反派絕色（二）：連城壁啊連城壁

古龍寫連城壁，說他是一個斯斯文文的少年人。

永遠都是修飾整潔，風度翩翩，無論任何人，在任何時候瞧見他，他都像是一株臨風的玉樹，神采照人，一塵不染。

這種光彩，得於他前半生的滋養，後轉化為人設，拘囿了他的人生。

且看看他天之嬌子的履歷。

出身顯赫，為江南第一世家——姑蘇【無垢山莊】主人。

年少成名，六歲時便有神童美譽，十一歲時與東瀛高手交手論劍，歷三百招而不敗，揚名扶桑三島。

娶的美嬌妻又是武林第一美女——【金針沈家】沈壁君。

地位、權勢、財富、女人…普通人一輩子追求、且求而不得的，連城壁年紀輕輕便已全部得到。

於是他的淡然、冷靜，便顯得天生如此，人們也樂於相信，這樣一位什麼都不缺的“完”人，想必當是超世脫俗才對。

連他也信了自己該是這樣的人。

在他的世界中，人與人之間，無論是父子、是兄弟、是夫妻，都應適當地保持著一段距離。

這段距離雖令人覺得寂寞，卻也保護了人的安全、尊嚴和平靜……

那日，沈碧君失蹤多日回到家。

儘管這兩個月以來他一在苦苦尋找她，當沈壁君出現的那一剎那間，他卻沒有露出興奮驚喜之態，只道一句“你回來啦。”

沈壁君本已習慣連城壁淡漠而恬靜的感情，這一刻她發現一切並沒有改變。

她不願說的事連城壁還是永遠不會問。

見到他之前，有一瞬間沈壁君恨不得衝進屋裡投入他的懷裡。

但是她知道連城壁不喜歡感情衝動的人，便也忍住了。

對一個擅長等待的女人而言，孩童時等待忙碌雙親的抽空陪伴，嫁作人婦後轉而等待忙碌的丈夫的抽空陪伴。

等待，於她而言好像是吃飯一樣自然，就算她再如何渴求關愛，也會自發遏制住慾望，遵從他人。

沈璧君當然會覺得寂寞，連城璧不是不愛她，只是他的愛有組織，有計劃，有目的。

向一個永遠在算計和偽裝的男人索求愛情，要來的也不過是一份精心包裝的感情。

只有技巧，沒有誠意。

但是她卻不知道連城壁並不像表現出來的那樣平靜，

畢竟連城壁的不平靜，只發生在武林中有了大事，他常年冷靜的眸子才會火一般的燃燒起來。

從沈壁君房間出來後，連城壁一人獨坐於石階上，夜涼如水，他心裡卻似有團火焰在燃燒。

“她怎麼會遇見蕭十一郎？”

“為什麼要和蕭十一郎天天在一起？”

“這兩個月來他們究竟在做什麼？為什麼她直到今天才回來？”

疑問一個接著一個冒出來，他想問，但是問了很沒有氣質，說好的有禮的君子別人不說的話他絕不追問，恩，不好打臉。

“就算我不問，她也應該主動告訴我才對。”連城壁忍不住惱火了起來。

“她為什麼不說？她究竟還隱瞞著什麼？”

雖然盡力要使自己心裡坦然信任沈壁君，

可是他不能。

他的心永遠也不能像他表面看來那麼平靜，但是他的身份卻促使他需要一再保持形象。

沈壁君從趙無極等人手中救下蕭十一郎逃走時，他在暴雨中看著她，痴痴地看著她，雨水從他頭上流下來，流過他的眼睛，流過他的臉，這一刻他不再神采過人、一塵不染。

沈壁君大受震動，她從沒見過他如此狼狽過，這一刻她的心幾乎要淪陷。

這一瞬間，即使連城壁叫她帶著蕭十一郎逃走，她也絕不忍心拋下他一人孤零零站在暴雨中。

他柔聲勸道，“我們回去吧。無論他受多大的傷，我都會好好照顧他的，絕不會讓任何人再傷他分毫。”

孰料，沈壁君一聽忽然向後退了兩步，繼而轉身飛奔而去。

如果說一開始連城壁狼狽的模樣讓她心生憐愛，那他剛剛的話無異於一棒打醒她的陶醉感動。

正是在屋外聽到他與司徒中平的對話，她才得已趕來搭救蕭十一郎，才得已知曉她心目中完美無疵的丈夫其實也有偽君子的一面。

而他卻依然想用好聽的話麻痺她，哄騙她。

連城壁本想喊住她，察覺到林中有人，身形動了動又停下。

司徒中平從樹後走了出來，上來便一頓亂誇，“連公子好涵養，若剛才殺了蕭十一郎雖不過是舉手之勞，但若被人知道連公子也會乘人之危，豈非有損俠名。如今連公子雖未殺他，他反正也是活不長的。”

連城壁聽了並沒有很爽，他沉默良久，緩緩開口，“你不會對別人說今天看到的事，對吧。”

“在下一向守口如瓶，何況，此時正有求於連公子。”

連城壁嘆道，“你們只知我涵養很深，卻未想到我有時也會翻臉無情。其實每個人都有兩種面目，有善的一面，也有惡的一面，否則他非但無法做大事，簡直連活都活不下去。”

聞言司徒中平已知不妙，拔腿要跑，不料連城壁確實不是吃素的，他的劍比閃電還快，司徒中平一聲慘呼都沒來得及發出，便被秒了。

解決了司徒中平，連城壁並不急著去找蕭十一郎。

正如司徒中平所言，蕭十一郎活不久，趙無極等人正四處搜尋他們，根本用不著自己動手。

至於沈壁君，趙無極等人不會動她，等蕭十一郎一死，她自會回家。

可惜人算不如天算，蕭十一郎非但沒有死，與沈壁君共患難一場，兩人感情日漸深刻；覬覦已久的割鹿刀也落入蕭十一郎之手，連城壁真是名符其實的賠了夫人又折兵。

說來也奇怪，後來連城壁在江湖消失很長一段時間，再次出現時，卻成了一無所有的喪家犬。

沈壁君時隔兩年再次回到無垢山莊，發現山莊早已易主。

她大驚失色，無垢山莊是連家的祖業，就和連家的姓氏一樣，本是連城璧一生中最珍惜、最自豪的。

為了保持連家悠久而光榮的歷史，他已盡了他每一分力量。

又怎麼會將家傳的祖業賣給別人。

沈壁君一顆心沉到腳底，但是即便竭盡她一生的智慧也未必能想到這會是連城壁釜底抽薪之計。

連城壁販賣祖產，用盡一切方法，用金錢的力量把蕭十一郎的聲名、地位推到巔峰，再讓他掉下來，叫他聲名狼藉。

他默默進行著這個計劃，默默忍受著各種心靈肉體上最慘重的打擊——包括失去全部財產和最心愛的妻子。

他以為他成功了，誰也不會知道他才是真正的天宗第二代，這秘密勢將隨蕭十一郎同化烏有。

無垢山莊始終是白壁無瑕的，必然千秋萬世受後人的尊敬和景仰。

可是反派死於話多啊。

連城壁一向冷靜自持，這次卻按捺不住勝利的愉快，向蕭十一郎全盤托出。

他要發洩蟄伏反殺的快感，他要讓蕭十一郎知道高超的智慧、精密的算計才是爭雄武林的真正本錢。

很快他迎來一生最黑暗的時刻。

在那片黑暗中，他聽見一種奇怪的聲音。

一種奇怪的、無法形容的，只有他自己聽見才會覺得噁心的聲音。

他聽見了自己骨頭碎裂的聲音。

蕭十一郎並沒有帶走連城璧的生命，卻帶走了他一生中所執著的一切——希望、驕傲、光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