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鹽鐵論】中國歷史上第一次經濟體制大討論

兩千多年以前,公元前81年,在當時的首都長安城內召開了一場史無前例的國家經濟體制大討論。雖說是以經濟體制為主題,但是會議上討論的內容又不僅僅是經濟:從經濟到政治、軍事,甚至還包括意識形態。

【鹽鐵論】中國歷史上第一次經濟體制大討論

難能可貴的是,儘管討論的內容廣度如此之大,但在各個方面都鞭辟入裡。這場討論基本把歷史上中國這種特殊體制下的社會問題都一一點明瞭,遺憾的是,並未給出具體的解決辦法。這不能歸咎於當時人們思想侷限之類的,因為兩千多年以來,多少賢人志士前赴後繼,然而這些問題仍沒有解決。

吳曉波在2013年出版的《歷代經濟變革得失》中,也曾指出“最近三十多年的經濟大崛起與其說是‘人類行為的意外後果’,倒不如說是兩千年經濟變革史的一次合理性演進,我們迄今仍有陷入歷史的閉環邏輯的危險”、“中國經濟制度上的‘結構性缺陷’,是一個‘建設性結果’,它與維持千年統一的中央集權制度有密不可分的重大關係”。

說回到這次討論,能把國計民生討論到如此地步,參與討論的人也必定不是一般人。參與這場討論的人,可以分為兩方,一方是“民間代表”,另一方是政府官員。

民間代表,一共有六十多位,來自於全國各地,他們身份如何呢?在當時,他們被稱為“賢良文學”。

什麼是賢良,賢良有幾條漢武帝制定的標準:一明國家之大體,二通人事之終始,三通正言直諫。當然,這只是領導的規定,具體到執行層面,就有點稍微不同了。各地在選拔舉薦賢良的時候,還加了一條,就是得有錢。所以這六十多人裡面也有不少成功的民營大企業家。

文學呢,就是字面的意思了,指那些讀書人,有知識,有道德,有理想,有思想。要知道那個時候可沒有義務教育,能讀上書的,還能讀好書的,那必定是社會上的精英了。

【鹽鐵論】中國歷史上第一次經濟體制大討論

“民間代表”這般陣容,政府官員那一方自然也是人才濟濟。《鹽鐵論》原文上記載“有詔書使丞相、御史與所舉賢良、文學語。”就是說,跟這六十多位民間代表對壘的是丞相、御史。

丞相不用說了,一人之下萬人之上嘛,位置僅次於皇帝;御史,這裡指的是御史大夫桑弘羊,所謂御史,監察百官,就是紀檢部門;御史大夫就是紀檢部門的一把手。當然,對陣六十人,也不能只有這倆人,人數上不能輸,陪同二位出席會議的肯定還有其他的政府官員,不過地位就比較普通了,統稱為“大夫”。

也許您會疑問,這種討論,丞相來可以理解,搞紀檢的人來這裡幹啥?的確,紀檢的人跟這不搭邊,但主要是這個御史大夫特殊,他不是因為擔任御史而來,而是因為他是桑弘羊而來。

【鹽鐵論】中國歷史上第一次經濟體制大討論

桑弘羊是誰?史載其十三歲進宮當官,輔佐漢武帝;漢武帝在位四十多年,征伐無數,耗費資財無數,國家財政之所以能夠支撐起如此程度的耗費,幾乎可以說,全依賴於桑弘羊,他是漢武帝時代的財政一把手。

漢武帝死後,他被任為顧命大臣,輔佐漢昭帝;同時輔佐漢昭帝的還有霍光等幾位大臣。霍光,是霍去病同父異母的弟弟,也是漢昭帝上官皇后的外祖父。其與他和桑弘羊不對付,傳聞說這場討論就是由霍光挑起來攻擊桑弘羊的。

為什麼對經濟體制的討論可以用來攻擊桑弘羊呢?一是因為桑弘羊一手製定了財政方針,這是他的畢生心血,否定了當時所行的經濟體制,也就否定了桑弘羊;二是因為桑弘羊為漢武帝制定的財政政策,最可怕的他實施的“算緡告緡”,具體含義這裡不展開,簡而言之就是直接槍老百姓的錢,使得“民貧國富”,政府取財於民,引起了老百姓的普遍不滿。以至於有一年天氣乾旱,老百姓都說:只有煮了桑弘羊,老天爺才肯下雨。

參與此次會議的雙方人物都介紹完了,其中並沒有《鹽鐵論》的作者恆寬。他寫這本書並出版時,是這場會議結束後的二三十年之後了,參與會議的關鍵人物基本上都不在人世了,所以說這是解密資料也不為過。

《鹽鐵論》共六萬多字,恆寬老師根據會議上討論的主題,將其分成了六十個小節,我們不可能僅透過一篇文章就可以把這給完全講清楚了,所以《鹽鐵論》是一個系列文了,今天只能介紹一部分。

【鹽鐵論】中國歷史上第一次經濟體制大討論

那讓我們正式進入這場大辯論。

民間代表首先發言,開門見山,直指關鍵:治理國家,不能讓人們肆意妄為,要施行德政,弘揚仁義,抵制追逐利益,不能把社會上上下下都搞得利益燻心,眼裡面只有錢。現在鹽呀,鐵呀,酒啊,都被國家專營了,還搞什麼均輸,這分明就是跟老百姓們搶錢嘛,民營企業哪還能活得下去。沒有錢了又不能生活下去,老百姓們只能絞盡腦汁從其他地方搞錢,每個人只想著鑽營搞錢,大發橫財,結果整個社會的純樸敦厚的風氣沒有了,守本分的人就少了,踏實做事的人也少了。本分的人少了,搞花裡胡哨的人就多了,搞花裡胡哨的人多了,社會就壞了,人心就散了,隊伍就不好帶了。只有本分的人多了,踏實做事的人多了,農業就會興旺,老百姓才會不缺吃的用的。所以應該廢除鹽鐵什麼的壟斷,抑制工商業發展,促進農業發展。

民間代表們這段發言中,提到一個詞“均輸”,這裡解釋一下。這是桑弘羊的財政政策之一,與另一政策相輔相成,合稱為“均輸平準”。當時漢代還有點分封制,那些分封的郡國要給中央進貢,進貢可不僅僅意味著只有貢品的花費,郡國還要承擔運送貢品的運費,還有人力費用,這可不是小數目,而且就像計程車拉客一樣,送完客人之後,有可能是空著車回來的,這時候運費啥的就白白浪費了。

桑弘羊在此背景上施行均輸,要求郡國進貢物品改成“土特產”,也就是當地生產最多最便宜的東西;然後在每個郡國中都設立均輸官,負責採收、運輸這些貢品,期間運輸所用船啊,車啊,也都有政府提供。這些貢品呢,一部分肯定是運到中央,另一部分則是運到缺少這些東西的地方,高價賣出,利潤都歸政府。平準呢,就是在均輸的基礎上,來實現政府對長安等大城市物價的掌控:當長安城某些商品價格上漲了,政府就開倉賣;某些商品價格下跌了,政府就開倉買。

透過均輸平準,桑弘羊為漢代中央政府大賺特賺。當然在一定程度上也打擊了投機倒把。

言歸正傳,回到這場辯論中,面對著民間代表的攻勢,官員們針鋒相對,從國家的角度來進行反擊:外敵匈奴最近老是來侵犯我國邊疆。要防著他們吧,就得駐軍在邊疆;不防著他們,他們還就一直來搶東西。上一代皇帝為了人民著想,就開始修烽火臺,駐兵屯田來保護邊疆。這樣花費巨大,國庫錢不夠,所以才搞壟斷,鹽鐵酒專營,賺錢來資助邊疆。現在你們要把這些廢掉,我們的邊疆戰士吃什麼喝什麼,所以不能廢。

【鹽鐵論】中國歷史上第一次經濟體制大討論

接來下民間代表的發言就有些書生氣了,不過道理的確沒錯,就是實現起來很困難,民間代表說:孔子老人家說過,治國治家的人,不用擔心東西少而應該擔心分配不均;不用擔心錢少而應該擔心人們不安分守己。(這就是著名的“不患寡而患不均,不患貧而患不安”)。所以國家領導人不說錢多錢少,管理者不說利害得失,大家都只談仁義,以仁義施政,這樣離的近的都願意親近這樣的政府而心甘情願地執行各項政策,離的遠的也會被這樣的政府感化而心悅誠服。不戰而屈人之兵,直接在朝堂上就能取得勝利,這樣的話,哪裡用的到這麼多錢呢?

這算是儒家的理想社會了,理想是好的,但現實中總會有種種問題,統治者們面對的這些現實問題,儒家卻沒有給出一個可行的解決辦法,因此後人總會將儒士貶低為酸儒、腐儒。

官員們迴應說:匈奴狡猾兇惡,犯我邊疆,殺我國民,早就應該討伐誅殺他們了。只是皇帝憐憫老百姓生活不易,不忍心看自己的將士在邊疆出生入死,所以才沒有大規模的發動戰爭。你們這些文弱書生,既沒有身披鎧甲上戰場的勇氣,只會在這裡逞口舌之快,又想要廢掉國家的鹽鐵專營,一點都不體系國情,一點都不關心邊疆,好意思嗎?

民間代表先是說,古代的人們都看重德行,重視德政,鄙視用兵打仗。其實意思就是說,現在的這些官員這麼注重用兵,是因為你們沒有古代那種德行了,品德比不上人家了。

接著,民間代表又借用孔子老人家的話:孔子曰,遠人不服,則修文德以來之。既來之,則安之。那些離我們很遠的人總是作亂,那我們就應該好好治理國家,讓國家政治清明,百姓安居樂業,社會保障健全,人們不加班,該休息休息,沒有996,那樣社會好了,遠處的人自然會來我們這裡。現在你們不講德政了,只講軍兵,整了那麼多兵在邊疆,每年運那麼多糧食到邊疆,僅能讓邊疆戰士吃飽不餓,而內陸老百姓也是節衣縮食來給政府供應糧食,現在國家又搞壟斷來搞錢,這不是長久之計啊。

官員們一看,拿邊疆軍事說事已經不行了,便轉換思路,說:古代建立國家的人,都是農業商業兩手抓,市場上什麼東西都有,各行各業的人在市場上都可以買到自己想買的東西。易經上說,通其變,使民不倦。就是說市場上商品流通起來了,老百姓們就會一直努力生產。所以說,如果手工業不行了,那麼農業用具就沒辦法生產出來;農業用具生產不出來,糧食也就生產的不夠用了,那老百姓生活質量就下降了,國家也就發展不了了。而商業不行了呢,那麼商品就流通不暢了,商品流通不暢,農業用具自然也就沒辦法廣泛交易了,就影響其生產了。所以實行壟斷,售賣積壓的商品,實行均輸,就是為了讓商品順暢流通,促進交易,怎麼能廢掉呢?

這裡政府官員開始談到市場經濟,說明自由貿易對經濟發展很重要,但耍了一個花招:說壟斷是為了疏通積壓的商品,讓壟斷在自由貿易市場中合理化。

民間代表說:國家用道德來引導人民,那麼社會風氣就會變好;如果要是一味強調錢字當頭,發展經濟高於一切,那麼人民就會處處考慮有沒有錢賺,處處都在做生意。老子說,貧國若有餘。貧窮的國家看起來好像很有錢,不是他們真的有這麼多錢,而是因為他們慾望多,人民百姓內心躁動,總是想著搞錢搞錢。所以統治者應該重視農業,抑制工商業,加強文化道德教育,倡導傳統美德,讓幹部百姓不陷入只追求利益的歧途。如此,市場上便不會有沒有用的商品,月餅就是月餅,就沒有那些亂七八糟的禮盒了。所以發展工商業不是治理國家的根本,治理國家的根本則是要注重道德培養,從人心上做工作。

官員一看民間代表說工商業沒用,有點懊惱,便繼續強調自己論點,說:管子曾言,國家有肥沃的土地但是人民吃不飽,是因為勞動工具不行;山上有礦有樹,海里有鹽有魚,老百姓還是窮,是因為工商業不發達。四川的漆、湖北的皮革、揚州的象牙、江南的竹子、河北的魚鹽、山東的麻布,都是人民的必需品,都需要加工,都需要商業來流通。所以聖人搞各種交通,來方便人民交易。鹽鐵壟斷也正是為了人民更方便的交易而設立的,不能廢掉。

民間代表針鋒相對,說:國家地大物博,人民還吃不飽,那是由於工商業興盛而農業荒廢的緣故,山上海里都有很多物產,而群眾還是過著窮日子,那是由於生產廠家不去努力生產人民群眾的生活必須品而為了利潤生產了過多的奢侈品,消耗了生產力和生產資料。慾壑難填,再多的財富物產也架不住源源不斷的貪慾,所以盤庚住在茅草屋裡,舜把黃金藏起來,高帝不讓商人當官,都是為了抑制對利益的追逐,培養純樸踏實的民風。領導人都這麼做了,仍然還有人為非作歹,坑蒙拐騙,更何況現在上面開始帶頭求利呢?公羊傳說,上層官員求利,那麼基層官員人格就會卑劣,基層官員人格卑劣,那麼知識分子就會貪財而不顧道德,知識分子貪財不顧道德,那麼普通百姓就會坑蒙拐騙偷了。就是因為開了逐利的頭,便一發不可收拾。

民間代表這是把官員們的鹽鐵壟斷視為了政府力求逐利的表現,官員們便開始辯解,言說均輸平準的好處(我們之前已經提到),最後總結說,我們這樣是為了人民,從老百姓的角度出發的,不是為了逐利。

民間代表可不吃那一套,人家從民間來,自然知道民間事,便一針見血指出了這個政策的問題所在:古代徵稅,人家是老百姓生產啥,上面就徵什麼稅,所以農民繳納農產品,婦女繳納紡織品。現在倒好,均輸法說要土特產,說是當地生產最多最便宜的東西,但是沒有指明是啥啊,行政官員可不是想徵什麼就徵什麼,什麼能賣最多錢就徵什麼,有的東西老百姓生產不了,就只能把自己生產的東西賤賣換成政府徵收的東西,苦不堪言。還有平準,說好的物價漲得時候政府賣東西來平復物價,物價跌的時候,政府買東西來平復物價;可執行過程卻變了形,變成了官員對老百姓強行低價收購,然後在市場上高價賣出,這哪裡是對老百姓好呢?甚至還有官商勾結,老百姓都快活不下去了。均輸古代就有,但古代的均輸是用來調節勞逸,便利貨物的運輸,但是,到了你們這裡,卻成為為獲取暴利而收購一切貨物。利用權利壟斷市場。滿足你們自己,令廣大人民群眾窮困潦倒。

至此,辯論的第一個階段就結束了,也不知道是因為雙方辯累了去吃飯了,還是再辯就要打起來所以需要“休庭”。他們結束了,我們第一階段也在此結束。

來日再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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