和他們,是找尋歸屬又只能找到不確定性的人。

劉德華出道第一年在跟許鞍華合作,出道第十年在跟許鞍華合作,出道30年,依舊在和許鞍華合作。

只是前些年合作的電影,是藝術片和商業片的橫跳,片中主角在日本越南擁有香港身份,是孑然一身的年輕人。

真實生活中的人年歲漸長,電影裡的人身份也在變。

2011年《桃姐》去參加威尼斯,評委們說這片有香港電影新浪潮時期的感覺,片中劉德華電影監製的職業,家人們相繼離開香港移民的境況,伺候他們家5代人成長的桃姐留在香港,最終要在養老院度過餘生的命運,無一不在指向現實。

香港電影市場萎縮萎靡,片中徐克嚴浩都要巴結於冬。

50年代移居香港的人結束一個時期在香港停駐的旅程,又移民去下一個地方繼續飄,留下的人還在找身份認同。

在人人都講全球化的當下,只有迴歸到最小社會單位的家庭,才能看到最大的沒有歸屬的悲哀。

《桃姐》拿下金像獎最佳影片時,許鞍華上臺感謝所有人,說的都是粵語,提到於冬,特意說了普通話。

04

其實關於身份的和解,許鞍華早在1990年就進行過一次。

半自傳體的《客途秋恨》,是張曼玉積澱之後的作品,也是許鞍華職業生涯的轉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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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歲移民英國的張曼玉,經歷過唸的學校班級只有自己一箇中國人的窘境,見證了父母在異國他鄉情感破碎的過程,沒考上心儀的大學,攢夠了旅行的費用,買了機票帶著母親回到了香港。

張曼玉的成長過程,和《客途秋恨》中曉恩有部分重疊。

張曼玉在滿是英國人的地方做孤獨的中國人,會更大限度理解許鞍華媽媽作為一個日本人,在戰後的澳門不敢開口講話的憋悶和忐忑。

片中張曼玉與母親重回日本,片外許鞍華陪母親找尋故鄉。

結果是,漂泊半生,當年那個戰亂時期意外來華的日本姑娘,以為本是客途,未成想終成歸地;從前是遙望國家,回去後故人何在,又添秋恨。

所以,什麼是漂泊,什麼又是安定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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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客途秋恨》給母女關係一段最大程度的和解時,關於歸屬的疑惑,更深了。

這種對身份屬性的探討,讓許鞍華格外喜歡張愛玲的故事。

她看張愛玲,看的不是人性涼薄,看的是人的漂泊。

張愛玲也是一生上海香港美國飄了個遍,至死都沒有真正屬於自己的家。許鞍華拍張愛玲的作品,從早期《傾城之戀》到《半生緣》再到去年因為選角引起軒然大波被大肆叫衰的《第一爐香》,無一不是漂泊的故事。

不論是範柳原還是喬琪喬,都是在亂世中擁有尷尬身份,又想抓住一點確定性的人罷了。

小說變成電影,經過再演繹,是導演把自己理解的故事,拍給觀眾看。從這個層面講,許鞍華拍張愛玲,自有脈絡。

拿獎拿到手軟,聽質疑聽到耳朵起繭,做到今天這地位,許鞍華不需要向觀眾證明什麼了。

從前,張叔平覺得電影導演是神,嚴浩覺得電影導演是狗。

年輕的許鞍華只是埋頭好好拍電影。她怕市場反應不好,以後沒片可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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後來,跟她同時出道的導演退休的退休,減產的減產,許鞍華一年一年,還在接觸新人拍新戲。

她說「電影是我的老公或老婆,文學是我的情婦」。

她想好好拍電影。

只是這一次,比起市場反應不好,她最怕的是到了這個年齡,說拍不動,就拍不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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