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樓夢：從焦大之罵看底層人物的生存之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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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熙鳳則以笑著名，黛玉初進榮國府，人還未到，從後院直直傳入耳中的，便是她那爽朗潑辣肆無忌憚的笑聲。在眾人皆斂聲屏氣、恭肅嚴整的榮國府，唯有她，處處以笑彰顯與眾不同的身份和地位。

而寧國府的焦大，則一罵成名。

整個前八十回，焦大隻在該書第七回出現過一次，然後便再不見了蹤跡，但是他的罵聲卻久久迴盪在整個賈府的上空，直至這榮華富貴場，最終落的一片白茫茫大地真乾淨。

類似焦大之罵，在焦大之後，繼承他衣缽的，還有柳湘蓮和賈探春。

第六十六回寫柳湘蓮知道和他結親的是珍大嫂子的繼母帶來的兩位小姨，便跌足道：

“這事不好，斷乎做不得了。你們東府裡除了那兩個石頭獅子乾淨，只怕連貓兒狗兒都不乾淨。我不做這剩王八”

與焦大的一句：

“那裡承望到如今生下這些畜牲來！每日家偷狗戲雞，爬灰的爬灰，養小叔子的養小叔子，我什麼不知道？”

遙相呼應。

第七十四回寫抄檢大觀園，探春泣道：

“可知這樣大族人家，若從外頭殺來，一時是殺不死的，這是古人說的，‘百足之蟲死而不僵’，必須先從家裡自殺自滅起來，才能一敗塗地！”

亦是焦大之罵的最好註腳。

只是和焦大之罵不同的是，前者是外人，後者是主子。外人因為無關痛癢，不過隨口一說；主子雖有切膚之痛，卻身為女流，亦無能為力。

大廈將傾，獨木難支，更何況都是些朽木，更是無從撐起了。身為奴僕的焦大，在一通痛罵哭訴之後，得到的報償是，填了一嘴的土和馬糞。

同樣身為賈府奴僕，賴大的人生境遇，與焦大相比，可謂有天壤之別。

仗著老子娘賴嬤嬤是賈政乳母的身份地位，賴大賴二分別榮升為寧榮二府的大總管。賴大的兒子賴榮升更是不得了，一出生便脫去了奴才的身份，從小便讀書識字。

第四十五回寫他更是花錢當上了州縣官，直接官一代，和賈府的主子都平起平坐了。這賴家還有一個連探春都羨慕誇讚的小花園。

同樣身為奴才，讓人不得不感嘆，奴才和奴才的差別，咋就這麼大呢。

縱觀焦大這一生，其落敗之道，不外有三。

1、在一棵樹上吊死

和賴嬤嬤不過是賈政小時候給吃過幾口奶的功勞相比，焦大當年為主子立下的潑天功勞，簡直可以彪炳史冊，與日月同輝。且聽寧國府女主人尤氏的原話：

只因他從小兒跟著太爺們出過三四回兵，從死人堆裡把太爺背了出來，得了命；自己挨著餓，卻偷了東西給主子吃；兩日沒得水，得了半碗水給主子喝，他自己喝馬溺。

這樣的對主子都有捨生忘死救命之恩的義僕，主子當年還在世的時候，尤氏說便另眼相看，但是我們並沒有看到有什麼實質性的好處落到他頭上。比如說給個大總管二總管噹噹；或是給配個絕色小丫頭。

等到當年的主子都已掛到牆上的時候，那些昔日的汗馬功勞，便都成了過去完成式，被後輩遠遠拋之腦後了。

所以第七回焦大一出場，便是一味吃酒，吃醉了，無人不罵的形象，也是藉此發洩胸中的憤懣難平之氣。

大總管賴二要借他壓服眾人，所以深更半夜送人的活兒，自然要派到他頭上。誰管他年老體衰？誰記得他過去的功勞簿？眾人不過是當一笑話兒聽去。

樹挪死，人挪活。與其這樣憋屈的活著，倒不如學學後文那兩個小丫頭：茜雪（有人認為茜雪是主動離開賈府的）和小紅，一走了之。興許，還能闖出一片人生新天地。

但是書中的焦大，明顯沒有出走。他最極致的反抗不過是，到祠堂裡哭太爺去。

只是，太爺活著的時候都沒幫您在寧國府立住腳跟；如今人都死了，更是哭也白搭。

對於如何處置焦大，王熙鳳給出的意見是，“何不打發他遠遠的莊子上去就完了”，也就相當於朝廷的，把官員流放到邊疆。後來寧國府有沒有照辦，書中沒有交代，我們不得而知。

只是，八十回後，在高鶚續寫的文字裡，再次出現焦大。在該書第105回寫賈府被抄家時，焦大單槍匹馬衝出寧府，到榮府來找賈政：

賈政出外看時，見是焦大，便說：“怎麼跑到這裡來？”焦大見問，便號天跺地的哭道：“我天天勸這些不長進的爺們，倒拿我當作冤家！爺還不知道焦大跟著太爺受的苦嗎？今兒弄到這個田地，珍大爺蓉哥兒都叫什麼王爺拿了去了，裡頭女主兒們都被什麼府裡衙役搶的披頭散髮，圈在一處空房裡，那些不成材料的狗男女都像豬狗似的攔起來了。所有的都抄出來擱著，木器釘的破爛，磁器打的粉碎。他們還要把我拴起來！我活了八九十歲只有跟著太爺捆人的，那裡有倒叫人捆起來的！我說我是西府裡的，就跑出來。那些人不依，押到這裡，不想這裡也是這麼著。我如今也不要命了，和那些人拚了罷！”說著撞頭。

這段續書中的文字，不論是否為雪芹原稿，在後四十回文字中，都算是寫的好的。焦大的性格特徵前後一貫，與第七回文字又遙相呼應。焦大的號天跺地、痛哭撞頭，簡直有屈子之慟，竟讓人肅然生出幾分敬意來。

由此可知，焦大，這個賈府最忠心的老奴，自始至終都一直留在賈府，親眼目睹賈府的不肖子孫，日日花天酒地、窮奢極欲，最終家亡人散各奔騰。

2、眼裡只有主子

書中賴嬤嬤一家，可謂是兒孫滿堂；並且，一代更比一代強。再看焦大，好像就孤身一人，無妻無兒，把一生的所有精力心血，都無償貢獻給了賈府。

眼裡從來只有主子，沒有自己。也不管這主子，是勤儉持家奮發圖強；還是成日高樂一味下流。總之是，只管付出，不問值得不值得。

賴嬤嬤一家則大不同。他們眼裡，其實只有自己。賈府的主子，不過是他們藉機往上爬的階梯和憑仗。他們家，有了奴一代，出了奴二代。

既然老子兒子都做不了主子，那就做主子他爹，所以到了第三代的孫子賴尚榮，賴家開始把大把銀子往他身上砸，只為脫離這世代為奴的宿命。

且聽小說第四十五回賴嬤嬤的原話：

你那裡知道“奴才”兩字是怎麼寫的？只知道享福，也不知你爺爺和你老子受的那苦惱，熬了兩三輩子，好容易掙出你這個東西，從小兒三災八難，花的銀子照樣打出你這個銀人兒來了。到二十歲上，又蒙主子的恩典，許你捐了前程在身上，你看那正根正苗，忍飢挨餓的，要多少？你一個奴才秧子，仔細折了福！如今樂了十年，不知怎麼弄神弄鬼，求了主子，又選了出來了。

賴嬤嬤這短短一段話，簡直是一部為奴為婢血淚史，亦是一部奴僕發家史。賴嬤嬤的八面玲瓏巧舌如簧；賴氏兄弟的上下打點精明能幹，都躍然紙上。

反觀焦大，卻一味只知逞匹夫之勇，一旦不如意，便借酒撒潑。對賈府，又是一味只知愚忠，毫不為己，實在是可憐可嘆。年輕時，他沒有想到過自己；在賈府主子們給他填了一嘴的土和馬糞時，他只想著去祠堂哭太爺去；在賈府被抄家時，他更是心似油煎火灼，竟至痛哭撞牆。

眼裡從來只有主子的他，又何曾有過一刻，考慮過自己？

若當年不是這般愚忠痴傻，早早離了這富貴火海，也有自己的老婆孩子熱炕頭，即使過著布衣蔬食的平淡生活，又何至於今日，從當年跟著太爺到處捆人變成被人捆？像豬狗似的被拖進馬圈，受這般奇恥大辱？

3、該沉默時不沉默

跟著主子後面混，最要緊的便是眼勤手勤腿勤嘴緊。焦大卻正好反過來；甚至公然以焦大太爺自居。最要命的是，在公共場合，公開揭主子的短，讓主子顏面無存，更是大忌。

但凡給主子提意見，最好還是學學鄒忌，慢悠悠繞個大圈子，引人入勝的神秘來一句：小齊，給你說個故事聽聽啊。

畢竟，能像魏徵遇到唐太宗這樣的主子，是少之又少；更何況他後面還有一長孫皇后給撐腰呢。

所以，焦大的一句“爬灰的爬灰，養小叔子的養小叔子”，實在是大膽至極，眾小廝們自然唬的魂飛魄散。

只是，這一劑猛藥，若能藥到病除，也不枉焦大吃了這一嘴的土和馬糞。

事實是，賈府的主子們，“便都裝作沒聽見”；當然是，說了也是白說。

更有甚者，這等醜事，在賈府的主子們看來，再正常不過；甚至，不以為恥反以為榮。

書中第四十四回寫賈璉與鮑二家的私通被捉姦，賈母笑道：

“什麼要緊的事！小孩子們年輕，饞嘴貓兒似的，那裡保得住不這麼著。從小兒世人都打這麼過的”。

第六十三回寫賈蓉祖父賈敬誤吞金丹而死，賈蓉熱孝在身，便溜回家和尤氏二姨娘調笑，又摟著丫頭親嘴。他的理論是：

“從古至今，連漢朝和唐朝，人還說髒唐臭漢，何況咱們這宗人家。誰家沒風流事，別討我說出來”。

原來焦大口中這天大的醜事，在賈母看來，不過是人之常情；

在賈蓉眼裡，更是風流韻事，完全可以和漢唐舊事相提並論的。

所以，賈府主子們的尋歡作樂荒淫無恥甚至是聚麀之亂，當然更是合情合理合法的正當人生享受了。

由此看來，焦大的拼死力諫，是多麼荒唐可笑和沒有意義。

這人人皆知人人皆假裝不知的主子們的穢聞醜事，你卻一個勁兒在那裡口無遮攔大放厥詞，不處置你處置誰？

回頭再看賴嬤嬤這一家子，他們的生存之道，則有太多可圈可點之處。

首先，他們雖早早抱定賈府這棵大樹，為避免樹倒猢猻散，到時無枝可依，自家又開始苦心孤詣，舉三代之力，自栽大樹自依傍。畢竟，到頭來，最靠得住的人還是自己。

其次，他們為主子辦事，更為自己打天下。所以，他們最初是奴一代奴二代，最後成功逆襲，翻身成為主一代、官一代。

最後，世代為奴，他們也深諳為奴為婢的艱難苦楚；

但是，他們更懂得沉默之道。把所有的苦和痛都深深埋在心底；

等到有一天，終於可以揚眉吐氣一吐為快時，他們說出來的話，卻又句句都是對主子的感恩戴德。實在是高明之至。

如我等平庸愚笨之人，當然學不了賴嬤嬤們上下結交八面玲瓏的本事。

這一家子，個個都是厚黑學專家，他們的發跡史，自然有太多不為人知的陰暗齷齪處。這般駕輕就熟的蠅營狗苟，我們學不了，也瞧不上。

只是，我們也不能學焦大，把自己逼到無路可走的境地，老來還要受盡屈辱顏面無存。

當付出和收穫遠遠不成比例時，我們大可以學一學茜雪、小紅，撣撣衣袖，雲淡風輕道一句：

輕輕的我走了，正如我輕輕的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