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達芬奇到桑塔格,博識者會成為時代的眼淚嗎?

從達芬奇到桑塔格,博識者會成為時代的眼淚嗎?

認識論

是一門關於知識以及如何獲取知識的學問,但就

博識者

(polymath,知識面極廣的人)這一話題而言,當今的認識論卻無話可說。它也無法告訴人們滿足什麼標準才可稱得上博學、甚至稱得上受過教育。一個沒有學過古希臘語和拉丁語、不懂音樂、不瞭解中國歷史的人,可以自稱為博識者嗎?而說到教育,鑑於當今大學所包含的遠遠不止科研院系的現狀,所以,沒有任何一人可以因其大學畢業而自稱受過教育。問題在於,

資訊和知識有什麼區別,以及知識和智慧有什麼區別

。在這個問題上,認識論正如一片肥沃而尚未被開墾過的土地。

彼得·伯克(Peter Burke)是一位英國的文化歷史學家,也是新書《博識者》(

The Polymath

)的作者。他把自己的研究主題定義為“有興趣學習多門學科的人”。而要想配得上這個頭銜,就必須表現出對幾門學科有相當程度的精通,這通常由其發表的作品或發明來證明。

真正博識者的目標是成為百科全書式的人物,熱衷於掌握儘可能廣的知識面

。在歷史上,“博識者”一詞還可以被其他稱謂所替代,包括博學者(polyhistor)、文藝復興人(Renaissance man)、通才(generalist)、文人(man of letters)等。大多數博識者所尋求的目標,常常是不言而喻卻甚少實現的大智(pansophia),或稱普世智慧(universal wisdom)。對學習和智慧之間區別的探討,也正是《博識者》的主線之一。

這本書的副標題是《一段從列奧納多·達·芬奇到蘇珊·桑塔格的文化史》,這個標題暗示著

博識者在歷史程序中無可奈何地走上了下坡路

。但在此過程中,在此過程中,知識領域在不考慮深度的情況下極大地擴大了其研究廣度。普遍知識(universal knowledge)的目標本身在很長時間裡被看作是愚蠢和譁眾取寵的。早在18世紀中葉,狄德羅和達朗伯的百科全書仍然將“博識(polymathy)”定義為“

通常只是一堆混亂而無用的知識,用作‘表演’之

用罷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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Marta Tranquilli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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究竟為何會有人想要成為一名博識者?

寬泛而無休無止的好奇心

是一方面,

智力上的好勝心和虛榮心

則可能是另一方面。第三個,也是更主要的原因,則是

對發現所有知識之統一性的

強烈驅動

(如果確實存這種知識統一性的話)。伯克列出了成為一名博識者所需要的品質:高度的專注、強大的記憶力、知覺速度、想象、精力、好勝心等。他也將自己研究的博識者們以被動型(passive)、集中型(clustered)和連續型(serial)三個維度進行劃分*。希臘詩人阿爾基羅庫斯關於刺蝟和狐狸的二分法——“狐狸知道很多事情,而刺蝟知道一件大事”,也是貫穿伯克這本書的另一主題。

*譯者注

被動型

(passive)指只獲取知識,而不產出作品;

集中型

(clustered)指專於某一系列相關學科內,如人文科學、自然科學或社會科學;

連續型

(serial)指連續跨域於不同學科的人。

能寫出《博識者》這樣的書本身就是身為博識者的一種表現。伯克從人類歷史中選取了上百位博識者,為這些與眾不同的人撰寫了精煉的傳記。伊本·卡爾敦(Ibn Khaldun)、伊拉斯莫(Erasmus)、牛頓(Newton)、培根(Bacon)、萊布尼茲(Leibniz)、維柯(Vico)、孟德斯鳩(Montesquieu)、布豐(Buffon)、勒南(Renan)、傑曼·德·斯戴爾(Germaine de Staël)、馮·洪堡兄弟(the brothers von Humboldt)、孔德(Comte)、喬治·艾略特(George Eliot)、馬克斯·韋伯(Max Weber)、威廉·詹姆斯(William James)、帕特里克·格迪斯(Patrick Geddes)、羅曼·雅各布森(Roman Jakobson)、詹姆斯·弗雷澤(James Frazer)、李約瑟(Joseph Needham)、劉易斯·芒福德(Lewis Mumford),以及許許多多其他極富才智的人都被列舉在了這本書中。伯克欣賞這些人,同時也瞭解他們的缺點。在這本書的結尾,他列舉了500個他認為稱得上博識者的人。但他所列舉的人越接近今天這個時代,也就越有爭議:大衛·理斯曼(David Riesman)、羅納德·德沃金(Ronald Dworkin)、雅克·德里達(Jacques Derrida),這些是博識者嗎?我不認同。還有,他為什麼忽略了羅伯特·奧本海默(J。 Robert Oppenheime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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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eth Walro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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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關於“猶太人博識者”的一節中,彼得·伯克引用了託斯丹·凡勃倫(Thorstein Veblen)的文章《猶太人的智力優勢》,並且他也指出,

他名單中的猶太人直到19世紀中期之後才頻繁出現

,大約是伴隨猶太啟蒙運動*(Haskala,一項向猶太人介紹西方世俗學問和文化中的運動)而開始的。在猶太人博識者中,最著名的猶太人包括著有《論猶太人問題》的卡爾·馬克思。在伯克所列的500人的名單裡,出生在1817年後的“250人中有55人是猶太人”。

*譯者注

Haskala,來自希伯來語,也稱為猶太啟蒙運動(Jewish Enlightenment),發生在18世紀末到19世紀的中東歐,旨在使猶太人接受歐洲語言、猶太語,以及世俗教育。

博識的興盛主要在17世紀,伯克認為在這個時期,“歐洲人度過了一段延長的自由時光,一方面傳統對好奇心的懷疑與壓制逐漸式微,另一方面智力的勞動分工方興未艾”。新世界已經被開啟,而“新的知識正在不斷湧來,撩撥著學者們的好奇心,卻又不至於吞沒他們”。而在19世紀中期以前,富於才智的猶太人仍然主要關注在《塔木德》和其他更嚴格的猶太教經典中。巴爾·謝姆·托夫(Baal Shem Tov)、維爾納·加翁(Vilna Gaon)以及他們的信徒關心著那些他們認為遠比博識重要得多的東西。

然後就出現了我認為的

智力怪胎

。其中大部分人我在讀這本書之前都不瞭解。威廉·瓊斯(William Jones,1746–1794)據說瞭解不下30種語言。托馬斯·楊(Thomas Young,1773–1829)被認為是“最後一位全才”,他是一名物理學家,會西伯拉語、敘利亞語、撒瑪里亞語、阿拉伯語、波斯語和土耳其語,發表過人身保險、聲學、光學等主題的論文。貝尼託·赫羅尼莫·費伊豪(Benito Jerónimo Feijoo,1676–1764)是一名被描述為“學習怪人”(a monster of learning)的本篤會僧侶,他寫過(引自伯克)“神學、哲學、語文學、歷史學、醫學、自然史、鍊金術、占星學、數學、地理、法律、政治經濟學、農學、文學、水文學”方面的內容。威廉·亨利·福克斯·塔爾博特(William Henry Fox Talbot,1800–1877)是一名傑出的數學家,興趣涵蓋光學、化學、攝影、天文學、詞源學,以及對翻譯可靠性的研究,而在此之外他仍尚有精力擔任威爾特郡奇彭納姆(Chippenham)的議員。奧圖·紐拉特(Otto Neurath,1882–1945)是一名科學哲學家、社會學家、政治經濟學家,還是國際圖形字型教育體系ISOTYPE這一視覺語言系統的發明者,據說他一天讀兩本書。光是閱讀這些人的故事就已經讓人感到腦力枯竭了。這些人和書裡刻畫的其他博識者們,令歌德(他本身也是一名天才的博識者)都相形見絀了。

據伯克所說,

最好的博識者能夠“看到那些宏大的圖景,並指出其中專家們所忽視了的聯絡”

。很多博識者們都長年對知識統一的問題非常感興趣。伯克書中的另一名博識者,雅克布·布洛諾夫斯基(Jacob Bronowski,1908–1974)寫道,“我所寫的一切,儘管千差萬別,但它們都在接近同一個母題,那就是人類的獨特性,透過其奮鬥(和天賦)來理解自然和自身的過程所產生的獨特性”。迄今為止,博識者們在前者方面(理解自然)比後者(理解自己)做得更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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Valerie Villaflo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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知識分子的專業化,特別是由現代大學院系和專業的劃分,都是在排斥博識者

。然而,像伊曼努爾·康德、亞當·斯密、馬克斯·韋伯這樣的人物(後面兩個還是伯克名單中的博識者)都表達了對專業化的讚譽。斯密認為,“每個人在自己的領域越是精通,就會有越多的貢獻被新增到人類對整體的認識中,而科學也因此得以增長。”一個世紀後,韋伯補充道,“摒棄浮士德式的知識統一目標,而將工作限制在專業分工內,是現代世界中任何有價值的工作所必要的條件”。

博識者也可能會因其淺薄和業餘而受到批評

,特別是來自專家們的批評,更甚者被指為純粹的騙子。對此,可以想一下以賽亞·伯林(Isaiah Berlin)對喬治·斯坦納(George Steiner,也是名單中的博識者之一)的描述,“非常罕見的傢伙,一個徹頭徹尾的江湖騙子”。伯林也對雅克·德里達發表了類似的評論。不過伯林本人也出現在了伯克的名單中,我很懷疑當他在名單裡發現自己時是否會高興。

伯克將這一問題稱為

列奧納多綜合徵

,也就是“由於興趣分散,博識者們經常在寫書、做研究和發現時,進行不下去”。他補充道,“很多博識者沒能完成工作計劃就是由於其過於分散的興趣和精力”。在這些博識者中,最偉大的或許是達·芬奇,而他因為自己興趣過於寬泛,不免留下了很多有用的工作沒有完成。伯克寫道,“(達·芬奇所設計的)巨弩實際上並不實用,他‘化圓為方’(也就是求π)的企圖也落空了,還有《最後的晚餐》那糟糕的儲存情況(在幾年後已經可見端倪),則是由於他在化學實驗上的失敗所導致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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Olesia Bachynska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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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一個人在智力上有絲毫的自負(當然對我來說並不只是絲毫而已),那麼

他讀過《博識者》這本書之後,很難不去思考自己在博識者們當中的位置

。在我自己相當自負的一段時期裡,我被稱作是文藝復興人(或許是安道爾公國的文藝復興)和文人(這個稱謂我更容易接受),但我從來沒有感覺到有任何值得一提的動機在背後推動我去成為一名博識者。必須補充的是,我也從沒有感受到任何促使我成為專家的驅動。嗟乎!我就是這樣乏味的一個人,僅僅滿足於去學習自己感興趣、或者是能從閱讀和思考中獲得樂趣的東西。

除此之外,因為任何不對科學有嚴肅興趣的人都是不能稱之為博識者的,所以我從一開始就因為缺乏天賦和興趣而被取消了資格——但我還是很感激應用科學給我們帶來的一切。我滿足於自己可以僅僅生活在這個宇宙中,而把對宇宙的描述留給其他人,從分子層次到行星水平。即便如此,我還挺熱衷於去關注科學本身有多麼常犯錯,就像偽科學那樣,而且有時候還是非常嚴肅的錯誤。例如在1949年,一個叫做安東尼奧·埃加斯·莫尼茲(Antonio Egas Moniz)的葡萄牙神經學家因為發明了腦前額葉切除術而摘得了諾貝爾生理學或醫學獎。而在弗洛伊德的錯誤學說所統治的約75年間,誰又能說它對人類造成了多少損害呢?關於意識,大腦最基本和最有趣的功能,那些被大肆鼓吹的腦科學新領域卻尚未告訴我們任何有價值的東西。

塞繆爾·約翰遜(Samuel Johnson)說過,“

知識之海太廣,哪怕是最積極最勤奮的智者也不能探索盡它

”。這句話曾緩和了我的好奇心,使之從未驅使我離開自己力所能及的領域。我不能用爪哇語做夢、用西里爾文字寫作、或根據《愛經》的指示來做愛,但我不會因此而感到不滿足。而對於從海草中提取碘或是學習海豚的語言,我則毫無興趣。

伯克寫道,17世紀時的百科全書是由單個作者撰寫的。“百科全書(encyclopedia)”這個單詞的意思是知識之圓(circle of knowledge)*,暗指如圓一般完滿的知識,或是所有可觸及的知識。當然在後來,百科全書就由很多人一同來完成了。我曾在《大英百科全書》做過幾年編輯,當時由莫提默·艾德勒(Mortimer Adler)重新組織編撰。艾德勒不在伯克的名單裡,他也沒有在《博識者》這本書裡出現,但他本人完全可以稱得上博識。他智商極高(我開始相信智商主要衡量的是一個人的抽象處理能力),與之相映成趣的則是他極度缺乏常識。(艾德勒想在他的湖濱大道公寓掛一幅畫,但他發現自己沒有錘子,所以他去了附近的登喜路(Dunhill)。但那裡不賣錘子!所以他買了一個黃金做的花灑,然後回到家用它把釘子敲進牆裡。)我參加過很多會議,艾德勒在這些會議上極富智慧並且精力充沛,他試圖把所有知識分為九類(主要是為了減少《大英百科全書》早期版本的工作量)。但事實證明,

知識並不像它看起來那麼有可塑性

*譯者注

encyclopedia可被分解為en-cyclo-pedia,其中cyclo對應圓,pedia對應知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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Marly Gallardo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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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在被稱作數字時代的今天,似乎變得更加不可能了。

網際網路中充斥著海量的資訊,其中有些資訊是真的,大部分則是假的;一些只是有所成見,而相當多的則充滿惡意;絕大多數都是刻薄而非和善的

。在數字時代裡,維基百科代替了《大英百科全書》和谷歌黃頁,幾乎每個有手機的人都在口袋裡裝入了一座圖書館。還有誰會想要試圖統一全部的知識領域呢?

彼得·伯克也清楚數字時代為博識者們設下的障礙。伯克名單中的絕大多數人都出生在網際網路問世之前。他指出,過去很多幫助到博識者們的工作都消失了或者正在消失,例如像圖書館管理員、書店老闆和員工、博物館館長等。而

如今強調知識分科和政治正確的大學,也沒能為博識者們提供其所需要的自由學習環境

相反,數字時代提供了過量的資訊。托馬斯·傑斐遜(Thomas Jefferson)寫道,

“訊息靈通的公民是對暴政最好的防禦”

但如此多自由傳播的資訊,難道不正在以某種方式塑造一種新的暴政嗎?

人們可能會認為,資訊的過量同時也伴隨著人才的減少。愛德華·薩義德(Edward Said)、蘇珊·桑塔格(Susan Sontag)、斯蒂芬·傑·古爾德(Stephen J。 Gould),這些人都在伯克的名單上,但他們真的是博識者嗎?薩義德發表過一部帶有強烈政治傾向的關於西方殖民主義的書,寫過一些音樂評論;桑塔格讀過哲學,從學術角度寫過關於攝影和低俗文化的書;古爾德寫過科普。這些人與萊布尼茨、瑪麗·沃特利·蒙塔古夫人(Mary Wortley Montagu)、培根這些早期的博識者相比如何呢?弗如遠甚。

不過,《博識者》一書並未提及博識者顯然的式微。在書的末尾,伯克仍然抱持博識者復興的願望,他引用萊布尼茲的話,“能夠聯結萬物的一個人要勝過十個人”。這本書的最後一句話是,“

在一個高度專業化的時代裡,我們比以前更加需要這樣的人

”。

然而真的如此嗎?

作者:Joseph Epstei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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封面:Beth Walrond

譯者:晏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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編輯:楊銀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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排版:光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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