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以撒 | 絕版的暮春

又是一年三月三。

蘭亭的上空澄澈得如同小兒的眼神,

修竹在溫潤的地氣裡拔節抽籜,

有風吹過,

春日最有風韻的那個部分就是由竹林中的綠意釋放的,

讓一個靜靜駐足在此的異鄉人無比陶醉。

朱以撒 | 絕版的暮春

已經一千六百多年過去了,太多瑣屑的日子被人淡忘,只是這一天,人們照例要匯聚蘭亭,效晉時士人流觴曲水,吟詩作賦。潑墨揮毫是斷斷不可少的,人們紀念書聖,弘揚書道,就看筆下氣象。在這樣一個文風、書風都很盛行的江南小城裡,《蘭亭序》這篇美文,連同清秀俊逸的筆跡,通常成了場館最好不過的裝飾。的確如此,無論從文學的內容或者筆跡角度而言,它都是人們的首選,它和水鄉的潤澤、典雅,協調地融在一起了。

圍在曲水旁的書家,眼睛緊緊盯著從上邊隨花瓣緩緩飄下的觴,準備一到自己的眼前停下時,就吟詩作賦,順便飲下這一觴美酒。顯然,我們這些參與者和主辦者一道,正在努力地復原著當時的儀式,貼近一千多年前那一場盛會——當時是四十餘人,卻構成了書壇不滅的美談。而今,利用這種儀式,敏感多思的文人是否能夠抵達那個煙水遙遙深處呢?我看看自己穿著的書道服——這件古色古香的仿舊日服飾,如果披在晉人身上,理應是和諧的,我穿著,長襟下襬卻露出了鋥亮的皮鞋,有些滑稽。當然,神情更加不像,一瞥便知道,純粹是現在進行時態。對於過去那個時代,那一些人,我們想透過這樣的儀式,與他們聯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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歷史上的文人雅集,次數太多了。有時是官方組織的,更多的是聲氣相投的文人自覺的組合。人以類聚——我贊同這樣的說法,這樣會使聚合的形式更加純粹,目的更加單純,使相聚中的每一個人興之所至,興盡仍不思返。春秋的垂隴之會,漢武帝時的柏梁詩宴,西晉時的金谷宴集,宋時的西園雅集、洛社耆英,都是很著名的,文采風流,詩酒流連,現在,只剩下蘭亭雅集為人深知了。一個文人、一個書法家就是存活在他的作品中的,現在我們讀《蘭亭序》、《蘭亭後序》就會記起王羲之,記起孫綽。飽受宦海浮沉之苦的蘇東坡曾經有過“生前富貴,死後文章”的願望,一般的文人也都具有。有的生前未必富貴,死後卻有文章,像《蘭亭序》這樣的美文,註定要讓作者垂名青史。一個高度確立了,後人有再多的蘭亭修禊,至多是一種懷舊、仿效。有一個時候坊間傳出啟功先生也要做一篇《蘭亭序》,我不禁吸了一口冷氣,就像看到許多人要續《紅樓夢》,沾溉一點曹老夫子的靈氣。後來才知道是訛傳。依我看,像《蘭亭序》這樣的美文,不可無一,不可有二,無一則生出遺憾,有二則生出蛇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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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元三五三年暮春之初,王羲之在文中很欣喜地寫道:“天朗氣清,惠風和暢。”這四十多人行走在山間林木道中,士林中很有影響的謝安來了,高僧釋支遁來了,王羲之帶了幾個兒子一起出動,最小的是獻之,此時九歲。有世族出身的,也有非世族出身的,官宦、吏胥、出家人、書生,還有一些至今已無從查考之人,共赴蘭亭。你看,他們的脾性相差多麼大啊,“趣舍萬殊,靜躁不同”,不過,沒有關係,這些東晉士人都有驚人的相似——趨雅避俗,好山樂水,這就夠了。四十餘人其樂陶陶地相擁著,披一身茂林修竹中傾瀉下來暮春的溫暖陽光,流觴到處,詩思敏捷者脫口而出。謝安、謝萬、王羲之、孫統等二十餘人很快成詩,博得一片好評;卞迪、丘髦、羊模、華耆等十餘人一時難以即席吟誦,罰酒三巨觥。年少的王獻之參與這樣的成人活動,一時不知所措,只好喝了罰酒。這一類的文人雅興,總是讓一些快才搶了先,而慢才又不願意事先把詩打好腹稿,到時候也琅琅上口,一切都是自如的,隨意的,惟有這樣,雅集才充滿了無拘無束的氣氛。當我坐在曲水邊,看著流觴像一個夢從遠處飄來,心裡不由得稍稍緊張,倘流觴在我跟前不走了,我能靈機一動,也像晉人來一首四言或者五言嗎?我看到旁邊的書友掏出本子,上邊已有想好的詩句子,我不禁笑了起來。當年的蘭亭前夜,王獻之決不會對王羲之說:“父親大人,先幫我作一首如何?”什麼是差別,這就是古今文人的一種差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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謝安也參加了蘭亭雅集,和一個普通文人一樣,成四言五言詩各一首。在雅集中,絲毫不見他有與人不同之處,這是我所尋思的。從文人的角度看,謝安的影響要勝過雅集中的每一個人。甚至左右士林風尚、社會風氣。有一些例子很可以說明問題:謝安讀了裴啟的《語林》,認為寫得不好,士林中人也都說不好;有位朋友的五萬把蒲葵扇賣不出去,謝安率先使用,眾皆仿效,結果蒲葵扇一時脫銷;謝安有鼻疾,以手掩鼻,發出甕聲甕氣的聲音,亦有人以為美感,學而不捨。甚至連李白都在詩中多次讚歎“安石東山三十春,傲然攜妓出風塵”。如果從職務上看,謝安無疑是一個顯赫人物,在支援東晉政權的南北大族中,先後交替執政的就有王(王導、王敦)、謝(謝安)、庾(庾亮)、桓(桓溫、桓玄)六巨頭,謝安居其一。他歷任了桓溫司馬、吏部尚書,東晉孝武帝時甚至位居宰相。這樣的人在蘭亭雅集中,與大家平等,無人著意提起,也無專文渲染。如果不是今日說謝安,很多人也只記住了王羲之,或者王獻之。我讀王羲之《蘭亭序》、孫綽《蘭亭後序》,每一次都為前半部分的美景而欣悅,而後又漸隨筆鋒的轉折而感傷,時日過得多麼快啊,“往復推移,新故相換,今日之跡,明覆陳矣。”這種從美景轉為抒情是與南方氣質有很大關係的,他們從風沙凌厲、水土枯索的北國來到潤含春雨盈野春色的江南。會稽一帶是如此肥沃富庶和濃蔭匝地,無論物質上還是精神上的享受,都堪稱江南首選。這兩篇序沉醉在個人的獨到感受中,信筆寫去,不提參與者,當然也就不提謝安了。這正是晉文人的自由精神、自由文風。倘若現在,有個大官僚、大文豪參加,彷彿雅集就身價百倍,必定要按行政公文格式措辭:“國家領導、文壇鉅子謝安同志在百忙中親自參加了這次蘭亭雅集,並即興作四言、五言各一首,與會者受到了巨大鼓舞”云云。難得的是謝安的平常心,更難得的是諸士人的平常心,以致達到了自由的最大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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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日的蘭亭依然清幽靜謐,只是人工痕跡多了,不是當年的草莽情調。人工技巧的介入,自然就變得規整而合目的了。人們按照自己的審美意圖,規劃路徑,安排草木,越是得名的風景點越是如此,漸漸把自然氣味逼到角落,以至似有若無了。在孫綽筆下,短短數字已將遙不可復的景緻移到了眼前,“乃席芳草,鏡清流,覽卉木,觀魚鳥”,遠比今日所見豐富。三月是一個萬物競爭滋長的月份,生殖力尤其強大。生命如此旺盛,此時集於野外,正是滿目滴翠。美景、觴詠,對於這個苦痛年代計程車人而言,應該是再好不過的補償和慰藉。此時的他們已經缺少劉琨、祖逖這等人物的雄心大志,逐漸轉向不勤世務,善於自全的處世方式。《晉陽秋》稱:“太康以來,天下共尚無為,貴談老莊,少有說事。”為何“少有說事”?說事不免惹來禍殃,而不涉世事,玄談玄遠,除了遠禍,還可以博得雅士美名。與自然親密接觸是最愜意和安全的,毋須設防,又得身心怡悅。可是最終,他們還是沉默下來。山中的花期這般漫長,要遠遠地超過家養,它們得益於毫無塵滓的雨露的滋養,潔淨而又恣肆。人們無疑看到生命張揚的輝煌時刻,由此想到斂約、墜落也為之不遠,不禁心有慼慼。晉士人的自全,就是為了延長生命的尺度。即便能夠自全,也還是不能超越死之大限。在他們眼中,“俯仰之間,已為陳跡”,“樂與時去,悲亦系之”,作為一個文人的起碼的資格是敏感——好端端的心情急轉直下,興盡悲來了。晉士人並不太像我們感覺中的那麼清空迥出遊心太玄,他們惦念著生,畏懼著死,雖有出世之想,實在俗世之中。每每善感,如同看到自己的生命露珠般地在朝陽愈升愈高中縮小——他們有些恐慌了。那麼,飲酒吧,服藥吧,尋歡作樂吧。像王羲之這樣的性情中人,尤其惜生、護生。他認識了行跡靈異的許玄,許比王大二十一歲,王對他著實入迷,“羲之造之,未嘗不彌日忘歸,相與為世外之交。”許玄告訴羲之:“自山陰南到臨安,多有金堂玉室,仙人芝草”,二人遂相伴尋藥。對於各種植物麻醉品、礦物麻醉品,都樂於以身一試。麻醉使人通向永生的虛幻道路,心靈輕快起來,肉身舒適起來,尤其是藥性發作時的高峰體驗,沒有了時空,宛如神仙了。不僅僅是王羲之有這種神仙念想,他們這些人,統統都有。想想看,他們對於彼岸世界的追求,和我們重眼前的實惠,是怎樣一種反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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寵物之癖久而有之。王羲之愛鵝,張湛愛鴝鵒(也就是八哥),僧人釋支遁則愛神駿。支遁,一個出家人,一邊做佛門功課,一邊與這些名士優遊雅玩,脫略行跡。他養了幾匹好馬,油光水亮,四蹄生風,卻從未騎射畋獵,有人不解問其意圖。支遁說:“我是用來觀察它們的神韻,你看,多麼俊逸灑脫啊!”至於王徽之愛竹、顧彥先愛琴,都是高雅的癖好。癖好的養成需要環境,但歸根到底是與個人的品性連在一起的。我喜歡有癖好的人,甚至是癖好過於偏頗的人,個性就是由一些癖好體現的。晉名士袁山松好輓歌,這就過於離譜了。在旅途上,袁總是讓左右齊唱輓歌,一路上渲染得悽悽慘慘,路人無不避之,以為晦氣。一個人在有生之年,就一次次地預演著死亡出殯的場景,對於死毫無忌諱,已非尋常之輩。一個人如果沒有在某些審美趣味上與眾不同,說起來是十分庸常的。王獻之的口味就與其父大相徑庭,不把字寫得像父親筆下的清秀,也不似家族中的其他人。他走的是“破體”之路,“大鵬摶風,長鯨噴浪,懸崖墜石,驚電遺光”,這就是王獻之書法的寫照。有一句話說得好:“生子當如孫仲謀”,在書壇上,理應“生子當如王獻之”,正是有了這種獨特的審美差異,王獻之才能和王羲之一樣成為兩顆閃亮的星,永久地為我們仰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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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個人喜歡某一種生靈、某一種形態、神采,都可以從內在追溯。東晉士人已經不像西晉士人那樣穢言穢行了。西晉人在公共場合中披頭散髮,裸袒箕踞,甚至露其醜穢如群狐所託,到了東晉中期,精神潔癖已經遠居其上了。他們筆下的墨跡點畫清俊光潔可人,很挺拔的骨力在內部支撐著。他們是那麼景慕那些帶著露珠一樣晶瑩的意象,他們說,“濯濯如春月柳”,“軒軒如朝霞舉”,又說:“清露晨流,新桐初引”,春天如在眼前了。人長得美也是令人羨慕的啊,王羲之見到美男子杜弘治,一時傾倒,“面如凝脂,眼如點漆,此神仙中人”,一個人善於發現美,傾向於美,也自然在自己的行止中流露出來。現在這些美人、美物已遠,卻因為有了行書《蘭亭序》不隨風而去,使我們窺探到東晉士人的唯美程度。三百餘字在即興中寫來,二十個“之”各盡其態,二十八行如雁陣頡頏,落實到每一字的細節則鮮活細膩,精緻簡練,可以想見當時的手勢簡勁自然,行雲流水。《蘭亭序》成了後人不時要把玩品味的佳作。每一個人的心性多有差異,每一個人對於美的持抱,都不會鬆手。

山水懷抱中的文人相聚,不免酒興大發,詩興大發,書興大發,談興大發。“暢敘幽情”,在短暫的山林觴詠裡,“幽情”無疑更能直抒無礙,它具有個人的隱秘特徵,更富有個人化的見解,也就更能讓人動容。人暫時離了塵囂,離了城中是非、利慾,即使機心甚深的人,也暫時卸下面具,做一回純粹的我。適意是雅集的動力,由於適意而毋需相互提防、戒備,你願意怎麼著就怎麼著吧。一次尋常的文人聚會能流傳下來,恐怕遠遠超過了所有參與者的料想,他們只是覺得快樂了一天,一身輕鬆地披戴著芳草野花的香氣回家。文人的聚會在後來慢慢地變味了,成了行政上的集合,志向不相投,趣味不相和,因著行政手段捆綁在一起,很正規卻缺乏自然,很有程式卻缺乏靈氣,很有理性卻缺乏個人自由。處在這種集合中,我常常後悔得不行,時間被糟踏了,情調也給破壞了,只盼夕陽西下早返歸程。精明的人卻十分適應,抓住機會與有權柄者親近,藉助山水美色,人心鬆弛之際,效果比在酒樓裡好得遠。譬如張三就把李四悄悄拉到一邊:“聽說最近班子要動一動,該做的還得抓緊”,李四連連感謝。雅集為俗事而設立,品位就遜色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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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現在來看規模,四十餘人的山中雅集,也是遵循簡約一路的。西晉的鬥富之風已經平息,像鉅富石崇在金谷澗舉辦的宴集,歌鐘相伴,錦衣玉食,宴集中注重的是物質上的享受,極一時之奢華。奢華當然能給人快樂,這似乎是豪門世族所倚重的。到了東晉有所轉變,精神上的享受躍居於奢華之上。這樣規模的集會,“無絲竹管絃之盛”,只是“一觴一詠”,“和以醇醪”,可謂清興、清趣。每一個相與者都重在個性上、精神上的享受,追求形而上的、浪漫散懷的趣味。有不少文章說晉人談玄,純乎務虛以致誤國,恨他們不能像劉琨之輩。何須對文人過於苛求呢,讓他們快活一點理所當然——玄談之風席捲士林,肯定是在某一方面緊緊扣住了士人的心絃,讓他們沉溺其中難以割捨。這些人承老莊之學說,論說養生、才性、言意、佛理等等,都歸屬於深奧的哲理,思辨性很強,純粹哲理,而非簡單地理解為閒來無聊的“鬥嘴”。玄談是懸浮於現實生活之上的,一個論題得了解答或者相持不下,於具體生活的實在是無干的,但是精神上獲得了樂趣。有時,我們希望走到生活之外,走得越遠越好,我們就必須有一些虛的成分,這種成分使我們超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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晉人風度在從容中漸漸展開,像王藍田那樣急性子的人少了。儀態、形象都朝著優雅徐緩的方向。施朱傅粉,薰衣剃面,傾向柔美、女性化的同時,那些細膩雅緻、潺湲涓滴般的景色、情調,使人陶醉其間。嬌軟柔媚的時代,旖旎繾綣的文采,都以慢動作般地展開著。謝安是最有代表性的,不論是鴻門宴上面對不共戴天的仇敵設下的伏兵,還是大勝於淝水的捷報到來,都不動聲色,依舊吟詠、弈棋若無其事。當時的文字在描繪這些人的風度時用了不少趨於靜態的詞,“恬然”、“不動容”、“徐起”、“徐喚”,“徐曰”。時間像是緩了下來,讓一舉手一投足,悠然。在我構成了對這個時段永遠眷戀的緣由裡,依據之一就是徐徐之美。從容使人具有雅士風度,對於衣袂飄飄、背影長長的文人,從容可以使旁人看到他藏斂的空間,高情深韻而非侷促倉皇。這種從慢節奏傳遞出來的情調,看起來是外在動作,是可以效仿的,實際上難以效仿,一用意就徒勞了。據說蘭亭雅集後,王羲之以為當時即興寫就的《蘭亭序》不夠滿意,完全可以再完善些。他閉門於書齋中又創作了好幾幅,相比之下,最終還是覺得初始時那幅為優。依我看,這個時候援筆揮毫,王羲之過於用意和急切了吧。

公元三五三年的這個暮春之後,我們的許多雅集失去了原創的意義,我們在追隨複製中想念和回顧,那飛鴻遠影般的往日已經淡如竹林中嫋嫋的煙水氣了。暮春,這個美色與異香相融合的春季的最後時光,對於樂意筆墨馳騁的人,許多沉睡的記憶被喚醒,懷古人,懷往事,的確可以沿著蘭亭方向走,找回文人日漸失去的脾性和情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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