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於德仁的一切:令和元年,起風了

東方網·縱相新聞記者 葉承琪

這個59歲的男人,無論是身形還是氣質,都和他的父親有七分肖似。

身高164cm的德仁,站在人群中並不會十分顯眼,低調的黑色正裝套裝,二八分的分頭柔和地梳向兩側,夾雜著幾縷鐵灰色的髮絲。他似乎比他的父親更加愛笑,幾乎所有的公開照片中,這位即將繼位的日本皇太子,眼睛都會笑成彎彎兩條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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德仁皇太子,不,如今應改口叫他德仁天皇,在2019年5月1日,成為了日本菊花王座的新主人——前一天(4月30日),父親明仁正式退位,平成歲月畫上句點;第二天,兒子德仁承繼天皇位,改國號為令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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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8年2月21日,德仁在自己59歲生日的新聞釋出會上,坦露自己即將成為天皇的心情:“我希望和日本民眾團結在一起,分享他們的快樂和悲傷,履行好自己的職責。”“每個時代都會颳起‘新風’,我會適應時代的變遷,成為那個適合當下的角色。”

這位新天皇眼角含笑,面孔中卻有一股說不出的沉靜和肅然——雖然他需要演好那個和他父親一模一樣的角色,但他終究是和明仁不同的:作為牛津大學品學兼優的高材生,德仁獲得過法學博士學位,對交通運輸學、歷史學和地理研究頗有見地,銳氣和個性的氣質總是暗含在他平和的面龐之下。

他為自己委屈的抑鬱症妻子公開發聲,不惜得罪強勢的宮內廳和皇室族親;他被日本的戰後憲法嚴格限制在政治之外,不被允許發表任何政治評論,但這位曾經在校園中研習過君主制的好學生,也在嘗試著實現自己心中為人民謀取福祉的抱負。

感嘆著世代更迭的日本民眾,也許已經擁有了一位心中自有溝壑的“天皇陛下”。

2019年5月1日,令和元年,起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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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啊,基辛格的瞭望臺!"

澳大利亞籍作家本·希爾斯(Ben Hills),曾接觸過很多德仁童年和少年時期的密友。從他們的口中,可以隱隱勾勒出40年前,那個被約束在皇室陳規舊俗之下的銳意少年。

從出生開始,德仁就註定和他的父兄是不同的。

一向順從婆婆香淳皇后和宮內廳的母親美智子,在重重阻攔之下,仍堅持將德仁抱到自己身邊撫養——皇室子女傳統上是不能和父母一起生活的,明仁天皇剛出生就被抱離了父母身邊,交由奶媽哺育,3歲起又被交給私人教師、內侍及保姆共同養育,沒有雙親的童年讓明仁小時候養成了孤獨、沉默的性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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研讀過美國醫生本傑明·斯波克(Benjamin Spock)所撰寫的育兒指南《現代的育兒方式》後,母親美智子堅持照著斯波克醫生的話去做,“摟抱嬰孩、給他們感情”,“讓他們更快樂、更有安全感”。

這位平民皇后每天親自送德仁上下學,下廚給他做午餐便當——按照以往的傳統,皇室成員是隻能吃御膳的。

她每天都要好好地擁抱德仁“至少一次”,即便她因為公務需要長時間外出,她也會給德仁留下一卷錄音帶,裡面錄有她唱歌或哼唱童謠的聲音,德仁的衣服破了,玩具壞了,美智子會幫他修補。

這位溫柔的母親,把德仁培養成了勤奮、認真、守禮且富有同情心的性格,也鼓勵德仁走進人群:她邀請德仁的同學們到皇宮來做客,和他們一起演奏樂器,組成小小的樂團。

一位姓松崎的已故日本記者曾和皇家交往甚密,他在自己的書中曾講過這樣一個故事:一次,讀小學的德仁興奮地跑回家,詢問母親其他同學口中的平民食物“泡麵”為何物,為了不讓德仁顯得不合群,美智子立刻下廚煮了一鍋拉麵端上桌,笑眯眯地看著他吃完。

“我要讓德仁可以理解普通人的喜怒哀樂,讓他真正能走進民眾之中。”在一本描述自己皇宮生活的書中,美智子這樣寫道。而將兒子送往學校讀書時,明仁也明確地向校方表示:“請把他當作一般學生教導,不要給予特殊待遇,他應該遵守校規,如有需要,也應受到處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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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看似優越、實則壓抑保守的皇室生活中,正直、溫和且飽含同理心的父母,一度是德仁最大的慰藉:畢竟,他自小就沒有過自己的生活空間,每天有一百多個傭人服侍他起居,出行有一堆保鏢跟著,日程要嚴格按照日程表規定的來,哪怕是一個心血來潮的念頭或者一個行程表上沒有的安排,都可能被宮內廳視為“離經叛道”。

本·希爾斯曾在自己的一本著作《幕後日本》中,介紹了德仁必須遵守的繁複禮節,其複雜程度令人咋舌:比如,皇子要在破曉前起床,以聖水淨身後才得以穿上特殊袍子,必須嚴格謹記125位歷任天皇的祭日進行悼念。即便他出國度假,在公園裡散步都要隨身帶著一名媒體聯絡官——德仁一旦發生一點閃失,就可能是上升到兩國外交層面的大事。

少年德仁小小反叛和不順從的意識,在那時候已經初露端倪。

在《日本1941:惡行倒計時》一書中,日本作家堀田江理曾說過德仁兩個“大逆不道”的故事。

14歲的德仁在前往澳大利亞旅行時,一次,他和隨行人員開車爬上了位於墨爾本北部的馬其頓山。在山頂的瞭望臺上,德仁發現山下的風景都被濃霧給遮住了,那時,德仁玩笑般地說了一句話:“啊!基辛格的瞭望臺!”

如果古板的宮內廳聽到了這句飽含政治隱喻的話,勢必會慌張不已:當時,美日之間因為越戰關係緊張,美國國務卿基辛格更是和日本政府交惡。

但這種瞬息萬變的國家關係,不是德仁皇子可以置喙一二的——他的全部職責,只是當好一個會微笑揮手的“日本符號”,任何趟政治渾水或對政治發表意見的行為,都可能會被日本政府當做“違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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另外一次,在和澳大利亞朋友閒聊時,德仁突發奇想,想去高爾夫球場打一次高爾夫。這種常人看來無比普通的要求,又一次讓宮內廳如臨大敵:一方面是因為高爾夫並不在行程計劃裡,重新安排會十分麻煩,而更糟的是高爾夫球的“政治寓意”:當時仍在位的裕仁天皇曾有座九洞的高爾夫球場,但在1941年珍珠港事件後,這項運動就因為“過於美國化”而遭到禁止——堅持去打高爾夫球的德仁,可能會因此惹怒他的祖父裕仁天皇。

最後,宮內廳還是實現了德仁的願望——他們對外謊稱德仁去釣魚,讓德仁半途偷偷溜走,去球場揮幾桿過過癮。

溫和包容的家庭教育和沉悶冗繁的皇室枷鎖,衝突似地出現在了德仁的生活中,讓這位皇子變得更加不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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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命中最快樂的時光"

雖然作為日本象徵性的國家符號,過度褒揚另外一個國家,並不算是十分合適的行為,但在自己的自傳中,德仁還是用這句話形容在英國牛津大學兩年的校園生活:“這是我生命中最快樂的兩年。”

相比於其他大學生的青春活力,大學時的德仁仍然顯得舉止拘謹低調,盡力把自己“隱藏在人群之中”。因為他沉穩內斂的性格,還獲得了一個外號:“老伯伯”。

在他的導師、日本著名歷史學家安田元久眼中,德仁就是一個標準的“好學生”,安靜的學術生活十分適合他:“他非常勤勞、安靜,不是個聒噪之人。我對於他出色的遣詞造句能力印象十分深刻。”在填寫自己未來的理想職業時,德仁也寫“想成為一名大學英語或歷史教師”。

這注定是一個無疾而終的願望,因為他與生俱來的宿命就是成為一個宗教和國家象徵,無法在自己理想的職業領域盡情馳騁。

這讓他格外珍惜自己23歲那年,遠赴倫敦的兩年大學時光。這是他第一次住進學生宿舍,根據《日本時報》的報道,德仁在生命中第一次親手洗衣服時,幾乎讓整個宿舍“水漫金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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德仁牛津大學的同窗們則笑著聊起了另一樁趣事:由於日語單詞“殿下”(denka)和“電燈”(denki)之間發音十分相像,朋友們都開玩笑地叫德仁“電燈”而不是“皇太子殿下”。

在牛津大學默頓學院學習時,德仁對道路交通顯示了非比尋常的興趣。在牛津的第一年上交的英文論文裡,他就著手研究了18世紀時英國泰晤士河的水路運輸狀況。

在本·希爾斯看來,德仁對道路的愛好,其實是為了逃避繁瑣枯燥的皇室生活——在一次記者會上,德仁曾解釋過緣由:“我自小就對道路有著極大的興趣。透過道路的延伸,人可以走到未知的世界。由於我的生活中很少有機會可以自由自在地外出,所以說道路就像是通往未知世界的珍貴橋樑。”

一位德仁的大學同窗,回憶起他記憶中的皇太子殿下時,印象最深刻的就是德仁寬和耐心的性格。

“在一次準備小組作業時,有一個組員遲到了,所有人都在等他,包括皇太子和他的侍從們。大家都很慌張,生怕皇太子生氣。等了15分鐘之後,一個成員建議大家不要等了,直接開始。”這位同窗描述道,“但德仁微笑著說,再等等。”

當組員最終姍姍來遲時,德仁也沒有任何不耐煩,只是笑著和他說:“歡迎過來。”

另一位同窗阿克利則提到了德仁的一個愛好:喝酒。

“我們完全理解他的壓力之大,喝酒對於很多日本男性來說,都是唯一的發洩渠道。”阿克利說道,“但即便如此,他也很少喝醉。他的酒量很好,唯一一次喝多了,他覺得自己必須要離開,也只是彬彬有禮地說道,‘我可能要先上樓了’,然後才離開了酒席。”

這讓阿克利唏噓不已:“他一直非常懂事,非常負責任,幾乎沒有說過任何人的壞話,要想激怒他,更是一件難上加難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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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悲傷的蝴蝶"

對於成年後的德仁而言,人生中最美妙、最矛盾、也是最“逾矩”的一件事,就是執意迎娶自己的平民妻子——小和田雅子。

上世紀90年代,已經三十歲的德仁幾乎要被來自皇室內外的輿論壓力壓垮——因為而立之年的皇太子,遲遲還沒有結婚的物件,連女朋友也沒有交過幾個。媒體追問德仁的新娘人選時,宮內廳也只是含糊其辭,支支吾吾。

但人們不知道的是,那時,德仁已經向自己心愛的女孩——小和田雅子求婚兩次了,而雅子也婉拒了皇太子殿下兩次。

這位出身外交官世家的女孩,有著所有職業女性最想成為的模樣:曾在東京大學、哈佛大學和牛津大學三座世界頂尖高等學府求學的雅子,是個不折不扣的精英女性。

她美麗優雅,精通六國語言,曾一口氣透過日本外務省的高難度統考,後又被調入外務省最重要的部門——第二北美部。她是美日貿易談判桌上的常客,“客戶”常常是日本首相和美國總統。

所以,當德仁下決心“非她不娶”時,一直想成為自己父親那種優秀外交官的雅子,感到的不是喜悅,而是為難。

尤其,德仁的母親——美智子皇后的殷鑑不遠(由於出身平民,美智子曾飽受婆婆和皇室欺壓),雅子的父母也不願意優秀的女兒從此被困在籠中,他們甚至將雅子送到國外以躲避德仁。

從28歲到33歲,德仁苦苦追求了雅子5年,最終說動了雅子。德仁對著雅子發誓,“此生我會盡所有力量來保護你度過一切困難。”而雅子的承諾則顯得意味深長許多:“如果能做您的支柱,我願意謙遜地接受您的求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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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和婆婆美智子一樣的遭遇,在雅子身上重演了。

在皇室、媒體和日本保守派政客挑剔的眼光之下,性格灑脫自由的雅子幾乎是個“異類”:在結婚的前六年,雅子似乎沒有意識到自己的“責任”,一直沒有懷孕。

與此同時,她仍然維繫著自己的愛好,包括偶爾去劇院、時尚秀場或觀看體育賽事。這些行為不僅被外界指責為“分心和輕浮”,而且由於在訂婚儀式上發言的時長比德仁長了7秒鐘,她甚至被宮內廳下令“禁言”多年。即便是在走路時,她一時走快,走在了德仁的前面,也會被輿論攻擊。

1999年,在巨大的壓力之下,雅子流產了。隨後她開始慢慢消失在公眾視野之中,國事活動基本看不見雅子的身影。不少熟知內情的人士透露,雅子被宮內廳困在宮中,想方設法地懷孕,為皇室傳宗接代。

直到2001年,雅子終於生下了孩子,但壓力絲毫沒有得到減輕——她生下的是一個女孩,無法成為皇室繼承人。在沉默了幾年之後,2004年7月,宮內廳正式宣佈,雅子因為壓力,被診斷患有適應障礙症。隨後的近十年時間,雅子以養病為由,基本不會公開露面,幾乎銷聲匿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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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這場頗有悲劇性色彩的婚姻中,德仁扮演的角色十分矛盾。

一些日本女性指責德仁並沒有實現當初“保護雅子”的諾言,日媒則把雅子比作被這場婚姻毀掉的“破碎蝴蝶”——然而,在強大的體制之下,即便貴為皇太子,德仁能做的甚至比一個普通丈夫還要少。

這位基本不會生氣、情緒極其剋制的皇太子,曾經在2004年,宮內廳宣佈雅子病情的兩個月前,“衝冠一怒為紅顏”。

當時在一次公開發言上,德仁直言不諱地表示,人們在“否定雅子的職業和性格”。隨後他又強調,日本皇宮“讓雅子感到窒息”。“因為巨大的壓力,雅子幾乎沒有機會陪同我參加她曾經熱愛的海外訪問,就我目前所看到的情況來看,她似乎已經筋疲力盡了。”

這次發言無異於給日本社會投下了一枚重磅炸彈,日本皇室曾經極力維持的完美端莊的公開形象,也出現了巨大的裂痕:慌張的明仁天皇被兒子激怒,公開表示,他不理解兒子為什麼這樣說。德仁的弟弟文仁親王和其他皇室成員,紛紛指責德仁“言語失當”。

“這些問題產生的原因,大概是因為我給了他們太多的自由。”父親明仁不客氣地說道。

一次維護妻子的行為,引來了全國範圍的“口誅筆伐”,德仁從此說話謹慎了很多。但就在最近的新聞釋出會上,他又一次忍不住提起了自己心愛的妻子——此時,據宮內廳稱,雅子的病情已經穩定了很多,也開始漸漸出席公開活動。

“我希望在我即位後,雅子可以有更多的機會出席公開活動,到國外去訪問,發揮她引以為傲的職業優勢。”德仁誠懇地說。

這番話,對於一位天皇而言,同樣算是“出格”了——涉及到出國訪問之類的外交活動,和政治有著若有似無的關係,德仁說出這些話,同樣要冒著“違憲”的風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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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起風了"

在最近一次公開發言上,德仁所說的讓日本社會“颳起新風”,讓外界有了隱隱的期待。

德仁和他父親如出一轍的親民態度,讓《日本時報》對於這位新天皇很有信心:“他會安穩地接過皇位,成為和他父親一樣好的天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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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德仁年輕時對道路和水域的興趣,一直延續到了現在:2007年,他被任命為聯合國水與衛生顧問委員會的名譽主席。此後,他經常在全球論壇上就水資源管理問題發表演講。

“我瞭解到,在當今世界的所有自然災害中,與水有關的災害比例都非常高。”他在“東日本大地震”一週年的新聞釋出會上說,“我希望徹底調查過去的地震和海嘯,要知道,為任何可能發生的災難做好準備,是十分重要的。”

他似乎將成為一位非常關心環境問題的天皇:2015年,德仁參加了關於清潔用水的國際會議 並在聯合國召開的顧問委員會會議上發表演講。在會上,他暗示自己會致力於氣候變化問題。

而對於更多的日本普通人而言,這位溫文爾雅的天皇所帶來的“新風”,可能是改變日本父親的傳統形象。

尤其在男權至上的日本皇室,德仁顯得“格格不入”:他一直強調,要做一位親力親為的父親。他親自撫養女兒愛子公主,積極參與到家庭教育中,和妻女親密無間。

“在現行制度下,德仁能做的很少,因為他不能過問政治,儘管他對君主制的研究十分深入。”東京大學從事皇室文化研究的小田部教授告訴法新社,“但他會給日本人民帶來新的慰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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