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百年來的白銀貿易和全球化

溫伯陵

五百年來的白銀貿易和全球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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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隻南美洲亞馬遜流域熱帶雨林中的蝴蝶,偶爾扇動幾下翅膀,可以在兩週後,引起美國德克薩斯州的一場龍捲風。這個美國氣象學家愛德華·洛倫茲,關於“蝴蝶效應”的說法,可以用來解釋很多八竿子打不著、卻又在冥冥之中產生關聯的事情。

比如美洲發現的白銀。美洲白銀做為一種可以量產的貴金屬,自從被西班牙發現以來,逐漸成為世界各國都認可的貨幣,承擔起連線世界的重任。它透過西班牙的貿易線大量流向中國,交換到中國的絲綢、瓷器和茶葉等商品,不僅

把古代中國的製造業推向顛峰,海量的白銀貨幣也重塑了中國生態。

而西班牙等歐洲國家,用幾乎無償獲取的白銀,購買到中國製造的商品,過上made in china 的日子。但是長期的貿易逆差,又成為歐洲爆發工業革命的重要因素。白銀這個深埋在地下的蝴蝶,在美洲扇動的翅膀,颳起長達數百年的颶風,讓無數國家崛起又沒落,也讓數不清的恩怨情仇重複上演,直到今天,這場颶風依然沒有散去。

我們仍然活在白銀塑造的世界裡,但我們正在努力開創一個新的世界。

2

時間再次回到16世紀。自從哥倫布發現新大陸以後,西班牙和葡萄牙對於航海殖民的意向,比以往任何時候都要強烈。為了協調兩國的矛盾,羅馬教皇於1494年發出邀請,要求西班牙和葡萄牙坐下來談談。經過一番討價還價,最後由羅馬教皇做主,在地圖上的維德角群島畫了一條線,規定分界線以東是葡萄牙的殖民範圍,以西則是西班牙的地盤。教皇沒有經過世界其他國家的同意,便私下把世界給分了,這可能是最早的地圖開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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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過對於西班牙來說,羅馬教皇有著無與倫比的權威,他老人家說定的事,不論如何也得遵守。於是在1519年,西班牙國王查理五世派遣麥哲倫出海,繞過已經殖民的美洲大陸,繼續向西探索,爭取完成一次環球航行,把教皇劃定的地盤,全部收入囊中。總體來說,這次環球航行是成功的。3年後,船隊繞地球一週之後回到西班牙,除了帶回大量香料抵消航行成本以外,還發現葡萄牙人已經佔領最重要的香料產地——摩鹿加群島,也就是現在印尼的馬魯古群島。唯一悲催的是,船長麥哲倫死在菲律賓,出發時的256名船員,也只剩下18人生還。

既然兩國的海外擴張邊界是東南亞,又涉及到可以發財的香料產地,那麼對這一帶的爭奪,也就不可避免。西班牙組織了數次船隊遠征,都被葡萄牙擊敗,沒能佔領摩鹿加群島,無奈之下,西班牙決定佔領菲律賓,其他的以後再說。1571年,黎牙實比帶領的400人遠征軍,攻佔馬尼拉,正式在菲律賓建立起西班牙的殖民統治。而在此之前,黎牙實比派人返回墨西哥,彙報遠征船隊和菲律賓的真實情況。

返航船隻借6月的西南季風啟航,進入北緯37—39度的水域後,借西風橫渡太平洋,到達北美西海岸後,再借西北風向南航行,10月份就能抵達墨西哥的阿卡普爾科港口,整個航程需要5個月。

橫跨美洲和亞洲的新航新就此開闢,自古以來沒有交集的兩大洲,即將發生史無前例的親密接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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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16世紀,菲律賓是原始蠻荒的地方,根本不能給西班牙殖民者提供任何資源,讓他們在這裡舒服的住下去。而西班牙距離菲律賓太遙遠,想支援菲律賓殖民地,顯得鞭長莫及。再說了,西班牙也未必願意傾盡全力支援菲律賓,畢竟花費巨大的代價到東南亞殖民,可不是為了做散財童子的。於是黎牙實比等殖民者,以後該如何生存發展,就是迫在眉睫的事了。說來也巧。

他們在攻佔馬尼拉的時候,發現港口停著4艘中國商船,船裡有40名來馬尼拉貿易的中國商人。黎牙實比等人都窮瘋了,想劫掠中國商船,補充一下後勤物資。那時的中國是大明隆慶5年,雖然已經顯露出敗相,但依然是世界上最強大的國家,所以中國商人都震驚了:“哪來的蠻夷,竟然敢劫掠天朝上國?”

黎牙實比微微一笑:

“說出吾名,嚇汝一跳。我乃西班牙帝國新西班牙總督轄區的菲島都督,麾下有400大軍,還不投降?”

中國商人聽完,瞬間鬆了一口氣,原來是群臭要飯的,便和黎牙實比說到:“你們劫掠的目的,無非是要錢財物資,不如放我們回去,以後每年從中國運物資來和你們交易,這樣豈不是更好?”黎牙實比想想也對,如果能開闢貿易,為什麼要搶劫呢?於是雙方約定,放中國商人回去,但以後一定要來做生意啊,騙人是小狗。菲律賓原本就是中國商人的貿易範圍,即便黎牙實比不說,他們也會來的。無非是主要貿易物件,由菲律賓土著變成西班牙人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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要說西班牙人的運氣實在太好了。當時的中國是製造業大國,最不缺的就是商品,尤其是歐洲人最喜歡的

絲綢和瓷器。

早在朱元璋做皇帝的時候,便規定有5—10畝土地的農民,必須種半畝桑樹,有10畝土地以上的農民則需要1畝桑樹。即便不是桑樹的原產地,也得購買種子學習種桑。做為回報,那些種植桑樹的土地,可以免除賦稅。

一句話,國家要擴大絲綢產量,你們種就完了。但凡國家出政策鼓勵什麼產業,那麼這個產業必然會爆發性增長。比如蘇州吳江縣,

洪武年間有桑樹18萬株,到了永樂末年便增長到44萬株。

可想而知,整個江浙的桑樹增長多少倍,又有多少地主因此致富。桑樹的大面積種植,讓大明的絲綢業增長特別迅猛。於是大明出現很多以產絲為主的商業重鎮。浙江湖州號稱“新絲妙天下”,四川保寧的絲“精細光滑不減湖絲。”這些絲綢在國內是暢銷品,而且隨著鄭和下西洋和沿海走私貿易,走出國門,銷售到歐洲宮廷和貴族家裡。為了賺到豐厚的利潤,那些產絲的商業重鎮,不惜毀掉農田種植桑樹,用糧食來換銷售額。

《大明1566》裡的“改稻為桑”,原型就來自這裡。瓷器更不用說,由於工藝複雜,技術含量極高,這東西當年只有中國能製造。外國人喜歡的要死,偏偏造不出來。於是瓷器成為歐洲的奢侈品。家裡收藏了多少中國瓷器,甚至是歐洲貴族們身份的象徵。葡萄牙公主嫁給英國國王,要用瓷器做嫁妝。波蘭國王為了收藏瓷器,可以用4隊近衛軍,和普魯士王妃交換12個青花瓷瓶。在當時的歐洲,中國瓷器,是可以做傳家寶的。既然有利可圖,瓷器便成為歐洲商人爭搶的商品。1514年,葡萄牙商人科爾沙利剛到中國沿海,便一次性買了10萬件景德鎮的五彩瓷瓶。6年後葡萄牙國王直接下令,回國商船必須有三分之一是中國瓷器。

在這樣的歷史背景下,產量大質量佳的絲綢瓷器,成為中國製造的世界硬通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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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以黎牙實比等人遇到中國商人之後,不僅解決了殖民地的生存問題,還順便開拓了一條的貿易線。中國的生絲、綢緞、瓷器、棉布和藥材等商品,在沿海的廣州、泉州等港口裝船,運到馬尼拉之後,再經西班牙人之手橫渡太平洋,抵達墨西哥的阿卡普爾科港口,然後由當地商人販賣到墨西哥城、秘魯、瓜地馬拉、厄瓜多。

中國沿海—馬尼拉—墨西哥組成的大帆船貿易,就此成型。

此後幾年,每年駛向馬尼拉的中國船達到20艘,裝載的貨物達到20萬比索。而西班牙人除去自己消耗以外,剩下的全部運回墨西哥出售,利潤可以達到十倍以上。即便是幾十年後,這條貿易線已經走過原始積累階段,中國商品運到美洲大陸,依然可以達到4倍的利潤。雙方都有錢賺,貿易自然做得飛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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據史料記載,阿卡普爾科原本是偏僻小鎮,但隨著大帆船貿易線的繁榮,每當販運中國商品的大帆船抵達時,這裡便要舉行盛大的貿易集會,其他地方的白人、印第安人和黑人都會趕來交易,人口可以達到1。2萬人。有些秘魯商人,直接帶著200萬比索到阿卡普爾科,只為搶購中國商品。他們把販運中國商品的船稱為“中國船”,因絲綢貿易而繁榮起來的美洲商路,稱為“中國路。”居住在墨西哥的旅行家佩德羅·德萊昂·波託卡雷羅記載:

“中國運來的緞子種類甚多,尤其是南京產的閃光白緞、閃光黑綢、非常漂亮的天鵝絨。運往秘魯的還有大宗南京白絲、各色披絲、婦女頭巾和木製裝飾品。有麝香、靈貓香、黑琥珀、大量精美的瓷器和其他成套衣物。這些衣物人人喜愛,銷路很廣,連窮人也買這些衣物來穿,因為這些絲織品的價格非常便宜。”

移民美洲的西班牙貴族,也以中國商品為榮。

貴族婦女為了買到精緻的中國絲綢,不惜耗費大量積蓄,只為在聚會的時候不被閨蜜比下去。天主教會的傳教士,用中國絲綢縫製法衣,甚至為了讓教堂更華麗一些,直接用中國絲綢做教堂的裝飾品。在那個年代,中國絲綢在歐洲人心裡的地位,遠超現在的LV、Prada、阿瑪尼。就在馬尼拉大帆船貿易成型的時候,早年間因為“禁海令”時斷時續的海外貿易線,也因為中國民間走私興起,以及歐洲人做中間商,基本固定下來。

其中一條是和日本的貿易。

明朝猛人徐光啟曾說過,日本什麼都沒有,日常用度都要向中國買,包括臥室裡的席子、做衣服的絲綢棉布、婦女用的脂粉、彰顯門面的瓷器等等。缺了中國商品,他們的小日子一天都過不下去。所以日本商人常年到中國採購,中國的走私商人如鄭芝龍,也不斷向日本販運商品,僅1641年就有三艘商船到日本長崎,帶去白生絲2。5萬斤、黃生絲1。5萬斤、紅綢1萬匹、其他棉布等紡織品14萬尺。不過中日直接貿易的佔比不大,最主要的中日貿易,是由西班牙、葡萄牙和荷蘭做中間商來間接完成的。

於是就有了另一條三角貿易線。

羅馬教皇規定的葡萄牙殖民範圍,基本在歐亞非大陸。葡萄牙便帶著本金從歐洲出發,到廣州一帶買中國商品,賣到馬尼拉和日本賺第一筆利潤,然後用這筆錢繼續買進中國商品,經印度果阿回到里斯本賺大錢。如此倒賣兩次,葡萄牙人的利潤不比西班牙差。根當時留下的資料,1580—1590年間,葡萄牙人每年運到果阿的絲織品有3000擔,價值24萬兩白銀,利潤是36萬兩。到了崇禎年間,商船的裝載量達到6000擔,利潤將近72萬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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說到這裡,就有一個問題:

貿易的原則是等價交換,歐洲國家和日本饞中國的商品,中國能從全球貿易中換到什麼?

要知道,幾百年前的歐洲即便開始大航海,但是和中國相比,不論技術或者生產力都非常落後,中國和他們做生意,是圖他老?圖他醜?還是圖他三年不洗澡?

歐洲國家和日本,確實沒什麼東西用來貿易,但他們有白銀。

西班牙殖民美洲之後,發現大量的銀礦。16—18世紀的三百年裡,共生產了13萬噸白銀,尤其是玻利維亞的波託西銀礦,全盛時期有6000座煉銀爐,產銀量佔到全世界的一半以上。差不多相同的時期,日本也發現石見、生野等大銀礦,用灰吹法大規模提煉白銀,石見銀礦最輝煌的時候,產銀量一度佔世界總產量的三分之一。

世界白銀存量爆炸性增長,一種量大且保質的穩定貨幣,開始出現。

中國最需要的就是白銀。因為隨著商品經濟的大發展,中國的市場上必須有大量貨幣流通,才能滿足買賣雙方的需求。但中國自古以來使用的銅錢,由於價值不高而且容易偽造,只適合用來小額交易,遠遠不能填補市場的窟窿。而明太祖朱元璋發行的大明寶鈔,因為沒有保證金制度,導致無限制的超發濫發,短短數十年時間就貶值成廢紙。比如在洪武九年

(1377年)

,1貫鈔=1兩銀=1石米,到了正統元年

(1436年)

,大明寶鈔和白銀的兌換率,已經跌到1兩白銀兌換1000貫寶鈔。不斷貶值的大明寶鈔,被大明朝野集體嫌棄,成化、弘治以後,基本退出大明的歷史舞臺。銅錢不能滿足市場,寶鈔沒有信用,想來想去,也只有白銀才能滿足大明市場的需求了。然而中國是缺銀國,從洪武皇帝朱元璋到崇禎皇帝朱由檢,大明曆代皇帝們掘地三尺,也只開採出2600萬兩白銀,市場上的貨幣需求,還是不能滿足。就在中國市場為貨幣流通苦惱的時候,西班牙和日本的銀礦,解了中國的燃眉之急。

伴隨著全球化貿易線的開闢,中國製造向世界輸出,白銀則源源不斷的流入中國。

當時的西班牙人就吐槽:“中國人除了白銀以外,什麼都不要,他們對白銀有一種永無止境的渴望。”據統計,

經過明清兩朝的貿易順差,中國得到將近6億兩白銀

,其中日本透過貿易線流入2億兩,美洲白銀經馬尼拉和歐洲兩條貿易線,流入4億兩。這些白銀從廣州、泉州等港口進來,然後走入中國的千家萬戶,徹底重塑了中國的生態。

因為白銀做為世界通用的貨幣,大量湧入中國,猶如央行放水刺激經濟。

江南的絲綢瓷器產地,有了白銀的流通,比以前更拼命的生產,在追逐利潤的路上一騎絕塵。絲綢做為龍頭,帶動起江南的棉麻紡織產業,緊接著便是手工製造和修理、水陸運輸、布料印染等紡織的二級產業,再下一級就是種桑、養蠶、紡線等關係小門小戶生計的下游產業。瓷器做為龍頭,也帶動起燒製、運輸、典當等一系列產業,甚至在廣州和泉州港口,專門有一批畫工,靠給白瓷描畫為生。製造業的繁榮,自然衍生出繁榮的金融業。江南錢莊、山西票號,就是在這個歷史程序下演化出來的。

製造業和金融業聯絡在一起,結果便是市場經濟非常活躍。

窮苦人民如果失去土地,到城市做工也有一口飯吃。中產階級開始買田蓋房投資教育,給後代留下豐厚的財產,希望家族一代更比一代強。至於最高層的豪商地主,要麼和江南出身的高官結成利益同盟,要麼在本地修建園林享受生活,爽的要死。而在全國層面,全球貿易和中國經濟繁榮的一個結果,就是玉米土豆等高產作物普及,以及醫藥技術的進步。

人們有了更多的糧食和醫療,人口以每年0。6%的速度增長,遠超歐洲0。4%的人口增長率。

朱元璋時期的中國人口是6000萬,到了清朝道光年間人口突破4億,佔全世界人口的34%。全球化貿易,甚至改變了貴州的苗族生態。徽州商幫帶著白銀逆長江而上,到貴州清水江流域,僱傭當地苗人砍伐木材。最後徽州商幫帶著木材順清水江—長江東行,白銀則留給當地苗人。明清時期的貴州,屬於天字號落後貧困地區,清水江附近的苗人賺到白銀以後,沒有消費和投資的地方,竟然搞出世界上最複雜的銀飾,全身配滿需要幾十種飾品。至於清水江流域以外的苗人,飾品方面就簡樸許多,有幾件搭配就行了。從中國製造到美洲消費,從江南錢莊到山西票號,從苗人銀飾到馬尼拉大帆船……白銀和絲綢瓷器做為媒介,真正讓世界成為一個整體。

貨出中國,銀入神州。那時候的中國,是世界上最繁榮強盛的國家,沒有之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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進入清朝中葉,英國成為中國最大的貿易物件,其馬前卒就是英國東印度公司。然而英國需要中國的絲綢、瓷器和茶葉,中國卻除了白銀以外,不需要英國的任何商品。

巨大的貿易逆差,差點讓東印度公司的資金鍊斷裂。

1784年,公司的廣州倉庫還有21萬兩白銀存款,短短3年後,便出現90萬兩白銀的赤字。為了彌補貿易逆差,防止白銀繼續外流,英國東印度公司的高階職員華生上校建議董事會:

既然中國不需要我們的商品,那不如向中國銷售鴉片?

鴉片是成癮性快消品,任何人只要體會到鴉片的快感,就會沉溺在這種虛幻的快感中,很難再戒掉。對於財政困難、沒有道德底線的東印度公司來說,如果向中國銷售鴉片,相當於養了一隻下金蛋的母雞,可以源源不斷的賺錢。於是,公司丈量了

印度比哈爾、比納萊斯

的土地,然後和當地農民簽訂種植鴉片的合同,最後以每箱300盧比的價格收購鴉片。公司把鴉片運到加爾各答港,拍賣給申請到特許經營權的散商,由他們運到中國廣州出售。另一個鴉片產地是

印度的麻窪

,這地方的鴉片和大米一樣普遍,基本是當地人運到孟買,然後賣給收購鴉片的商人。商人向公司交納200—400盧比的轉運稅,就能運到廣州出售了。鴉片在廣州的平均售價是每箱750兩左右,比成本價直接翻了3、4倍,但是已經沾染鴉片癮的中國人,根本不管價格多少,只要有貨就買。東印度公司的鴉片銷售量,也從1790年的2000箱,一路攀升到1838年的40000箱,

總價值為2。4億兩白銀。

鴉片帶給東印度公司大量財富,也讓中國的經濟走向崩潰。

用幾百年流入中國的白銀,在短短几十年間大量外流,導致市場上的流通貨幣減少,出現“銀貴錢賤”的局面。原本1000文銅錢可以兌換1兩白銀,現在要兌換1兩白銀需要1600文銅錢,而中國百姓平時小額交易,使用的是銅錢,向政府交稅則需要兌換成白銀。於是

鴉片貿易引起的“銀貴錢賤”,在中國造成第二次剝削

,讓中國百姓越來越窮困,負擔越來越重。另外中國癮君子的指數級增加,又讓他們耗盡積蓄去購買鴉片,導致在中國市場上的購買力降低,很多暢銷幾十年的商品,現在根本賣不出去。結果便是中國工商業萎縮,國內市場再也沒有繁榮景象。

1838年,林則徐到蘇州、漢口等地考察發現:“各種貨物銷路皆疲,凡二三十年以前,某貨約有萬金交易者,今只剩得半數。問其一半售於何貨,則一言以蔽之曰,鴉片煙而已。”然後就是林則徐虎門銷煙,英國為了保證鴉片貿易的收入,發動第一次鴉片戰爭,中國向半殖民地半封建社會的深淵滑落。

鴉片流入中國的時候,中國的製造業也在走向沒落。

在全球化貿易的1。0時代,中國做為製造業大國,常年出口萬擔以上的絲綢,整個明清時期出口到歐洲1。5億件瓷器。中國陸續送走西班牙、葡萄牙、荷蘭等幾波中間商,依然沒有倒下。

但製造業的核心問題是,必須掌握核心技術,才能造出別國造不出的東西。

而中國在長期的順差貿易中,恰恰失去了製造絲綢和瓷器的核心技術優勢。因為長達幾百年的賠錢生意,讓一票歐洲國家坐不住了,想著我們辛辛苦苦開採白銀,或者派出海盜出海搶劫白銀,難道就為了給中國送去?我們喜歡的絲綢和瓷器,難道就不能自己造?這個念頭一動起來,歐洲國家紛紛派工匠到中國出差,說好聽點是學習觀摩,說難聽點就是偷盜技術。最先流出去的是絲綢技術。絲綢做為全球貿易的重中之重,自然是歐洲人接觸最多的。早在14世紀的時候,蠶和桑便傳到義大利的科莫。經過幾百年的絲綢貿易,歐洲的商人工匠和中國長期接觸,東問問西問問,逐漸學到繅絲、烘絲、絡絲、並絲、染色、印花的一系列技術。另一個學會絲綢技術的是日本,這個就不必多說了,過程和義大利差不多,而且日本從唐朝就開始模仿中國,人家可是學習了一千多年,才把小日子過得不錯了。再加上全球化貿易的原始資本積累,義大利和日本,對絲綢產業進行資本和技術投資,逐漸後來居上,搶佔了中國的絲綢市場。19世紀後期,科莫便成為義大利的絲綢重鎮,到了1930年代,日本生絲佔全世界75%的份額。

然後是瓷器工藝。同樣是14世紀,拜見過元朝皇帝忽必烈的馬可·波羅,就在遊記裡詳細記載了瓷器的製作技術。歐洲人照著《馬可·波羅遊記》,苦苦研究了400年,才在1708年燒製出粗糙的白瓷。另一方面,據《歐洲瓷器史》的記載,有一個歐洲傳教士偷窺了景德鎮製作瓷器的全部流程,然後於1712年寫在信裡寄回巴黎,把最先進的制瓷技術公佈出來。此後歐洲工廠經過研究改進,並且在工業資本和技術的加持下,終於掌握瓷器的製作方法,用資本主義的高生產力,搶佔了歐洲市場。中國瓷器,自然不需要再買了。何況運費那麼貴。

最後是茶葉。茶葉是清朝增長最快的出口產品,廣州的出口價是國內市價的3倍以上,而英國做為中國茶葉的最大買家,東印度公司憑藉中歐轉口貿易,能提供英國國庫收入的10%。既然茶葉生意這麼賺錢,英國當然想獨佔利潤,何必和中國分享呢?於是在1834年,英國在印度成立茶葉研究發展委員會,並且派人到中國購買茶苗、招募製茶工人。2年後,他們在印度阿薩姆製作出紅茶,成為中國之外唯一製茶成功的地方。這也是現在阿薩姆紅茶的來源。1848年,英國又在中國買了2。4萬株茶樹、1。7萬粒茶苗、招募8名中國茶工回到印度,開始大規模製作茶葉。印度茶園有英國的資本大力投資,以及幾乎免費的印度工人,英國的茶葉產業進步非常快,到1889年茶葉出口就超過中國。從這裡就能看出來,

技術是不可能永遠留在一個國家的。只要這項技術生產的商品,是全世界都想要的,那麼一定會透過市場的漏洞,擴散到全世界。

“貨出中國、銀入神州”的盛況,到了19世紀後期,徹底不復存在。中國沒有世界各國需要的大宗商品出口,也就沒有白銀貨幣的大量流入,而完成工業化的歐美國家,卻可以向中國輸入廉價棉布、高檔的香水和鐘錶、以及源源不斷的鴉片。居住在中國內陸城鎮的地主,開始把地窖裡的白銀取出來,大量購買歐美國家輸入中國的東西。於是

白銀開始重新匯聚,要麼經黃河和華北商路流入天津,要麼經長江和支流向上海湧入

,所以天津和上海是清末民國發展最快的城市,而這兩個城市,也是南北方買辦商人的大本營。尤其是長江出海口,每年進出口的關稅佔到全國70%左右,直接讓定都南京的國民政府,有了穩定的財政收入,以及和各路軍閥爭雄的資本。

白銀流出,製造業衰落,導致中國進入數千年從未有過的黑暗谷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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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們前邊說到,歐洲國家在世界貿易中能夠趕超中國,主要原因是資本和工業技術的加持,而其背後是一個國家的工業化程序。那為什麼世界貿易初期,

貧窮落後的歐洲國家能完成工業化,中國做為製造業和資本強國,卻錯過了工業化的列車?

其實在殖民時代早期,歐洲商人的主業,不是給本國商品開拓市場,而是做歐洲和亞洲的轉口貿易。在世界白銀向中國湧入的浪潮中,做轉口貿易的西班牙、葡萄牙、荷蘭和英國,做為中間商也賺到大量的利潤。換句話說,

流入中國的6億兩白銀,是中國製造的商品利潤,另外一部分貿易線上的白銀,則是歐洲國家的貿易利潤。

而且歐洲國家在全世界開闢殖民地,對殖民地的殘酷剝削,也成為歐洲國家的重要財富來源。據德國馬克思主義經濟學家歐內斯特·曼德爾考證,1500—1800年間,歐洲國家在殖民地掠奪了價值10億英鎊黃金的財富。尤其是英國,1750—1800年間就在印度掠奪了價值1億英鎊黃金的財富。

經過幾百年的轉口貿易和殖民地掠奪,歐洲國家逐漸完成原始積累,成為世界上僅次於中國的富裕國家。

而歐洲國家經過的幾百年的爭奪戰爭,最終英國成功出位,成為歐洲最富最強的國家。這些錢猶如肥料,滋養了本國的製造業。雖然英國的製造業開始比較落後,中國根本不稀罕,但英國有遍佈世界的殖民地,透過商品傾銷和貿易保護政策,讓他們製造的商品,有了穩定的市場和利潤。

英國製造業,就此走上歷史的舞臺。由於製造業在世界貿易中的定位,想盈利賺錢,必須遵守兩個原則:

最大限度降低成本,包括人力成本和原材料成本。最大限度提高生產效率。

英國不把殖民地的人當成人,驅使他們收集原材料,論成本的話,比中國低太多了,於是英國獲得最低價的原材料。在這方面的道德標準上,只要他們不尷尬,那尷尬的就是別人。但是殖民地能解決原材料的問題,卻解決不了人力成本的問題。因為在英國製造業的起步階段,殖民地非常原始,根本不可能把工廠搬到殖民地生產,那些近乎免費的勞動力,對於國內製造業便沒有價值。而我們之前說過,歐洲的人口增長率只有0。4%,導致人口數量遠遠不如中國,結果就是人力成本非常高。

英國就出現這樣一種局面:

原材料不斷從殖民地運來,卻由於人力成本的限制,不能快速製造成有競爭力的商品,運到全世界賺取利潤。

在現實條件的倒逼下,英國工廠對可以節約人力、提升效率的技術和機器,特別感興趣。每當工匠有什麼技術改進,便快速用到生產中。經過無數工匠的持續革新,英國出現很多小發明小創造,經過長時間的技術積累,詹姆斯·哈格里夫斯和瓦特站在前人的肩膀上,發明了珍妮紡紗機和瓦特蒸汽機,大大節約了人力成本。而這些機器一經發明,就被到處流動的資本投資,迅速成為製造業的中流砥柱。於是成本低廉產量巨大的煤炭、鋼鐵被生產出來,為了運輸煤炭和鋼鐵,以蒸汽船和蒸汽火車為主的水陸運輸業全面爆發,這一切又推動英國紡織業走出國門,向全世界傾銷。在這樣的正迴圈裡,英國的工業革命啟動了,對全世界的農業國造成降維打擊,全球化貿易進入2。0版本。

而中國正好反其道而行之。從6000萬飆升到4億的人口,導致

中國的人力成本非常便宜,根本不需要費盡心思“節約人力。”

反而因為人口暴漲導致人均佔有耕地減少,再加上土地兼併和地主剝削,導致很多人沒有土地,被迫到城鎮謀生。他們為了混口飯吃,甚至自願把薪水降到行業標準線以下。用現在的話說就是,

人口內卷逼出來很多奮鬥狗。

在這樣的生態裡,投入資本提升機器效率,就是一件虧本的事,遠遠不如招募工人“大力出奇跡”來的划算。1742年的一份資料就說到,製造水泵來灌溉農田,可以節約80%的人力,但是製造水泵需要花費的白銀,可以招募更多的人、灌溉更多的田。這麼一算賬,那還製造什麼水泵?直接去村口喊人多方便。以人為畜,就是當時中國的國情。沒有動力製造機器,便不可能大幅度提高生產效率,製造出來的紡織商品投放到市場上,自然不如機器製造的紡織品有競爭力。從這個角度來說,

中國低廉的人力成本,在市場的反作用力下,結果卻讓人力成本大幅度提高。

於是中國離工業化的道路越來越遠,等到鴉片侵入中國白銀外流的時候,中國想走工業強國之路,國內也沒有足夠的資本了。

這是一種成功者的路徑依賴。

一個國家用什麼樣的方式強盛起來,就會沿著固定的模式走下去,遇到轉彎路口的時候,根本來不及剎車,甚至壓根沒有剎車的意識,最後車毀人亡。

五百年來的白銀貿易和全球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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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們現在回頭來看,清末民國那種製造凋敝、白銀外流的困境,其實是

全球化貿易中心轉移的大勢。

中國做為世界最大的製造國,隨著技術擴散和工業革命的爆發,被英國等歐洲國家謀逆篡位,取代了中國在全球貿易中的製造國地位。到了20世紀初期,美國成為世界第一大製造國,篡了英國的經濟皇位。而不論哪個國家成為全球貿易中心,都會成為財富黑洞,以強大的生產力吸引全世界的財富向國內匯聚。

似乎沒有任何國家能對抗這種大勢,尤其是已經沒落的國家,註定只能成為新君登基的墊腳石。

包括西班牙、葡萄牙、荷蘭、英國、法國都是如此,強大時威勢煊赫,落寞時暗自垂傷,再無翻身之日。畢竟資本沒有祖國,只是在不斷尋找可以增殖的地方。但歷史大勢在中國卻失去了作用。我們的先輩用“農村包圍城市”的經濟戰略,優先控制農村,以穩定強大的政府來調控糧食和貨幣,不讓內地資源沿著江河跑到出海口,給國府提供關稅收入,然後流出海外養肥洋人。

於是不斷向世界財富黑洞匯聚的中國財富,被硬生生的留在中國內陸,並且一點一點的增殖壯大。

這些財富不僅是解放中國的後勤保證,也是重建新中國的原始積累。在這樣薄弱的基礎上,我們的歷代先輩用70年的時間再造山河,在全球貿易中心從美國轉移的歷史大勢中,讓中國再次成為世界第一大製造國。

現在,我們重新走上“貨出中國、銀入神州”的舊路。

500年世界風雲浩浩蕩蕩。

美洲和日本的白銀,因絲綢和瓷器茶葉而進入中國,又因鴉片貿易和製造沒落而離開中國。中國經歷過財富黑洞的狂歡,也體會到“落後就要捱打”的苦澀。我們有志願軍爬冰臥雪為國雪恥的壯烈,也有1億條牛仔褲換一架波音飛機的無奈。

回首如煙往事。以往的榮耀照亮中國的前路,苦難,同樣讓我們對可能存在的敵人萬分警惕。

這些精神財富,必將帶著我們回到那個夢幻中的盛世,再開創一個新的世界。

最後,我想用那段傳遍網路的話來結尾:

五千年前,我們和埃及人一起面對洪水。

四千年前,我們和古巴比倫一樣玩青銅器。

三千年前,我們和希臘人一樣思考哲學。

兩千年前,我們和古羅馬人一樣四處征戰。

一千年前,我們和阿拉伯人一樣無比富足。

現在我們和美利堅人一較短長。

五千年來,我們的對手換了好幾輪,而我們卻一直在世界的牌桌上。

參考資料:

《白銀資本》 貢德·弗蘭克

絲路貿易和白銀貨幣化 周衛榮

苗族銀飾的全球化內涵 王曉輝

明代白銀貨幣化的原因分析 修石

明清時期海上商品貿易研究 劉軍

明代白銀國內開採與國外流入數額試考 王裕巽

中國和拉丁美洲的早期貿易關係 沙丁 楊典求

茶葉、白銀和鴉片:1750—1940年中西貿易結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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