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麼是建築界的“超級平面”？

盧浮宮朗斯分館，SANAA建築事務所設計，2012年，法國

提起“超級平面”（Superflat），你可能會想到日本藝術家村上隆繪製的沒有縱深感的二維平面。但“超平”藝術不僅侷限在繪畫領域，還涵蓋了雕塑、數字藝術、平面設計、時尚甚至建築。這不禁讓人好奇，建築界的“超平”是如何實現的？

從繪畫到建築

當村上隆（Takashi Murakami）在2000年創造“超級平面”這個詞時，他是基於對日本幾個世紀以來“平面”藝術美學的整理和總結，並受到戰後國內動漫熱潮的啟發，從而開啟了後現代藝術最活躍的運動之一。

村上隆《向單色粉紅致敬》，膠版印刷，68。9×53cm，2020年

“平面”藝術最早可追溯到18世紀的浮世繪，受西方透視法傳入和中國傳統界畫的影響，形成了不完全景深的獨特風格。這種二維形式成為日本文化基因，在戰後動漫與繪畫中不斷浮現。

葛飾北齋《凱風快晴》，木版畫，36。5×24。2cm，1830-1833年

“超平”藝術通常被歸為日本波普藝術的一種形式，它以現代流行文化為素材來源，大大模糊了美術和商業之間的界限，應用到建築上則成為當代日本建築特有的美學表現。

村上隆《任意門》，膠版印刷，60×60cm，2018年

建築評論家五十嵐太郎在《超平面建築與日本亞文化》一文中借用了村上隆的名詞，將伊東豐雄、阿部仁志、妹島和世、青木淳、隈研吾等建築大師的作品描述為“超平面”。

挪威新易卜生圖書館競標方案，隈研吾建築事務所設計，2020年

值得注意的是，“超平”建築並不是把建築壓縮成“超級平面”。相反，它仍保留建築的體量，可供人們穿梭、停留、活動。其有兩個特徵：一是指非立體、無深度、極端強調錶面的傾向；二是指空間體系的崩潰，即近代以透視法為依據的空間表現秩序的解體。

單薄而扁平

“超平”建築的這些特徵反映了戰後日本建築風格的轉向——“前一半是肩負復興責任的國家主義與矯揉藻飾的後現代，在一路高歌的經濟增長直至泡沫經濟時期發揮著重要作用。後一半伴隨著泡沫夢碎、地震頻襲，在一陣陣因地緣而起的歷史本體論的爭議聲中，日本建築的形體與意義亦如史學家所預見的越發單薄而扁平。”

瑞士勞力士學習中心，SANAA建築事務所設計，2010年

勞力士學習中心內部

其中代表便是被譽為“女建築師金字塔”的妹島和世。1995年，她與西澤立衛成立了SANNA建築事務所，逐漸在建築道路上加速前進。2004年，妹島和世成為威尼斯建築雙年展首位女性策展人，並於2010年與西澤立衛一同獲得普利茲克獎。

法國盧浮宮朗斯分館，SANAA建築事務所設計，2012年

位於日本金澤的21世紀美術館就是其建築風格的代表作。這是一座沒有正背立面、沒有主次入口之分的圓形玻璃幕牆建築，在現代性的外表下頗具日本傳統禪意。

日本金澤21世紀美術館，SANAA建築事務所設計，2004年

妹島和世認為：空間要在運動中體驗，而不是從任何固定的點出發。所以建築既沒有明顯的層次順序，也沒有突出的支撐結構，設計師用一個幾乎不間斷的弧形玻璃平面打通了內外界限。

同時，整體建築的等高性使參觀者穿過內部時能感受到體驗上的“超級平坦”。光滑的白色牆壁和透明玻璃讓人幾乎察覺不到建築的重量，這種物質性的缺乏也增加了體驗的虛擬感。這符合“超平”建築無深度、極端強調錶面的特徵。

金澤21世紀美術館內部

妹島和世在組合這些平面要素時採取透明邊界，從而最大程度地釋放了內部空間。她繼承了老師伊東豐雄的輕快飄逸，又進一步增強了作品中細膩精緻和充滿遊離感的女性氣息，使建築在平靜樸實的外表下隱藏著百轉千回的心思。

日本風之塔，伊東豐雄設計，1986年

妹島和世的老師伊東豐雄也是日本建築界代表人物。他在45歲時完成了作品風之塔（Tower of Winds），開始揚名國際。這是一座地鐵通風口建築，白天灰濛濛地隱匿在商圈中，夜晚則變成一件記錄城市變化無常的裝置藝術。建築隨著外部光線變化而自動調節燈光明暗，泛射燈還會跟隨城市噪音和風向的變化而此起彼伏。在他的設計中，建築成為“流動的、可觀看的音樂”。

風之塔夜景

雖然伊東豐雄常用混凝土結構，但他始終追求建築去物質化和稀薄化的漂浮感。2001年落成的仙台媒體中心標誌其在工程和美學上的創新。媒體中心完全透明，給公眾完整的可視性。六層鋼板和十三根鋼架支撐起了整座建築，使它看上去就像是從街道漂浮過來的，透明又輕盈。

日本仙台媒體中心，伊東豐雄設計，2001年

仙台媒體中心內部支撐結構圖

多摩藝術大學圖書館的非物質化結構也使人們對其空間縱深感的判斷變得困難。各個空間的銜接方式從平面來看像剪紙一樣相互交叉，觀眾幾乎可以想象到空間是如何在建築師的腦海裡被摺疊成平面的。

日本多摩藝術大學圖書館，伊東豐雄設計，2007年

多摩藝術大學圖書館內部

評論家五十嵐把這些建築師的作品稱為“2。5維”的探索。這種說法乍看荒唐，但他認為：“日本建築師和漫畫家一樣，有特殊的建築空間觀照方式，這種方式是文化衍生的並以二維形式為導向的。”這種導向使日本現代建築給人的直觀印象只剩下淡淡的輕、透、薄、白，空間不再區隔，無論材質還是色彩都缺少景深，這便是“超平”建築。

日本路易·威登大阪御堂筋旗艦店，青木淳建築設計事務所，2019年

爭議與批判

某種程度上，“超平”建築在文化上也是扁平化的——從外觀上看不到明顯的形式和物質上對日本傳統建築的參照。同時，那個年代的日本建築師很少在設計中用文字或語言闡明自己，建築實踐成為唯一成果。

石上純也的桌子設計，9。5米的平面僅用3毫米厚的單層鋁板建造。

妹島和世便極少留有文字來闡述自己的建築理想，她的一切設計從感覺出發，重視人在空間中的體驗而非思想的傳達。在這種模式下，建築不再像是一門學科，而是徹底對外部敞開，自身邏輯變得虛無且無關緊要。

日本北齋美術館，SANAA建築事務所設計，2016年

這種模式自然招致不少反對聲。有人認為出自SANAA事務所的北齋美術館“外觀上是對牆體扭曲後的圍合，而刻意扭曲的體量在邏輯上與內部毫無承接，單純質樸的樓板被直切分割成了建築表達的空缺”，讓體驗者所有的感受都僅停留在表面。

北齋美術館的縫隙入口

室內旋轉樓梯

所有的設計都歸於表面，SANAA早前設計的Dior表參道和Grace Farms，與自然和諧共存的理念有所出入。“其結果便是建築成了一個外部與內部分裂，且意涵泛泛、如同僅存表皮的雕塑般，只依靠外部給人印象的巨大遊離符號。”

美國Gallery of Grace Farms，SANAA建築事務所設計，2015年

簡單來說，人們批判“超平”建築，是認為它在追求流動簡潔的外表時喪失了內部邏輯與文化深度。表面可以奪人眼球，但不能成為本質。只是在“超平”建築家看來，表面的價值要高得多，並試圖將建築抽象為純粹的視覺和感知效果。

匈牙利布達佩斯音樂廳，藤本壯介設計，將於2021年完工

在日本當代藝術中，“超平”可以說是當下文化中一種特有的看待和表現空間的方式。它具有雙重含義：不僅指日本藝術的非立體風格，同時也是對消費文化中平面化、淺薄化的評判。作為文化和空間的媒介，建築提供了一類探索這種雙重定義的方式。

也許“2。5維”是描述“超級平面”藝術的最好方式——它們創造的不再是一個個平面圖像，而是“有層次的影象。它引入了深度的可能性，然後又將其粉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