虎嘯龍吟——《大明王朝》中嘉靖帝的政治遺囑

“有人找我拍《大秦帝國》,我說我絕對不會拍盛世皇帝、盛世朝代,我要拍皇帝戲,就拍衰世,拍末世。哪怕不談政治,從寫戲的角度來說,我也這麼想。因為盛世都一樣,勵精圖治,天時地利人和,就這些事。但是,在一個封建專制底下,盛世也好,衰世也好,統治者都一樣······”

——張黎

張黎導演的《大明王朝》是一部很特殊的歷史劇,這部劇在細節、情節上幾乎類似於“架空”但是每一個片段卻給人以真實感,真實到即使是一個熟悉明史,對明代社會有著深刻認識的人都願意把這部劇看下去。因為這部劇很完美的詮釋了貝奈戴託·克羅齊的那句話:

“所有歷史都是現代史”。

在這部劇中服裝、道具、化妝,都採取了一種大歌劇的風格,不同於最近播出的《長安十二時辰》或《山河月明》,走高還原的路線。這也可能是一種隱喻,也就是所有“張黎出品”所期待的效果:初聞不知曲中意,再聽已是曲中人。

在人物塑造上,《大明王朝》可圈可點之處可以說比比皆是,尤其是陳寶國飾演的明世宗,是一個在中國影視劇中具有標誌性的角色——儘可能以人的形象來展現帝王生活。在此之前,中國影視劇中帝王的形象往往是兩極分化:要麼就是二月河式再創造,康、雍、乾祖孫或更早的孝莊太后中都是“超人”;要麼就是狂熱的共和主義者視角——帝王都是瘋子、傻子、色情狂。

虎嘯龍吟——《大明王朝》中嘉靖帝的政治遺囑

虎嘯龍吟——《大明王朝》中嘉靖帝的政治遺囑

虎嘯龍吟——《大明王朝》中嘉靖帝的政治遺囑

從佈局到細節,《大明王朝》都有一種濃郁的大歌劇氣質。

在這部劇中嘉靖帝不僅僅是《明史》中‘’有不世之奇謨六,無競之偉烈四,而又有震世之獨行五‘’的大明世宗肅皇帝,也不是他自稱的靈霄上清統雷元陽妙一飛玄真君、九天弘教普濟生靈掌陰陽功過大道思仁紫極仙翁一陽真人元虛玄應開化伏魔忠孝帝君、天上大羅天仙紫極長生聖智昭靈統元證應玉虛總掌五雷大真人玄都境萬壽帝君天池釣叟——而是一個普普通的男人,有士君子的情義、擔當、智慧、冷靜,但也有著普通人的軟弱、自私,偏執和自是——尤其是最後的兩場戲份,把嘉靖帝的形象徹底定格——讓人覺得,這位帝王的心聲雖然在一開始聽起來尤其精彩,但過後回憶,更多的卻是令人陷入絕望。

比如,明世宗攜日後的穆宗、神宗父子祖孫三代三人一同召見海瑞。這一幕,迴光返照的明世宗向海瑞吐露的自己的帝王之術,也就是現在被很多人認為“有道理”的“清流濁流論”,原話是:

古人稱長江為江,黃河為河。長江水清,黃河水濁,長江在流,黃河也在流。古諺雲:聖人出,黃河清。可黃河什麼時候清過?長江之水灌溉了兩岸數省之田地,黃河之水也灌溉了數省兩岸之田地,只能不因水清而偏用,也只能不因水濁而偏廢,自古皆然。這個海瑞不懂這個道理,在奏摺裡勸朕只用長江而廢黃河,朕其可乎?反之,黃河一旦氾濫,便需治理,這便是朕為什麼罷黜嚴嵩、殺嚴世蕃的道理。再反之,長江一旦氾濫,朕也要治理,這便是朕為什麼罷黜楊廷和、夏言,殺楊繼盛沈煉等人的道理。

這是全劇最具有爭議性的一段話,也是對明世宗一生的概括。明世宗的這段“政治遺囑”可以說是對海瑞的反駁——因為海瑞認為帝王乾綱獨斷,說一不二乃是天下大亂的禍根。只有徹底拋棄由帝王獨斷,回到君臣共天下的政治格局才能夠將億兆蒼生從那個“有君無父,有國無家”的亂世中救出來。但是明世宗到底不是堯舜、也不是漢文帝,在這個眼中海瑞的這一套就是“無君無父,棄國棄家”。

虎嘯龍吟——《大明王朝》中嘉靖帝的政治遺囑

大明江山的山

虎嘯龍吟——《大明王朝》中嘉靖帝的政治遺囑

大明江山的江

對於海瑞的奏疏,明世宗雖然很想反駁,但是卻無法反駁。而且作為一個行將就木之人,他也沒必要反駁。所以,他只能和海瑞亮出底牌,說出實話。這段話,既是明世宗作為一個政治家在自己的時代謝幕之前對政治上最強的對手吐露一下自己的心聲,也是作為一個父親,在臨終前給兒子傳授自己作為一個長者的一點人身經驗。

“你嘴上說朕和裕王世子是大明朝的山,群臣百姓是大明朝的江,江水滔滔拍山而去,江和山又有什麼關係?”明世宗的這段話看似問住了海瑞,但事實上卻是海瑞無法回答這個問題。因為這個問題的潛臺詞就是亞聖孟子的那句話,“民為貴,社稷次之,君為輕”——但是這話不能當著皇帝的面說,孔子還有句話,“可與言而不與之言,失人;不可與言而與之言,失言。知者不失人,亦不失言” ——以海瑞的智慧,他當然是智者,所以他絕不會和皇帝爭論這個問題。這也就是為何海瑞說道:

“臣的比方不甚恰當”。

但是隨後明世宗的那一番高談闊論,尤其是“可黃河什麼時候清過”這句話表明了作為君王的他,對政治是怎樣一種認知程度——政治是混濁的,不能夠真正的“清淨”。這種認知決定了嘉靖一朝的整體政治格局。作為最高統治者,明世宗始終是遊刃有餘的對付著清流和濁流,其嫻熟程度不亞於他平日煉丹時掌握爐火的火候。但這一切,都因為海瑞的出現而打破了。

先回憶一下明世宗是怎麼對待以嚴嵩、嚴世藩父子為代表的這一派,也就是所謂的“濁流”:嚴嵩,二十多年“老成謀國”,也就是一直替皇帝遮風擋雨——集中財富、鞏固權力。嚴嵩一派貪腐的事,明世宗瞭如指掌,但是他必須睜隻眼閉隻眼——因為財富在士大夫手中、在百姓手中,明世宗是收不上來的。但是由皇帝直接出頭橫徵暴斂更是違反祖制,是要上史冊留罵名的;最“好”的方法是:將財富集中在貪官汙吏那裡,這樣皇帝就可以從他們手中分一杯羹,之後再找機會藉沒了他們。結果就是一方面落得實惠,另一方面又在天下士庶面前賣個人情,何樂不為?

再看看明世宗如何對待清流,用歸用,防歸防。楊廷和、夏言、楊繼盛、沈煉都是忠臣義士,這個作為大明天子的瞭然於胸。但是作為大明天子的他更知道,這些清流能夠忠君的前提是:這君王要免百姓之飢寒,要有堯舜之心。說白了,君王和社稷有了衝突時,清流們肯定站社稷;社稷和百姓有了衝突時,清流們又會站百姓……之前的楊廷和、夏言、楊繼盛、沈煉,以及西苑宮門前跪著的無數文官,甚至還有宮中和自己朝夕相處的呂芳、黃錦、朱七、齊大柱,他們也都是一樣。這些人確實是在跪著造反,但是,對於皇帝來說,這也是造反。

虎嘯龍吟——《大明王朝》中嘉靖帝的政治遺囑

虎嘯龍吟——《大明王朝》中嘉靖帝的政治遺囑

兩個很有代表性的特寫,說明了作為天下之主,明世宗的內心永遠是在兩個極端中游走。

這時候我們再回到明世宗的“清流濁流論”就明白這段話確實是一代帝王坦白的心聲——因為對於一個最終還是以社稷為重的君王來講,這種想法沒毛病。而且,從個人立場上看,這麼做也是勢不得已。劇中明世宗一句臺詞是對黃錦說的,說:

“真正的逼宮你還沒見過呢”!

這個所謂“真正的逼宮”就是嘉靖朝初期震驚天下的“大禮議”事件。這個事件牽扯眾多、影響甚遠,可以說徹底的撕裂了明世宗和文官之間本來就輕薄如紙的信任。從此使這位外藩出身的皇帝開始徹底潛心於權術。經過了“大禮議”事件之後,明世宗就深知:如果宮中、府中都是海瑞、黃錦們,那他作為皇帝就無法獨斷獨行,而且那種獨斷獨行不僅是為了滿足個人私慾,也是為了社稷,為了大明天下能夠“歲月靜好”的充要條件;另一方面,他自然也不能讓滿朝文武都是濁流,因為小人以利合,任由貪官汙吏野蠻生長到最後就是兩個結果——要麼就是嚴世蕃、鄢懋卿那樣視君王為無物,最終尾大不掉;要不然就是鄭必昌、何茂才利令智昏逼反了百姓、貽誤了戰機,之後在甩鍋給宮裡——幾十年後明世宗的曾孫一代就領教了“濁流禍國”的可怕和慘烈。

所以在明世宗看來無論清流濁流,只要利大於弊,作為皇帝的他,自然要盡皆任用。對於他來說,這段話不是文過飾非,也不是秘傳心法,是作為皇帝的唯一選擇,是大明朝兩京一十三省這個超級大國在制度下的必然結果。 然而這一切,在那個永遠站在百姓立場上去看待這個世界的海瑞眼中,雖然能夠明白。理解,但卻絕不會認同甚至是接受,因為這一切看起來是那麼的恐怖——君與父、國與家之間似乎永遠都會是對立的。有君必然要無父,有國必然是無家。

《雍正王朝》、《走向共和》、《漢武大帝》、《大明王朝》到是目前為止,最有口碑或者說最有影響力的歷史劇。尤其是後兩部劇,都是由都由陳寶國先生主演,分別由胡玫、張黎導演,所以這兩部劇就經常的會被拿來作比較。只要不是太駑鈍的觀眾就會發現:比之於胡玫導演的《漢武大帝》,張黎的這部《大明王朝》有著立場性的不同。

比如,在胡玫的作品中,無論是《雍正王朝》抑或是《漢武大帝》,對於作為歷史最大的承載者“百姓”,以及唯一能夠替百姓發聲的“儒者”,在態度上往往是俯視的,是居高臨下的視角;而張黎的作品,無論是《大明王朝》抑或是《走向共和》,則對這些在歷史上只能成為數字的百姓、被功利主義者無情嘲笑為廢物的儒者,有著一種同情和敬仰。

這也許就是由同樣一位演員主演,但是《漢武大帝》的粉絲卻往往和《大明王朝》的擁躉幾乎沒有什麼往來,甚至是衝突也少有的原因吧!

虎嘯龍吟——《大明王朝》中嘉靖帝的政治遺囑

即使是童星,表演的都可圈可點——明神宗的聰慧、強勢、知進退,刻畫的入木三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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