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個人心中或許都有一個似是而非的文城——評《文城》

我還記得2005年餘華的小說《兄弟》出版所引起的轟動,好像所有的媒體,所有的文化人都在談論這部小說,談論餘華。我在圖書館捧著新到的上冊滿懷崇敬地開啟,那是我第一次讀餘華的書,看了幾十頁,忍不下去了。後來我讀過《在細雨中呼喚》,依舊沒有讀完過。幾年之後,我才讀《活著》與《許三觀賣血記》,那麼多的苦難,那麼悲慘的人生,一般人會寫得苦大仇深,咬牙切齒,他卻寫得舉重若輕,平實剋制,寫出這樣作品的人是值得期待的。從《兄弟》到《第七天》,在很多讀者看來是餘華失手,紛紛不無遺憾地感慨一句“江郎才盡”,時隔八年《文城》出版,很多讀者又掉轉頭來讚歎餘華“重回巔峰”。

餘華的巔峰在哪裡?在大眾心裡,毫無疑問是寫《活著》與《許三觀賣血記》的時候。我很討厭看客們不是江郎才盡就是重回巔峰的說法,它們只能在天才身上同時出現,我們這些置身事外的普通人多麼淺薄與無知。文學與藝術不是純熟工種,不是年齡越大,做得越久,水平就越高,它們需要乍現的靈光,需要繆斯的垂青,需要天賦的才華,需要努力不讓這種天賦被消磨掉,可能也需要遇上一個恰好的時代。

有人少年成名,太過驚豔,如果不是英年早逝成為傳奇,或是急流勇退改換航道,大機率在之後漫長的歲月都要被嘲幾次江郎才盡,即使他們創作出不錯的作品。在創作的道路上進行某種嘗試,被群嘲之後,他們轉回到原路,創作一些習慣性的作品,大概又會被說一句重回巔峰,但這個真的是巔峰嗎?恐怕連作者自己心裡都不會相信。

那種一步一個腳印,慢慢積累起來,越寫越好的作家,反而會被讚一句大器晚成,不斷進步,即使他們終其一生也未寫出一部讓人印象深刻的作品。後者這種不斷上升的事業線的最高點,可能還達不到前者“才盡”時的低點,但世人對他們的評價會截然相反。我並非要否認後者的努力,相反我更加欽佩他們。在接受了自己是個平庸的人之後,大部分人選擇了放棄,而他們依舊堅持,勉力前進不斷超越自我,不是對我們更有借鑑意義嗎?

我想說的是讀者的評價是主觀的,是不可靠的,有可能是錯誤的,身為創作者有時候是需要置之不理的,尤其對於天才來說,時間自會證明他們的才華,比如梵高。在經歷了《第七天》的大規模批評之後,餘華又把目光轉回了過去。《文城》的故事發生在清末民初,由兩部分組成,正文是北方男人林祥福帶著襁褓中的女兒去南方尋找妻子,補錄部分是妻子小美的過往人生,兩部分拼湊出一副完整的板塊。

出身於醫學世家,小時候在太平間睡午覺的餘華下筆非常狠,不管現實有多苦,有多狠,人性有多惡,永遠選擇直面,赤裸裸地挑開給你看。《文城》開篇太溫柔,太恬淡了,以至於讓我懷疑這不是餘華寫的,直到土匪來了,哐哐哐亂殺人,那個餘華又回來了。但是整體上,尤其是補錄部分,相比以前,餘華還是溫柔了許多。你總覺得主人公要遭受災難了,要遇到大事了,結果都平平穩穩地過去了,即使騙婚還是帶著一種善良與情義,讓人無法苛責,也許餘華的內心發生了變化。

《文城》在餘華的小說中並不算突出,只是迴歸到他擅長的題材、寫法上的又一次練手,甚至可以說對餘華來說是可有可無的作品,既不會增加他的盛名,估計也不會讓他累積更多的財富,要不這幾天關於他的新聞就不會是去教學生寫高考作文,而是評價《文城》了。但餘華為什麼要寫這樣一部小說呢?

我私心認為,他是為了自渡。餘華在很久之前的一次採訪中表達過類似的意思:作家寫作是為了解決內心與世界的矛盾。時代是千變萬化的,科技可能進步,都市可能成為主流,但是人性永遠是一樣的。作家可以透過寫作任何時代的事情來解決內心的衝突,這取決於本人的選擇。毫無疑問民國是很多知識分子心中的聖地,舊有的仁義禮智信還在堅守,新的科學與民主開始展望,鄉村中計程車紳既是舊傳統的堅守者,又是新文化的接受者,《文城》中的林祥福、陳永良、顧益民不就是這樣的人嗎?他們身上寄託了作者在現實中尋而不得的東西。

在書中,文城是阿強虛構的他與小美的家鄉,而真實的地點則是溪鎮,文城只存在於謊言中。林祥福千里迢迢走鄉串鎮尋找文城而不得,最後憑藉口音留在了溪鎮。溪鎮就是文城,文城就是溪鎮。我想也許作者所追求的東西,是虛幻的,無法觸控的,無法測量的。他到達了溪鎮,其實他追求到自己想要的東西而不自知。活著就是追求終歸是虛幻的,只能達到似是而非的地方,而永遠無法到達確實的目的地。因此餘華才寫著這樣一篇小說來渡己,順便渡人。從這意義上來說,每個人心中或許都有一個似是而非的文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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