與誰同坐軒|坎坷罷、園睡去
冬時寒寂,春日又半夢花開,與東風糾纏。
園林已經睡了很久了。
從大門到了內裡,沿著迴廊和山澗蹬道左折右轉,拙政園還是像五百年前那樣幽深,似乎沒有變過。
然而終究還是變了,擠擠挨挨的遊人來了又去,總是要留神別把他人撞上,人多到足以攪了這一方池水,嘈雜喧鬧。
園林卻依然在睡著。
幾經易主的拙政園,可以稱得上身世坎坷。
或被強佔、或被沒收、或成了巡撫衙門,或竟然化為學校,有時是荒草叢生,有時一園被分割成了幾份,還成了王獻臣兒子豪賭的賭注,真真是一擲千金。
園子零散、一夢破碎。
雖是一座不會說話的園子,立於原地,卻嚐盡了人間百味,顛沛流離。
到了今天,拙政園終於免了被捲入災禍的煩憂,轉而一躍成了遊覽的勝地,變得有些安逸了。
然而入園者眾多,識園者甚少,恐怕即便是曾經的園主來了,亦要混於人海,隨波逐流,忘了園子曾經的安寧。
此去經年,西園一亭,與誰同坐?
——與誰同坐軒,敞開扇形的四面,乍洩了草木細碎,日光斜微。
匾額高懸,靜靜發問,誰能去喚醒一座睡去的園子,又有誰能在此軒,與清風同坐?
圖源/微博-攝影師harry
若你想讓一座園林醒來,就先去問問千年前的月亮。
今人不識古時月,今月曾經照古人。
月亮照著,照高山孤寂、大漠荒涼、汪洋零丁、邊疆渺茫,現在開車都覺得過於寬廣的國境,從前竟然要文人學子,用雙腳來丈量,發配到遠方。
要麼丈量疆土,要麼丈量生死,左右不過,憑君一話。
陪著他們的,只有月光。
所以才有了歸隱,所以才有了園林,這萬丈紅塵,淨土微光。
偏安一隅,與風月無關。扇面亭小,卻能把身心放得妥當。
憑欄遠眺,是月洞門外,庭院深遠。
上視古木與蒼天高遠,下俯波瀾池水,透過扇形空窗,又是笠亭一座。
圖源/微博-聽雨親風
靜亭獨自佇立,仿若戴笠漁翁。我即笠翁,笠翁即我。
對岸的遊曳長廊如雨霽虹橋,凌然在碧波上,篩盡了月光。
曾經的拙政園主,獨坐於此,有風穿軒而過,小樓倒影,留了些許清涼。
物是人非,物是人非,昔年小亭一座,只有園主能於此,借蘇子發問,“與誰同坐?明月、清風、我。”
亭,停也,人停駐在這裡,想的卻是坎坷的一生,又與誰同共呢?
拙政園,雖名義上,為「覽止足之分,庶浮雲之志,築室種樹,逍遙自得。池沼足以漁釣,舂稅足以代耕……此亦拙者之為政也」,這番豁達灑脫之言。
實際上,箇中滋味,定然是在園主心中百轉千回,落寞失意,一言難盡,才以疏朗之辭,聊作慰藉。
如今,小亭仍在,而停的卻不是歷代園主了。
人云亦云,太多人擠在本應只容一人的軒中,跟著風雅,皆在說——與誰同坐?明月、清風、我。
此去經年,西園一亭,與誰同坐?
對拙政園來說,定然不是難解風情的我。
然而坎坷罷了,園已睡去,一夢成酣。
·除標註外,圖皆出自言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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