姑娘，送你一朵小野花

公子萌 三劍客

題圖/大唐 三劍客

送你一朵小野花

主播/董純

我的姑娘，見信如面。

從中原出發，我們一路向西，向西。

我路過河流、山川。車隊在公路上行駛，遠處的海子泛著好看的藍色。一路景色愈加壯美，可是我，離你越來越遠。

這次遠行不在我們的預期當中，但當她真的來臨，你告訴我，你等我回來。

我把這一頁微信截圖打印出來，和你的照片一起，別在我的頭盔套裡，這是最安全的地方，掉不了，弄不髒，別人也看不見，只有我知道它在那裡。

和我的鋼盔一起，保護著我。

上一次休假，我們商量好，這一年將是我當兵的最後一年。

臨行前你為我送行，談笑、美食、大街上熙攘人群中隨意的溜溜達達，我們對未來期待像一隻迎著風的風箏，越飛越高。

可是，我的姑娘，我將要食言了。

我們與文明背道而馳，駛向荒蕪，也駛向我們的使命所在。

我幾乎無法用言語形容我所見到的壯美，那落在山巔的雪，那縈繞山脊的雲。

山腳下有野驢在奔騰，我們走，它們也走，我們停，它們也停下轉過來看。

一路上我們遇到了很多大狗，成群的犛牛、白羊，還有狐狸和一匹小狼。

這裡的植被只有低矮的紅柳和駱駝刺，大片山體裸露著，怪石嶙峋，有一些從遠處看很像古老文明的遺址。

我們在這樣的群山中行駛了很久很久。

從清晨到正午，從烈日當空到夜色如墨。

車隊最終停在了一個大湖的岸邊，在這裡我們將紮下營地，湖對岸的山頭上，是我們的目標。

從這時起，我的姑娘，我就失去了你的訊息。

此時還是盛夏，但夜晚溫度卻會降到零下10度左右。在剛開始安營紮寨的這幾天，我們只能在剛剛挖出來的、淺淺的地窩裡支起單兵帳篷過夜。

高原的風凌冽、刺骨，拍打著薄薄的帳篷布直往人臉上貼。都說剛上高原有三個不知道，“不知道吃飽了沒，不知道睡著了沒，不知道生病了沒”，而我確切地知道，我沒睡著，也確切地知道，我的戰友們生病了。

每個人的高原反應程度不同，有些人會出現嚴重的頭痛，或是心肺功能問題。幸運的是我只有失眠這一個症狀，我猜想我能很快適應。

等待是一種煎熬。

熱血和激情終會有褪去的時候，而勇士也有一顆柔軟的心。

有一天夜裡我去查鋪，掀開一個帳篷簾，我聽到了一個和風聲格格不入的聲音……

嚶嚶啜泣的人是小烏子，任務開始之前他是全旅最白淨的一個兵。

一雙大眼睛撲閃撲閃，是最受女兵歡迎的小戰士之一。

連日裡大風和烈日的摧殘讓他如今看上去像個土行孫，但是他並不是為了形象上的變化而難過。

顯然，這種等待超出了他的心理承受能力。

其實這是大家普遍的感受，孤獨和寂寞伴著風雪和寒冷，稍不留神就會忘記生命的意義。

在那一刻，我手足無措。你知道的，我不是一個很會安慰人的人。我只好從口袋裡掏出一塊石片，這是我在站崗的哨位上撿的，它的紋路看上去像一張滄桑老人的面龐。

我把石片遞給烏子：“你看，這塊石頭多像個人臉，送給你了，讓它陪著你。”

可能是被我無厘頭的送禮打斷了情緒，他接過石頭仔細看看，突然破涕為笑，輕聲說：“哥，真醜。”

走出帳篷，我特意抬頭看了看天，看了看遠處的山……

耳邊只有風吹過的聲音。

防風面罩非常密實，能夠有效地遮擋風沙，但卻很不透氣。才走了不到200米，我就開始感到憋悶，呼吸幾乎無法相接。

我拉開面罩大口呼吸，但風席捲著砂石灌進我的口鼻，讓呼吸更加阻滯。

我們從一個埡口向上攀登，坡度幾乎達到了60度。

這裡的山體表面是碎石和沙子，沒有道路，只能自己選擇看上去比較結實的石頭手腳並用地攀爬，常常登一步滑半步。

拐過一道山崖，我們上了雪線，這是前一陣下雪留下的痕跡。

表面已經有一些板結，一腳踏上去踩不碎，有些打滑。走在我前面的營長一不留神摔了一跤，身體砸開雪殼，才發現這雪有20多釐米厚。

有人撿起一塊雪塞進嘴裡：“嗯！好吃！你們嚐嚐。”大家紛紛抓起雪塊啃起來，還有人抱起一大塊雪，模仿廣告裡的演員，舔了一口，說道：“不錯，不錯，味道好極了！”

年輕的生命啊，快樂很容易漫延。

一段雪路，雖然跌跌撞撞，但是笑語歡聲，彷彿是郊遊。

攀上第一個山頭，海拔已經到了一個極限，我的耳道和太陽穴開始刺痛，腦子有點懵，周圍的聲音聽不太真切。

喜歡拍照的灰灰捂著心臟靠在崖壁上，我知道他從上來就不太舒服，忙過去檢視他的狀況。

面罩一拉下來，發現他的牙齦在滲血，表情十分痛苦。衛生員趕緊拿出藥品給他服下。

緩了一陣，灰灰抬抬手示意他好些了。我從他身上取下一個挎包，幫他揹著，他沒有拒絕，我知道後面的路還長，他硬撐不住。

從山頭回首望去，我們宿營的大湖出現在了眼前。不知道是因為湖深還是倒映了天空，那水像寶石一樣藍。此時夕陽已經快要下山了，山腳下的國旗還在迎風招展。我突然覺得，那藍和那紅，是世間最美的色彩搭配。

短暫休整之後，我們繼續向前行進，目的地還在幾個山頭以外。

在這裡上山難，下山更難。砂礫和石頭參半著，讓人無處下腳，一不留神就會一腳踩滑。

在跋涉了近4個小時之後，我們終於到達了目的地。此時漫天繁星，大家卻無暇欣賞，等待我們的是……

在你的想象中，也許會以為最難受的是食物匱乏和寒冷，實際上最令人無法接受的是渴。

從我們上到山頭那天起，天氣就開始突變，狂風不停地吹。剛剛挖出的地窩不一會兒就被風吹來的砂石填住了。

水比金子還貴。

收工回來的戰友撿回來一個滾在土裡的水壺，發現裡面還有一點水，欣喜若狂，忙拿回來分給大家一人幾滴。

我沒喝，讓給了年齡最小的大寶兒。

因為，我看見那個水壺是營長故意在土裡滾髒了，丟在帳篷外牆角的。那是他省下來的，給誰，誰都不肯喝。

乾渴影響著一切，我的呼吸、我的心跳、我的情緒、我的睡眠。

我甚至覺得乾渴影響了我的視力，遠處的一切怎麼都看不清。

這個時候，送水的到了。

山頂沸騰了，每個人都被深深感動可是沒有人流淚，即便是淚水對於我們而言也太過珍貴。

最愛哭的大寶兒黏在當過自己班長的釘子身邊，淚水在眼眶打轉。釘子粗獷地兇他：“憋回去，不許哭，把眼淚水兒給老子省下。”

他們揹著60斤水，卻在路上只喝自己水壺裡的那一點水，而且只喝一半，另一半留著下山路上喝。背上來的這些水，他們一滴都沒動。

60斤，他們揹著這樣的負重爬上了這個令我今生無法忘記的山頭，而且是一次次遠行般的長途。

此後，他們每天都來。

直到第四天，再不見他們的身影。

他們退伍了。

每年老兵退伍的時候院子裡都會迴圈播放《駝鈴》，不知道營地今天放歌了沒有，但是我自己在心裡默默地唱了一遍，算作送別。

老兵離開自己奮鬥多年的營區都會淚流滿面，不知道他們幾個離開這座只上來過幾次的山頭時，會不會哭。

不過今生他們若是再想來，隨時都可以，因為我們站立的地方，就是中國啊。

我的姑娘，有些事情不能言說，但你能懂麼？

一天傍晚，在狂風過後的片刻寧靜之中，在那個山頭，我發現了生命的奇蹟！

一個石縫裡，長出了一叢小小的紫色野花。

你能明白我那時的激動麼？

在那麼高的山頭上，這夜晚零下20多度的天氣裡，這沒有水分的冷風中，她竟然悄悄盛開著。

它是這片高原的奇蹟，就好比你是我心的奇蹟一樣。

我猜想這叢小花應該是長在一坨牛糞上……

可以，我不禁被自己逗笑了。

這鳥都到不了的地方，哪來的牛，更莫說牛糞？

總之，我發現它們之後無暇他顧，我不知道這樣的美是否會轉瞬即逝，於是，我摘下其中開得最盛的那一朵，小心翼翼地夾在頭盔套裡的那兩張圖片中間，風乾它。

現在，我把這朵風乾的小花隨信一起寄給你。

我的姑娘，請原諒我，我可以送你滿捧的玫瑰，也可以送你名貴的牡丹，但我只想送你這朵小野花，因為它開在我青春揮灑的地方，開在我用生命捍衛的地方，開在我將要銘記一生的地方。

送你一朵，小野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