專訪|《流金歲月》編劇秦雯:不要一味增加女性焦慮感

在雙生花的故事型別裡,亦舒寫於1987年的《流金歲月》是一部不可忽視的開創性作品。此前形容歲月多用“黃金歲月”,亦舒別出心裁,寫出了“流金歲月”四字,代表著故事並不俗套的基調。

小說中兩個家庭和成長背景懸殊極大的女孩——大家閨秀蔣南孫和寄人籬下朱鎖鎖,擁有動人的友情,彼此互為依靠,在歲月中見證各自30歲前的人生。雖篇幅不長,其中不乏許多經典言論、人物設定、故事情節,以及對於女性成長中問題的思考,至今仍在被借鑑。這樣一部作品,很適合影視化改編,小說寫就第二年,張曼玉和鐘楚紅演了電影版《流金歲月》,兩個女演員形象上對主角的還原度很不錯,也算是珠玉在前。

實際上,在《我的前半生》伴著爭議播完後,就有不少人認可,亦舒的小說很難改編,拋開地點背景,亦舒的小說時代背景也很強,其對女性話題的討論有時代侷限性,編劇的作用非常關鍵,要精準拿捏改編尺度。

“她的小說篇幅不長,文字也比較鬆散,情節性不那麼強。可能是有些人設不符合現在的價值觀需求。比如有些是拜金的,有些當小三的,這些現在都需要改,都不行。”接連改了兩部亦舒小說的編劇秦雯認為可能是難在這些地方。

但她也表示,難與不難在於編劇個人想法, “我會有自己的想法,知道怎麼寫。這些人物對我來說是生動和鮮活的,寫起來就不難。”

目前,劇版《流金歲月》播出完結,雖然從廣大網友的討論看,不如《我的前半生》當初那麼熱烈,但倪妮演的朱鎖鎖美得大殺四方,承包不少話題點,劉詩詩演的蔣南孫一波三折的成長線也引人唏噓,如果說《我的前半生》偏向於成熟女性故事,《流金歲月》故事更年輕化,兩個美女的“神仙友情”也更有現代吸引力。

在編劇秦雯心中,相比《我的前半生》,她更喜歡《流金歲月》的原著,“故事本身更完整,情節性更強一點,女性之間的友情,溫情,轉折的點非常好看。亦舒的友情觀,一些對於生活上面,生活觀念和價值觀,還是比較現代的,我覺得一定要做。”本來“前半生”改得很累已經暫時不打算碰亦舒了,但不管是出於團隊原因,還是個人喜好,秦雯最後又接下了這個任務。

專訪|《流金歲月》編劇秦雯:不要一味增加女性焦慮感

但需要做改動包括時間背景要重新設定,秦雯認為上海和當時的香港是有相似性的,但時間上仍然做了模糊,上世紀八九十年代的上海和故事內容差距太多。

其次,原著中,蔣南孫和朱鎖鎖的情感線是一段段方式出現,但作為商業性質的電視劇,兩人的情感線需要做展開豐富,也就是現在我們能看到,除了朱鎖鎖的美貌外,本劇另一大熱搜點,劇中的“男人們”。繼在《我的前半生》客串後,陳道明在本劇中演了著墨不少的人物——精言集團老總葉謹言,和朱鎖鎖之間衍生出更多故事。

如果回過頭總結,《我的前半生》的爭議點也是在男女情感線如何增減的問題上。亦舒是言情故事高手,通常對男女情感的描述,有典型特點,言辭不多,情節卻很有起伏,沒有太多過渡和潤色描寫,冷靜犀利的筆觸中和了誇張的情節。在兩次改編中,秦雯的改編不乏被一些人認為把亦舒改“狗血”了。

但秦雯倒是對“狗血”這一評價的看法比較特別,她完全不排斥這個說法,“如果是一個很文藝的劇,完全不狗血的片子,我並不認為它會有很好的市場。如果你所謂的狗血是指情境性比較強,矛盾衝突比較多,人物關係比較複雜,那我確實覺得狗血是好的。很多好的劇都是狗血的,不狗血沒人看,只要好看我就都ok。”從商業角度考量,秦雯坦然面對這個評價。

專訪|《流金歲月》編劇秦雯:不要一味增加女性焦慮感

作為一部女性話題劇,《流金歲月》基本完成了任務,對小說的情節還原度也較多,它也足夠精緻,兩個主角的代入感很強。但問題也包括了過於滿,比如裡面還加入了手撕綠茶、感情被騙、多男競爭等略顯俗套的話題點,試圖顯得更接地氣。秦雯笑言,實際上古今中外所有故事模板就那麼多,如果這些觸動人心的東西叫俗套,那也無妨了。除此之外,就女性話題劇、對亦舒的理解、對所謂劇中三觀的討論種種,秦雯也做出了自己的回答。

“我覺得沒必要去討論,什麼是遵循了,什麼是背離了亦舒

澎湃新聞:

這些天有關注網上的評論嗎?哪些是意料之內和之外的?

秦雯:

工作上很多事情要做,很少看微博,偶爾看到一些上熱搜的話題,楊柯的話題很多,有點意外,看來大家工作辛苦,都很需要一個仗義的領導。

秦雯:

其實我沒有想過就是說體量上長短的問題,只是說這個故事本身是不是打動我。

它的骨頭架子是比較完整的,當時就決定首先是兩個女生的成長線都把它留下來,小說的問題是男性角色經常是缺失的,時有時無,這個問題其實是好多亦舒小說裡面都會有的。但對電視劇來說,要有貫穿的男性角色,不可能沒有男主的,第一集就肯定要出現的,是要加進去的,我們沒有打算去寫現在所謂沒有男主的那種百合,這是一個大家基本上都認可的事。因為“前半生”已經有過類似經驗,所以還算是比較有譜。

澎湃新聞:

整個背景都做了一個比較大的改動,包括認識的時間,生活的這個年代。

秦雯:

因為沒有演員,沒法演。就是出於很現實的問題。電視劇是一個非常商業的現實的考量,我不能找另外兩個女孩演中學生,再換兩個演員演大學時代。如果定了是這兩個女演員,你肯定得從她們能夠適應的年紀開始寫。我們可以在將來的敘述過程中返回去講,但如果順著這樣講,它不太符合電視劇商業的操作方式。

包括觀眾的觀感上面,如果演兩三集再換演員,對觀眾來說是一個挺大的觀劇挑戰的,前面看的是兩個小孩,她們長大了,你又得重新再次進入這個角色,重新接受兩個演員。而且也沒有耽誤解釋朱鎖鎖寄人籬下,在舅媽家成長,身處一個很動盪的環境在前幾集裡都有的。

秦雯:

用原小說一句話來回答,“有幾個女子,可以說她的一生中未曾用一個笑一個眼色來換取她所要的東西?” 張愛玲說,“有美的身體,以身體悅人;有美的思想,以思想悅人,其實也沒有多大分別。”現在大家說有容貌歧視,不要歧視胖的,也不要歧視胖的,不要歧視不好看的,也不要歧視好看的。

朱鎖鎖在劇中是很努力,很勇敢的。又美又努力的女生,誰不喜歡?

秦雯:

設計人物的時候,你要看到它的原因、出處、目的,我們做了很多修改,因為在改動,她後來要錢或者說是喜歡錢,想要賺錢的原因,很多是來自於她需要支援蔣南孫,落在友情上了。當這件事情你不是為自己,是為別人的時候就ok了,但情節安排上的確比較難把握。

怎麼讓她不被討厭,一是她得有自己的不得已,二是行為要利他不是利己。

秦雯:

人設上我們肯定會做一些改動,是為了前後期的人物是要有一個弧度,一個成長。就像《我的前半生》中羅子君在前面的狀態和後面的狀態,落差夠大,你才能夠感受到人物的成長。這個是從做人物的戲劇性上面來考慮的。我自己還是很喜歡兩個演員呈現的蔣南孫和朱鎖鎖,本身小說更多會讓我們有港風感,香港的感覺很重,我也是最近才看到成片,還是還原了我心裡的兩個主角的感覺。

澎湃新聞:

這種弧度會背離亦舒想塑造的主角本意嗎?當時對羅子君的探討中就有這樣的聲音。

秦雯:

我覺得沒必要去討論,什麼是遵循了,什麼是背離了亦舒。我只是拿到了這個故事的基礎,在這個故事中,我怎麼在戲劇性的情況下,去給人物做個重新的設定和成長。但比如蔣南孫如果前面後面都很有姿態,是很亦舒了,但對電視劇來說,你會覺得人物的成長是沒有落差的,只要底子是一樣的就可以。

對於一個商品來說,“狗血”是中性詞

澎湃新聞:

因為劇中章安仁這個角色,而被觀眾說,主創對普通家庭出身的人有惡意,對富家子弟有濾鏡。章安仁前期已經很不錯了。

澎湃新聞:

原著的一個重大問題是蔣南孫的家庭重男輕女,劇中也有她家裡的封建觀念,但故事背景又完全模糊。如果覺得時代背景不同,為什麼不乾脆給出現代時間?為什麼不把封建的觀念改掉?現在這樣有些擰巴。

秦雯:

我們沒法寫那個時候的香港,也不能說上世紀八九十年代的上海,而且對於重男輕女這樣的話題,在今天的中國,都還是存在的,當你每天都要說男女平等的時候,就有人說並不平等,只是這個問題發生的方式和大家面對它的方式不同,但它一直是存在的。我並不覺得八九十年代有這個問題,現在就沒有了。

模糊時間的問題算是有意的,希望不要太準確。

澎湃新聞:

《流金歲月》是一個雙生花的故事,之前也是拍過一個電影版本。你覺得雙生花的人生故事,最大的改編難點是什麼?

秦雯:

她們各自要有自己的情感線,還要不一樣,同時你還要把她們兩個人,像兩股繩子擰在一塊。不過這次過程很順利,幾乎沒有什麼瓶頸。其實改小說之前,心裡已經有一個樣子了,我打算怎麼做,哪些話題是幾十年來不變的,基本上心裡都有數了,《我的前半生》也是這麼改的,沒有說太過於糾結。

這就是紅白玫瑰的問題,每一個人的生活都是不容易的。張愛玲說生活是一席華美的袍子,但卻爬滿了蝨子。每一個袍子的背後都是有自己的問題,這個是我覺得很重要的,是亙古不變的。

我覺得之所以學生之後的部分能拿過來改,是因為整個小說沒有年代感,因為幾十年前香港還是受西方社會影響較大,八九十年代香港的觀念其實跟現在內地的差得也不是很遠,跟內地可能就是5年10年的差距,甚至現在的人可能都還沒有她寫得那麼灑脫,那麼堅定。尤其是裡面涉及到的情感。在關照現實上,我沒覺得有太大困難,因為這本身不是一個有距離感的小說。

另外,我們增加了李一梵,包括李昂,就是為了在現在這個背景下,有更多當代的東西我想放進去討論。

秦雯:

首先亦舒的小說它只是一個底子,我並沒有打算一模一樣把小說複製下來,如果是這樣的話,其實不需要編劇的。小說影視化的過程,是小說給了我一個基底,我按照自己的個人觀念,以及對於電視劇的觀念去做一些改變。狗血兩個字,我其實是完全不排斥的。至於現在所流行的說,一個人只能有一段戀情,只能愛一個人,好像你同時愛兩個人,或者你同時有好幾個人追,感情關係比較複雜,大家就會覺得是不可接受的,人物有問題的,這個我完全不同意,生活當中也不是這個樣子。

澎湃新聞:

情感劇的編劇是不是常年面對大家說你的作品狗血的評價?

秦雯:

我覺得電視劇本身是一個商品,它不是一個很個人表達的小說或者文學。商品需要有商品屬性,你需要去吸引觀眾,去抓眼球,去博得大家的共情。這些東西如果你認為就是叫狗血,我覺得它也不是一個貶義詞。對於一個商品來說,這是一箇中性詞。所有的激烈橋段、衝突,都以狗血來定義的話,那麼戲劇本身就是需要衝突的,這是最基本的要求。

澎湃新聞:

現在大家都是很講坦誠和慾望的,非常現代性。但是劇裡還是有一些比較傳統的東西,所謂的俗套和套路。

秦雯:

我想要什麼就要什麼,是把自私自利當個性,至於說情節上的老套,我不知道指的是什麼,但是我覺得世界上所有的故事,模型就是不多的。說白了就那幾個模型,外國人有寫過叫seven basic plots,一共就7個故事模型。

我們永遠在說一樣的故事,有錢沒錢,賺錢被騙之類的,小說從古到今,包括《簡·愛》的故事,《傲慢與偏見》的故事,其實都一樣的。如果這個叫老套的話,我覺得沒有問題,你表現出的人物大家能體察到,能觸動人心,我覺得那就ok。

“我的態度是不希望再往女性觀眾的傷口上撒鹽

澎湃新聞:

從各方面來看,由於原著寫的年代較早,可能有人物的特殊性,比如說對各階級區別的劃分和塑造。如果放在現在拍和播,是能稱為現實主義創作的嗎?

秦雯:

我不會去想我寫的是不是現實主義。這個定義是可變化的。友情的處理上可能比較理想主義,有些感情或人物的處理上又是所謂的現實主義,這個我覺得不是非要一邊倒的,對有的人來說是現實主義,對有的人來說可能就是理想主義的,觀者不同,各取所需。群像的寫法,希望每個人都從中都能看到一些關照。

秦雯:

我在好多年前,就覺得國內女性話題會崛起的,這是一個男女權利問題。我們現在經常說男女平等,勢必會有電視劇的觀眾問題出現。女性觀眾是非常大的一個觀眾群體,甚至說是最大的群體,那麼她們勢必會希望有一些話語權。在國外這個事情好多年前就有,或者說一直就有的,從《慾望都市》《絕望的主婦》就有。我們可能晚一點,但是也晚不了幾年,香港你也看到亦舒是好多年前就開始寫。

而且感情劇一般都是以女性為主體,現在的女性因為更多參與了社會競爭,生活的面更廣了,你就有更多東西可去說了。她們也在網上各種地方開始發聲了,能看到她們的意見了。至於你說之後會遇到什麼瓶頸,就是說表面上看到的話題都說得差不多了,就看誰能聊得更深入,誰能發覺更新的話題。有一個天花板已經到了,你怎麼再開啟,往上再開啟,可能就是每個人對於這些事情的看法不一樣了,敏感度不一樣。

再者說,我其實從沒有先想過我要探討什麼,沒有刻意去營造某種型別的話題,是女性話題還是男性話題。我只是覺得把人物寫好看了,把故事寫好看了,那麼它勢必當中包含了大家所關注的話題。這是一個誰先誰後的問題。

澎湃新聞:

女性題材劇當中的男性角色也是蠻有意思的。現在熱門女性題材劇當中的男性角色很多都偏負面,總是會伴隨“渣男”“海王”這些標籤。你怎麼看待這種所謂標籤化的東西不斷上熱搜?

秦雯:

我們沒有,我們王永正就很好,範金剛也很好。我們不會以正反面來做一個人物,就是沒有這麼片面,我覺得不應該是臉譜化的。

我自己從來沒有這樣去想過,每個人都有他的難處,很多事背後有它的原因,我沒有去想他是什麼標籤,只是說後來大家給他們貼上標籤。這些所謂標籤我覺得是為了更方便大家討論。有些東西你就是得點一下,總得有一個抓眼球的地方,標籤這個東西就是為了讓你知道你在看什麼,希望看到什麼。

商業上來說,可能這樣比較容易吸引人,但是從創作本身來說,每個人的出發點不同。對於我自己來說,可能是因為在戲劇學院接受的教育比較傳統,我不會話題先行觀念先行,甚至都不是情節先行,更多的是人物先行。

秦雯:

賣東西不都有標籤嗎?人家給你貼標籤是很正常的,你要接受,東西就放在不同的商場,它都會把你貼上不同的標籤,根據他自己的售賣的需求來貼,但你自己在做產品的時候,這是另外一回事情,生產和銷售是兩個團隊。

澎湃新聞:

你感受到的女性成長過程中的艱難都有哪些?有放到這部劇裡嗎?

秦雯:

那太多了。每一個女孩面對的問題其實是不一樣的,比如蔣南孫家是重男輕女,開始工作了事業和家庭的平衡就很難,男性似乎更自由一點,不管是在情感上還是在工作上,大家對他們的要求沒有那麼苛刻。女性今天會被要求既要有女性的特質,又要能夠做男性做的工作,同時你還要好看,現在給女性的壓力其實挺大的。男性要做的事女性要做,男的吃的苦你也要能吃。

所以大家別對自己要求那麼高,我覺得網上的很多焦慮沒那麼重要,知道自己要什麼就可以。在電視劇方面,不要一味地增加女性的焦慮感,多一些理解和體諒,多拍一拍女性題材是有幫助的,全球都需要多拍。

澎湃新聞:

改編這樣的女性話題劇,作為女性編劇本身的優勢是什麼呢?

秦雯:

你能身體力行體察到一些問題,但是每一個女性編劇因為生活環境成長過程不一樣,每個人看一個東西是不一樣的,大家都是在別人的故事講自己的故事、觀念、情感。但我的態度是不希望再往女性觀眾的傷口上撒鹽,希望多少能給電視機前的、各有辛酸的人生帶去一些微薄的溫暖和關照。我的優勢的話,可能就是生活的環境,我覺得現在上海跟當年的香港是有點像的。蔣南孫的生活成長背景相對來說我比較熟悉。從身邊的人到工作的環境真的是差不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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