歷史|盛世為奴:唐代和周邊政權的奴隸血淚史

今天的題材,是一個比較殘酷但現實的題材,那就是唐代的外族奴隸和周邊政權中的唐朝俘虜。從我們的歷史記載,還有各種出土的文獻中,我們可以勾勒出一幅大致的奴隸貿易圖景。

西域:突厥人,吐蕃人和唐人的互相俘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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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敦煌文書的《咒愿新郎文》中,提到了一個漢人地主對於各種奴隸的分工:漢奴專職倉庫,胡奴檢校牛羊。筋腳奴扶鞍接鐙,強壯奴使力耕荒。孝順奴盤雞炙旌,讒勏奴點醋行姜。端正奴拍箜篌送酒,醜掘婢添蘇酩。細腰婢唱歌作舞,矬短奴擎短子食床。

自古以來西域地區就是奴隸買賣的大宗交易市場,一個城邦國家的破敗,還有一次戰鬥的結束,都意味著失敗的一方會淪為戰勝者的奴隸,比如漢代的陳湯在擊敗了郅支單于之後,漢軍“生虜百四十五人,降虜千餘人,賦予城郭諸國所發十五王”,漢軍將匈奴戰俘分配給西域城邦作為禮物。這樣的事情在唐代也在持續發生。北朝和隋唐時代龜茲和于闐都有國營妓院,這是兩國重要的收入之一,其中的妓女身份可能就是各種種族的女奴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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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唐代的絲路上,大宗的奴隸貿易是由粟特人主導的,他們買賣包括各族人口在內的所有商品,比如著名的胡旋舞女,就是粟特城邦的重要貢品,“胡旋女,出康居,徒勞東來萬里餘;中原自有胡旋者,鬥妙爭能爾不如”;如果說詩歌是文學作品,不足以作為嚴謹史料的話,那麼這份出土的高昌文獻就是當時絲路上的奴隸貿易的直觀反映:

如一份寫於公元639年高昌王國的奴隸買賣交易文書,就記載了一樁粟特商人向一個高昌國的漢人買家,出售一個突厥女奴的人口買賣,這一有趣的記載,體現了粟特人很強的契約意識和完善的防風險意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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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奴買賣契約全文:

高昌延壽年間、神聖的大頡利發王十六年(突厥可汗授予高昌國王的突厥式頭銜),豬年(公元639年),五月(漢歷),克修穆薩非奇(粟特語的第十二月)月的二十七日:

在高昌的市場上,在眾人面前,張姓之子延相,用純度很高的薩珊波斯銀幣120枚,從康國的特扎克之子瓦庫修比爾特那裡,購買了出生於突厥斯坦的、姓秋雅克、名叫奧帕奇的女奴。

買主延相,基於下述條件購買女奴奧帕奇:(賣主)不得贖回該女奴;奧帕奇沒有任何債務也沒有財產;不存在來自第三方的索要及爭奪之事;(圍繞所有權)沒有任何訴訟;可作為子孫後代的永久財產。

因此,延相他自己及其後代,可以對這名女奴隨意打罵、任意驅使、捆綁、出售,將女奴作為人質,或者作為物品送給其他人,總之可以任意支配。就像對待祖輩傳下來的遺產、在自己家裡出生的世代女奴,以及像用德拉克馬銀幣那樣,買回來的永久財產一樣。

今後,賣主瓦庫修比爾特與這名女奴奧帕奇沒有任何關係,失去所有舊有的權利,不再對其具有約束力。此女奴買賣契約文書無論對於國王、大臣還是其他所有人都同樣有效力及權威。擁有這份契約者無論是誰,都可以收領這名女奴奧帕奇,並且可以帶往其他地方,一直將其作為女奴使用。以上就是這份女奴買賣文書中所規定的條件。

作為見證人,以下的人在場:弭秣賀的秋扎克之子提秀拉德、撒馬爾罕的科瓦塔屋奇之子納姆扎爾、努奇康斯的卡爾茲之子皮薩卡、屈霜納迦的納納伊克奇之子尼扎特。

此女奴買賣契約文書在書記官帕特爾(高昌王國的粟特社群書記)的許可之下,根據瓦庫修比爾的委託,得到奧帕奇的同意,由帕特爾的兒子奧克旺書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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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份文書的紙張比較柔軟和輕薄,質地很不錯,體現了買賣雙方充足的財力;而且從買主和賣家都遵守契約,在買賣人口時充分考慮到了圍繞商品可能發生的潛在糾紛,還邀請其他粟特商人作為公證人來看,這說明,長期的貿易已經讓中亞綠洲城邦發展出了複雜的契約體系和維權意識,能夠和中亞地區出土的其他貿易文書相呼應。

當然,在西部地區還有很多唐人被草原民族俘虜:比如公元620年,東突厥的處羅可汗派人迎接煬帝遺孀蕭皇后及其孫楊政道,立楊政道為隋王:“處羅可汗號為隋王。中國人沒入北蕃者,悉配之以為部落,以定襄城處之”,處境和漢匈之交逃入匈奴的漢人下場類似。日後,突厥還打算奪取幷州來安置楊政道,但沒有來得及出兵便去世。630年,唐朝出兵滅亡東突厥,楊政道和蕭皇后返回中原,草原上的隋朝流亡小朝廷被擊滅,在之前的歷次戰鬥中,突厥都會擄掠漢人北上,也有很多漢人流民在隋朝末年會主動逃亡到突厥境內,隨著突厥汗國的覆滅,隱藏在突厥中的大量漢人人口得以南歸。

即使是在西域,也有數量不少的漢人遺民。比如玄奘曾經觀察到,在就日後來爆發了怛羅斯之戰的塔拉茲城附近,還有一座小孤城,這裡居住的都是被擄掠到此的漢人。雖然他們的服飾和著裝都已經突厥化,但習俗和言語都保留著漢地習慣,並在這個小城堡裡相依為命。

隨著安史之亂的爆發,河西隴右還有安西地區的唐軍大量回援內地,導致河隴和安西地區防務空虛,這讓吐蕃人有機可乘,他們逐步佔領了河西走廊,並在公元808年徹底攻陷安西都護府的轄區。在這個過程中,大量漢族人口成為歿蕃漢人,生活質量和社會地位嚴重下降:比如在吐蕃,吐谷渾,党項人的進攻下,如公元787年,吐蕃攻華亭地區,掠“男女萬人以畀羌、渾,將出塞,令東向辭國,眾拗哭,投塹谷死者千數。”在党項人將漢人抓出塞,到河湟地區交易戰馬的時候,吐蕃人用皮索穿過這些人的肩胛骨,然後用一串唐俘交換100匹馬。元稹的《縛戎人》中,也提到了吐蕃人對歿蕃漢人的殘酷刑罰:“少壯為俘頭被髡,老翁留居足多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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吐蕃使者和唐朝士兵

隨著唐朝中後期大量唐軍士兵因為被俘沒入吐蕃,歿蕃漢人成為了當時文學中的常見題材之一,除了元稹和白居易的《縛戎人》之外,段成式的《酉陽雜俎》中,記載了一個唐朝烽燧士兵因為他的母親虔誠信佛,最後成功從吐蕃人那裡出逃的故事:

永泰初,豐州烽子暮出,為党項縛入西蕃易馬。蕃將令穴肩骨,貫以皮索,以馬數百蹄配之。經半歲,馬息一倍,蕃將賞以羊革數百,因轉近牙帳。贊普子愛其了事,遂令執纛左右,有剩肉餘酪與之。又居半年,因與酪肉,悲泣不食。贊普問之,雲:“有老母,頻夜夢見。”贊普頗仁,聞之悵然。夜召帳中,語云:“蕃法嚴,無放還例。我與爾馬有力者兩匹,於某道縱爾歸,無言我也。”烽子得馬極騁,俱乏死,遂晝潛夜走。數日後,為刺傷足,倒磧中。忽有風吹物,窸窣過其前,因攬之裹足。有頃,不復痛,試起步走如故。經信宿,方及豐州界。歸家,母尚存,悲喜曰:“自失爾,我唯念《金剛經》,寢食不廢,以祈見爾,今果其誓。”因取經拜之。縫斷,亡數幅,不知其由。子因道磧中傷足事,母令解足視之,所裹瘡物乃數幅經也,其瘡亦愈。

除了殘酷對待被俘的普通軍民之外,吐蕃人對河西,隴右,安西等地的和平居民,採用的統治策略是分為部落,分而治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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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民事制度上,原有的西域城邦和漢人已經是封建制度下的居民了。但吐蕃人直接打散以前的封建制度和漢人的州-府-坊-裡,將於闐人、龜茲人、吐谷渾人、羌人、漢人、粟特人和回紇人,分成不同的種族部落,加以統治。不同族群根據自己的特長和產出,被分為不同的部落。有軍事部落,也有農業部落,還有貿易部落和絲帛部落等等名號。不同的部落以十進位制來統治,主要的層級有千戶、小千戶、百戶和十戶。職位通常由吐蕃化程度較深的本地人或吐蕃人自己直接擔任。

對於漢人,吐蕃人對他們的主要定位是僧尼部落、農業部落、絲帛部落或者手工業部落。和河西漢人的地位一樣,在吐蕃的歧視鏈中漢人是屬於比較受壓迫的。對於前戰俘一般是手揹負在枷鎖上,頭髮綁在枷鎖上,就連睡覺時也不能解開、到達押送地點後。臉上還要燙上烙印,防止逃跑、老弱被斷手刺眼,因折磨而死。對於剩下的倖存者,僅僅在每年初一才能換上唐服祭祖過節,對東方遙祭。對於原本是官身或者有文化的人,吐蕃人一般是刺上特定的刺青,然後留給吐蕃官吏做文書或者翻譯。但是敦煌文書和西域文書顯示,當時吐蕃境內還有名叫破落官的群體,這些人是被吐蕃俘虜的唐朝官吏,有的人獲得了對應的低階職位,還有的人則淪為了幹粗活的寺戶(寺廟奴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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克孜爾石窟中的龜茲人

于闐和龜茲因為是主要的貿易中心,也是南疆地區少有的大綠洲,被吐蕃採用了雙軌體制,在於闐設定軍鎮的同時,保留了于闐王室作為傀儡。這裡的于闐部落民的主要職責是農民,在綠洲間運輸貨物的差人,還有監視潛在叛亂的斥候。于闐各個部落以輪流值班的方式為吐蕃人提供斥候和西域各地的情報,將潛在叛亂扼殺在搖籃狀態。當然所有的斥候組織都是由吐蕃人來牽頭的,于闐人作為二等人,在軍餉和牧場分配上都受到吐蕃人的歧視。

對於曾經生活在青藏高原,長期和吐蕃人廝殺的吐谷渾人,還有同樣和羌族有淵源的多彌人和白蘭人,吐蕃人是加以籠絡利用的。吐谷渾人主要是軍事部落的成員。在西域的吐谷渾人主要活動在塔里木盆地南緣東部,即且末、諾羌一帶地區,居地和于闐人相接。吐蕃吞併吐谷渾後,從吐谷渾部中抽取丁壯,作為外侵的主要兵力。因為半農半牧的風俗與吐蕃人接近,所以他們在吐蕃的民族歧視鏈中有比較高的地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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對於突厥人和回紇人,之前吐蕃人就聯合葛邏祿襲擊過北庭。所以,吐蕃人看到一部分突厥親附吐蕃,一部分歸安西都護府的殘兵指揮。對於前者,吐蕃人採用的辦法是擁立阿史那餒子僕羅和拔布等人為偽可汗,將突厥人編為農業部落或者軍事部落。對於親唐的“漢人突厥”則加以討伐。

對於粟特人,吐蕃人對他們的貿易能力乃至軍事能力都是認可的。吐蕃文書中有“粟特處軍官”的頭銜,這些人信奉景教或者祆教,主要為商隊提供武力保護或者斥候服務。

反過來看,在唐蕃戰爭中,還有吐蕃人被唐軍俘虜的案例,與之前提到的高句麗人類似,這些人會被流放到遙遠的南方分散關押,以防止他們逃回故土,比如白居易的《縛戎人》這樣寫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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縛戎人,縛戎人,耳穿面破驅入秦。

天子矜憐不忍殺,詔徙東南吳與越。

黃衣小使錄姓名,領出長安乘遞行。

身被金創面多瘠,扶病徒行日一驛。

朝餐飢渴費杯盤,夜臥腥臊汙床蓆。

忽逢江水憶交河,垂手齊聲嗚咽歌。

其中一虜語諸虜:“爾苦非多我苦多!”

這首詩講的是一個外形和生活習慣高度吐蕃化的歿蕃漢人被邊防唐軍俘虜,然後押送到南方,這個漢人向其他吐蕃人敘述了自己的身世,自己出生於涼州,少年從軍,但是被吐蕃俘虜,最後決定拋棄妻子一個人逃回中原,卻被唐軍當作吐蕃人捉住,最後詩人很感嘆地同情道:“自古此冤應未有,漢心漢語吐蕃身。”

東海:高句麗人和倭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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雖然唐朝長期和半島上的政權交鋒,但是半島人入唐的過程一直沒有停止:唐軍中不乏高仙芝,王思禮這樣的高麗裔名將,唐朝宮廷中還有崔致遠這樣的新羅裔官吏,還有大量半島人以戰俘和奴隸的身份來到唐朝,比如房玄齡在《諫伐高麗表》裡提到了唐朝對半島俘虜的處置辦法:“如高麗者,歷代通誅,莫能討伐。陛下責其逆亂,拭主虐人,親總六軍,問罪遼碣。未經旬日,即拔遼東,前後虜獲,數十萬計,分配諸州,無處不滿”。

那麼這些人都去了哪裡呢?這些人的下場主要是:儀鳳二年,授藏遼東都督,封朝鮮郡王,還遼東以安餘民,先編僑內州者皆原遣徙安東都護府於新城。藏與靺鞨謀反,未及發,召還放邛州,廝其人於河南、隴右,弱窮者留安東。也就是高句麗這個族群整體被肢解,除了投奔後突厥汗國的部分之外,大部分國民被分散到唐朝各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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比如這些俘虜有的被安置在北方邊境,比如幽州和營州還有六胡州地區,所謂的營州胡人中,就有一定數量的高麗降戶,只是佔比不高;在安祿山叛亂之前,規模最大的突厥-粟特人叛亂:康待賓之亂中,康待賓發動的六州胡叛軍中,也有不少高句麗降戶。唐-高戰爭中唐軍俘虜的大隊高麗士兵也被唐朝接受,並分散到唐土各地:如高麗人高玄墓誌《大周故冠軍大將軍行左豹韜衛翊府中郎將高府君 (玄 )墓誌銘並序》中有:“又以永昌元年,奉敕差令諸州簡高麗兵士。其年七月,又奉敕簡洛州兵士,使充新平道左三年總管徵行。”

令人感嘆的是,河隴地區都出現了高句麗降戶的身影:根據《唐六典》的記載,“凡關內團結兵……秦、成、岷、渭、河、蘭六州有高麗、羌兵。皆令當州上佐一人專知統押,每年兩度教練,使知部伍。如有警急,即令赴援。諸州城傍子弟,亦常令教習,每年秋集本軍,春則放散。” 鹹通年間的敦煌文書中的“金,韓,尹”等姓氏,還有敦煌文書中頻頻作為供奉物出現的高麗錦,都是這裡曾經有過高句麗後裔的具體證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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除了在邊塞重鎮以夷制夷之外,還有另一種去向是前往南方,隔絕他們和故土的聯絡:比如貞觀十九年唐軍攻打高麗,唐軍原本將虜獲的高麗人集中在幽州,然後準備分批分散到南方或京城,但是唐太宗憐憫他們妻子分散,家人分隔的慘狀,於是下令讓保留他們的家庭組織,高句麗俘虜中的歡呼之聲不絕於耳。

這些俘虜的下場根據身份高低也是各不相同,比如唐朝一度將被俘的高句麗末代國王高藏放回平壤讓其擔任唐安東都督府的安東都督,並冊封其為朝鮮王;681年高藏因陰謀策劃脫離唐朝控制,而被唐朝廷削去官爵並流放到四川;高藏被唐朝俘虜回長安後與武則天的侄女所生的兒子高德武被任命為安東都督。與高句麗王族有接近經歷和地位的,還有出身百濟的黑齒常之家族;不過更多普通人主要是作為奴婢,苦力,進入宮廷和官府的成為官奴,但是進入私人府邸,可以是歌姬,舞女,管家,也可以是低等苦力。除了唐朝和高句麗等政權的戰爭中有大量的半島人士進入中國之外,山東地區的各路海盜也喜歡擄掠新羅人到山東半島然後進行人口買賣。

至於當時的日本人,很可能有一部分人在白江口之戰中被俘虜到唐朝,比如667年劉仁願就下令將大山下境等人送回日本,作為兩國緩和關係的訊號,大山下境等人很可能就是白江口之戰的日方俘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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