監獄裡的高材生:進監獄的第一天,他就在策劃保外就醫

我猶豫後還是撥通了電話,接電話的是我的母親。當我報上名字,她第一句話就是問我在哪裡,是不是從監獄逃跑了。

監獄裡的高材生:進監獄的第一天,他就在策劃保外就醫

這天下午,下著小雨,我和連號譚晨在監區圖書室裡正幹活。

我是監區圖書管理員兼管通訊報道,除了定時開放閱覽室、辦理圖書借閱,還要把監區服刑人員改造生活的各方面,向監獄及省監管局報紙投稿。譚晨負責管理監區幾百號服刑人員的政治、文化與技術教育,稱為“三課”學習。

譚晨三十多歲,文雅並精神。他畢業於某名牌大學,是一名高材生,建立了二十多家企業。

雨還在淅淅瀝瀝下個不停,值班員推門進來說,監區長叫譚晨過去。

半個小時不到,譚晨回來了,他面無表情,眼神中隱約有一絲失望。

我以為譚晨家裡出了什麼變故,在監獄裡服刑的人,最怕的是老婆離婚,父母離世。

曾有一個犯故意殺人罪判死緩的犯人,他什麼也不在乎,犯人們都怕他三分,當他知道母親去世後,連續嚎哭了一個星期並將筷子插入耳朵,撞牆而死。

我小心翼翼地問譚晨:“家裡有事?”

他說:“沒有,裁定下來了。”

“減為多少年?”我估計他的減刑不理想。

“十九年。”譚晨背對著我說。

我沒再說話。

在此之前,譚晨告訴我,他由無期減有期會在十五年左右。他還告訴我,減成有期後,他就著手辦理保外就醫。外面的人會幫他想辦法。

譚晨犯的是走私罪。

他入監的那天,拎著兩隻黑色皮箱,有人說這麼大的老闆,肯定會被分到統計組。

監區統計組有十幾個犯人,除了我沒背景,其餘的不是前官員就是前老闆。在完成一套檢查程式後,監區長把我和譚晨叫到了辦公室。

監區長對我說,譚晨以後就是我的連號,負責“三課”學習。我原來的連號是個副市長,除了架子大,就是每天按時吃保健品,能吃不能幹,我一天到晚要給他補漏洞。

我領著譚晨,把個人物品送到生活倉庫後回到圖書室。譚晨做的第一件事是把他的辦公桌擦乾淨,又從一個信封裡拿出幾張老婆孩子的照片壓在玻璃板下。我看了看照片,沒說什麼,但我想每天看這些照片絕對是件難受的事兒。

用不了多久,他就會把照片悄悄撤了。他很快會明白,服刑的是他,受折磨的是家人。

第二天是星期天,休息,上午十點多,一輛凱迪拉克駛入監區,打籃球的犯人都閃到一邊,監舍樓的窗戶裡探出了密密麻麻的腦袋。

譚晨站在窗前對我說:“這是我的車。”他戴上帽子,隨後開始整理衣著。

果然,值班員推門進來叫譚晨。

按規定,服刑人員家屬來探視都在監獄探視處,但有時家人或其他人也會到監區來,大家都知道其中原因。我以前的連號,他的下屬——某個婦聯主席還開車到監區送餃子,餃子居然還冒著熱汽。

兩個小時後,譚晨回來了,幾個年輕犯人幫他拎著裝滿東西的大包小包。

譚晨很興奮,他說家裡已開始跑關係給他辦保外就醫。他準備了一個億辦這事。

晚上就寢號令發出後,我和譚晨拿著監區的批條來到圖書室加班寫材料。

關上門,譚晨從書架後邊拿出一個手機。手機是他上午見家人時他哥偷著給的。我極度驚訝,覺得尚有書生氣的譚晨,膽子也太大了,私藏手機屬於嚴重違反監規紀律。

再者,我與譚晨相處不過兩天,彼此不瞭解,他就不怕我把他給舉報了?

譚晨問我,有多長時間沒和家人打電話了,我說有十年了吧。他把手機遞給我說:“現在就打,和家人說說話。”

監獄裡開通了親情電話,但我從沒打過,我知道打電話管教會監聽,覺得彆扭。

我猶豫後還是撥通了電話,接電話的是我的母親。當我報上名字,她第一句話就是問我在哪裡,是不是從監獄逃跑了。

一瞬間,我感到惹了大麻煩,如果不對我母親解釋清楚半夜突然打電話的事兒,她肯定會問監獄關於我的情況,那這一切就露餡了。

於是我一邊冒汗,一邊窮盡言辭,好歹讓我母親打消了懷疑。

我把手機還給譚晨,突然想,譚晨這是拉我下水了,把我和他綁在一起。這樣我也違規,就不可能檢舉他了。

我暗忖,能用幾年創辦二十多個企業,敢走私近千輛車的人,絕對不簡單。相比他,我已入獄十年,有半個腦子裝的是水,知道的只是監獄裡的這點事兒。

譚晨有了手機後,把手機藏在什麼地方而不被發現,成了一件大事。

監獄為了安全,定期清監以及突襲檢查,有犯人把一根針卷在衛生紙中都被查出來了。在監獄裡藏點違禁品不僅要有膽量,還得知道管教的通常做法。

後來還是我出的主意,把手機藏在腰鼓裡。圖書室放了十幾個腰鼓,是春節排練節目用的,下次再排練節目還得大半年。

我對管教的思路熟悉,之所以出了主意,主要是擔心被查出手機後自己被牽連。

有了手機,譚晨就忍不住給家人打電話。一開始只是晚上給老婆打個電話,沒幾天白天也打,而且晚上回到監舍躲在被窩裡發簡訊。

譚晨還給他哥哥、妹妹和妹夫不斷打電話,告訴他們抓緊時間,把一些還沒被檢察院察覺到的房產賣掉,包括把銀行的資金轉移掉。

每當他打電話,我就得站在門後留心走廊裡的動靜,防止值班員或其他人闖進來。

我問譚晨:“警方和檢察院不傻,怎麼還能有這麼多漏網之魚。”

譚晨說他早有準備,另外辦了兩個戶口和身份證。“這很正常,不留一手,一旦有變故,就只能是竹籃打水一場空了。”

到了月底,又輪到清監檢查違禁品,幾個管教把圖書室翻得很仔細,包括把一些比較厚的書也檢查了。我和譚晨站在走廊,支起耳朵仔細聽圖書室裡的動靜。

一個管教出來時開玩笑地對我說,一個服刑十年的犯人,要不就是能自覺遵規守紀了,要不就是對監獄瞭如指掌,私藏點什麼違禁品,管教也找不到。

十幾個腰鼓還擺在那兒,管教確實沒想到腰鼓中藏了個手機。

事後,譚晨看著我說,薑還是老的辣,如果藏在書裡,這次肯定逃不過了。

譚晨還說,監獄裡的連號制度目的是讓犯人間互相監督互相檢舉,咱倆以後得經常鬧點彆扭讓大家知道,在管教那兒,我們彼此都說點對方的壞話。

譚晨的意思我當然清楚,如果連號之間互相包庇,管教一定會把兩個人分開。

他說:“我交定你這個朋友了。”

我心想他又在我身上纏了根友誼的繩子。

後來有一次,我沒反應過來,譚晨把水桶“哐當”一聲往地上一扔,然後和我吵架。

走廊裡的值班員聽到叫喊聲,在門口探頭往裡看。我知道值班員馬上就會把譚晨和我吵架的訊息傳出去,而且管教也一定會知道。

每個星期六,晚飯後是各班組周檢會。每個服刑人員都要發言,總結自己對認罪悔罪、遵規守紀、勞動及學習各方面的認識。

我是周檢會的記錄員,要把每個人的發言記錄後交到監區稽核。就在十天前,周邊一個市要組織一次監獄警示教育,點名要該市的前副書記作懺悔演講,看看他的思想覺悟。

監獄指定讓我為前副書記寫懺悔演講稿,因為這種材料我寫過很多,得心應手。

我去倉庫找了前副書記,想聽一下他的意思。

這位前副書記露出一張苦瓜臉,囁嚅地說,“我的事,你也都知道,怎麼批得狠就怎麼寫吧。”我看著他,心裡其實多少有點可憐他。

譚晨也是指定的懺悔演講人,以譚晨的文字能力,他能寫懺悔演講稿,但他非讓我寫。

這個人奇怪得很,他說自己批判不了自己,寫不出痛苦交集的後悔感,不夠客觀。

按照以往的做法,稿子寫好審查通過後,演講人要在我的指導下進行簡單排練。總之就是要作出一副後悔莫及的樣子。

懺悔演講完回來後,前副書記神情輕鬆,他專門拿了幾個蘋果送給我以表感謝。前副書記告訴我,他按著演講稿把自己一番痛批後,壓在心上的一塊巨石掀掉了,精神輕鬆了許多,又有了回到組織、回到人民懷抱的感覺。

譚晨回到圖書室後,神情一如往常。他拿起可樂灌了半瓶,長長地撥出口氣說:“我早就做好了心理準備,要能承擔名聲被摧毀的後果,做一個聲名狼藉的罪人。”譚晨說的話,讓我清楚地感到他與其他人的不同。

譚晨更具膽識,前副書記是好死不如賴著活。

從那以後,譚晨更加大膽,也更頻繁地跟家人通電話,他更仔細地瞭解辦理保外就醫的事,也一一具體地指導家人怎麼去做。

過了段時間,譚晨告訴我,他家人正在加緊辦理保外就醫,已經深入到關鍵人的圈子。

在譚晨對外的電話中,我聽到他不斷提到一個專案。有一天他又告訴我,保外就醫辦成就可監外執行,他到時要在省城開個大型會所。

“高檔會所利潤大,同時能收益人脈。”

我覺得這像是天方夜譚。

幾個月過去後,到了夏天。

這天,譚晨又去了監獄探視處,他家人每個月都來看他,我腳上的一雙幾百塊錢的沙灘涼鞋,就是譚晨特別囑咐他妻子為我買的。

譚晨還幾次說到,如果我出獄後,他就送我一輛小賓士。當然我沒當回事兒,我的腦子很清醒,眼前我還在監獄,離出去還早著呢。

那天譚晨很快就回來了,我不解地問:“沒在餐廳吃飯?”以往,他都是在那裡吃飯。

他神情嚴肅地說:“我還有一件事發作了,跟我合作的人從國外回來被抓了。”

我問他嚴重麼,譚晨說涉及到幾個億的銀行貸款,如果定罪就是金融票據詐騙。金融票據詐騙從銀行弄了幾個億,絕對會頂格判無期。

我說:“找個好律師吧。”

譚晨說沒用,他的走私案,他從北京找了四個名律師辯護,毫無效果。

譚晨坐在桌前一動不動,一根接一根地吸菸,直到開晚飯了他還是坐在那兒吸菸。接著他拿起筆在紙上開始寫什麼。

“你幫我盯著點門口。”譚晨從腰鼓中取手機。

他斷斷續續打了很長時間的電話,告訴家人抓緊時間賣房子,以及停止正在執行的專案。

譚晨特別囑咐對外的應付款也停掉,應收款能收多少收多少。他告訴家人,給公司總會計及幾個副總一筆錢,讓他們離開公司。

晚上就寢後,譚晨幾乎一夜沒睡。

第二天早晨一進圖書室,譚晨關上門後對我說:“我那個被抓的合夥人已關進看守所,最好的辦法,就是讓他儘快死在裡邊。”

我在窮兇極惡的犯人群中混了十年,也知道各種兇殺案,但一個哥倫比亞毒販才能想出來的殺人方法讓譚晨說出來,還是讓我錯愕。

我告訴譚晨,這件事你別再提了,有些事兒只能你自己想,我也從沒聽到過。

我當然清楚,譚晨偷著打電話,我幫他站崗放哨,最多弄個關禁閉扣分和推遲減刑。但若摻和進殺人案,我這輩子就得待在監獄裡。

一個月後的上午,我和譚晨正忙著訓練幾個參加監獄法律知識競賽的犯人,值班員叫譚晨,讓他去監區辦公室。譚晨意味深長地看了我一眼,沒說話,轉身跟值班員下樓。

半小時後譚晨回來了,偵查處的兩個警察也走進圖書室。他告訴我,檢察院來人要把他提回去,現在就走。

他拿出一疊表格遞給我,說這是“三課”教育計劃以及學員名冊。然後他小聲說,把東西處理一下。我點了下頭。

第二天,我去開水房開啟水,假裝幫忙燒火,順手把譚晨留下的手機扔進火裡。證據沒有了,我也放心了。

一年後,我聽新來的犯人說,譚晨又被判了無期徒刑,已經送到省監獄服刑。

我問新來的犯人,譚晨判的什麼罪,他說是什麼票據詐騙。我又問:“譚晨的同案呢?”他說也是無期,去另一個監獄了。

我想以後的日子,譚晨只能慢慢熬吧。

兩年後,我參加省監獄系統的文藝匯演,去省監獄演出時見到了譚晨。

在省監獄一間教室內,譚晨和幾個犯人來送水,趁管教不注意,我和他說了幾句話。

我得知他被判無期後,經過兩年考驗期減刑為二十年,現在獄內教育科當犯人教員。

他自嘲地說:“慢慢混吧。”

譚晨明顯老了,幾年前還有的意氣風發與文雅不見了,臉上沒有了笑容,說話語速也變得很慢,似乎還少了顆門牙。

我猜他還在策劃“保外就醫”。

三年後,我獲假釋出獄。又經過了幾年,一幫從監獄裡出來的前官員及前老闆們要成立商會,把我也死拖硬拽地叫去湊熱鬧。

當時在青島的一個五星級酒店,這幫人吃喝玩樂鬧騰了一週,最後定下了商會章程並每人交了二十萬會費,用於以後的吃喝玩樂。

一個從省監獄出來的人告訴我,他與譚晨同時住過獄內醫院。我問他譚晨的情況,他說譚晨的腰不好側彎,腎也有病全身浮腫。

我又問省監獄保外就醫的事兒。他說,保外就醫,門都沒有,最高院下了新規定,譚晨屬於限制減刑及不得假釋範圍。

以後,我再沒聽到有關譚晨的訊息。

作者黑葉,自由職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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