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用”的文學,是怎樣改變世界的?

“無用”的文學,是怎樣改變世界的?

文/柏琳

文學還能關心世界嗎?這是一個煞風景的問題。對於很多以文學為志業,或者靠文學“混飯”吃的人來說,這麼問似乎太刻薄了。但文學在當下的處境,可能就是如此尷尬。

出版這本面向當代世界文學的訪談錄《雙重時間》,我心裡有疑惑:好像談論“文學” 的部分不是很多?從內部看,這些與作家的對話不太聚焦文學本身,卻旁逸斜出,時常走神到社會問題和道德議題上去,言不盡意。從延伸的外圍看,那些關於歷史、社會問題的探討,囿於我本人有限的知識結構、“文學”這個

範域

光環的籠罩,也不能痛痛快快地說個夠。

這本訪談錄收錄了我過去5年作為文學記者所做的22篇文學訪談,涉及歐、亞、非及南北美洲大陸的22位當代首屈一指的作家。它們都曾刊發於不同的平臺,體例自由,篇幅不等,有的重心在對話,有的聚焦人物速寫,有的兩者兼備。大部分訪談都是面對面發生的,也有影片交流和郵件往來對話。每一場對話都會不同程度地聚焦作者當時完成的文學作品,並在此基礎上發散背後的社會議題。

做文學記者這些年,我時常懷疑自己的角色,受到一種“雙重困惑”的衝擊:作為對話者,究竟該關心文學本身,還是該關心文學關心的問題?在“文學與社會”這個議題上,二十世紀美國社會文化批評家、文學家萊昂內爾·特里林(Lionel Trilling),是我頗為敬重的前輩。在特里林看來,“文學生活除了可能提供良好的愉悅性以外,它還是文明所不可或缺的事物。”特里林對現代主義文學始終態度矛盾,他既同意現代文學對個體自由的要求,也對其摒棄傳統和忽視社會道德風尚的做法難以接受。真正令他感興趣的是,文學能做什麼?

因為對他而言,“文學的功能最終是能夠發現和判斷價值觀的社會和道德功能”。但是,他同樣不贊同那些認為文學應該擔負起“彌賽亞似的責任”

做過了頭的“社會派”,因為“文學無法拯救社會,也無法對社會進行直接的改革”。特里林認為,文學能做的,是提供一種“沉思性的體驗”,體驗自身受到限制的生活,體驗事物的真實屬性,而這恰恰就是“最重大的社會關懷”。

我把自己敬重的前人搬出來說話,似乎也有給自己“不像文學對話的對話”找一點支援理由的意思。不過,真讓自己回顧這些在不同時段、不同語境下做的文學訪談,找一找它們共同關心的社會問題,還真是又沉重又揪心。

“無用”的文學,是怎樣改變世界的?

它們關乎二十世紀的許多場戰爭:一戰、二戰、冷戰、阿富汗戰爭、巴以衝突、南斯拉夫內戰、反恐戰爭。它們涉及二十世紀的許多種危機:切爾諾貝利事件的生態危機、歐洲難民潮、愛爾蘭金融危機、新民族主義思潮、全球化的“雙刃劍”。它們也關切著現代社會的個體困境:土耳其的世俗化程序、“柏林牆”倒塌之後德國社會的融合、冷戰結束後東歐各國的身份認同障礙、猶太人在世界各個角落的身份困惑、個體生活的原子化狀態、“流動”的一代人、“新移民”的生存處境、信仰問題在新世紀的嬗變、對於父輩記憶的處理方式……

用文學的方式“介入”社會,介入“附近”,乃至更遠的地方,這正是我真正想做的事。誠然,寫作內部的問題,文學的內部審美討論,都是同樣重要的藝術維度。當然有只想在文學作品中體驗超然於現實之外世界的作家和讀者,我們要充分尊重這種多樣性。但即使是超現實主義、未來主義、新小說派,也都有它們產生的社會土壤。即使是強烈專注於文學內部審美性的納博科夫、布羅茨基、米蘭·昆德拉,也都是從他們的那個環境中成熟起來的。

我要關注的,不是一個作家如何去闡述他已經成熟的技藝,我甚至認為,這是某種類似神秘主義的東西,作家無法言說,說了就不靈了。我要關注的,是他為什麼會成為這樣一個作家,他關心的世界是什麼樣的,這如何反映在他的作品中,而這恰恰就是文學和社會的關係,是一個作家如何開啟世界的千百種方式。

於是,這本書以談話的方式,介入對當下世界真問題的認識與思考——全球化看似即時即刻的“分享”,帶來的卻是我們對世界的同質化與陌生化的理解。二十世紀為何有其獨特性?二十世紀的文學關心的問題,如何迴應二十一世紀的世界?即便在全球化的當下,我們依舊封閉著自己的內心、阻隔著思想的交流,以致於衝突不斷。這些訪談的重點不在作品,而在於作家如何看待自己生活的時代,尤其是當下這個急劇變化、日益複雜的時代。在與他人的對話中,我們至少能夠汲取些許營養來豐沛自身的價值觀。

對於以色列作家阿摩司·奧茲的訪談,可以說是貫穿這本對話錄

“靈魂”。就像奧茲先生說的那樣,如今的這個世界正在變成一場“誰比誰受傷害更多”的奧林匹克運動會,這是一種競技,而非一種對話,它會帶來逐漸失控的局面,而這是我們每個人都恐懼的。奧茲先生在文學世界中所講述的那些愛與黑暗的故事,是無數次卸下心防的對話,是一個又一個機會,讓在現實世界中遭遇傷痛和困惑的讀者,在文學中聆聽“敵人”,聆聽“另一個我”,它並不是解決現實悲劇的方法,但它一定是理解悲劇的開端。

奧茲先生2018年末去世後,他的長女範妮婭2019年來到中國,我有幸和她之間也有了一場漫長的對話。範妮婭用她的方式再次闡述了父親的文學“魔方”:“請讓我們講述彼此的故事,走入幽深的歷史隧道中,請讓我們深深地瞭解彼此,請讓我們用講故事的方式,治療狂熱。”

範妮婭提及,父親在接受癌症治療以後,很長一段時間只能坐輪椅,他的寫作有時候需要靠口述,但是他還是非常著急,他每天都起得很早,5點多鐘就起床。他女兒很困惑,就說爸爸你為什麼不好好地休息一下?他說,“範妮婭,我們要快,我們一定要快,我們要更快地寫,我們要更快地說,我們要告訴大家,外邊很危險,危險的人非常多。我們要告訴大家,要遠離這些危險的人,警惕他們,不要來傷害我們,所以我們要加快速度寫作。”就是這樣一段不斷語義重複的話,讓人非常感動。面對越來越無解的巴以衝突,越來越讓人恐懼的新民族主義勢力,越來越趨向倒退的世界,阿摩司·奧茲覺得自己有一份義務、一份責任,他必須要趕快加緊寫,儘管他的身體已經不支援他這麼做了。

這是一本在文學之外的“文學書”,因為文學不僅是文學,它涵蓋了更為深刻的東西,是作家認識自我和世界的法門。每一場對話,都從文學作品開始,以社會議題結束:馬丁·瓦爾澤認為,壞小說才會去改良社會,作家應該先描繪自己,建立自己與歷史的關聯;奧爾加·託卡爾丘克透過對“小寫”的私人生活的還原,關注波蘭民族文化和歷史紛爭;在時代洪流中,還原如此困難,以至於斯捷潘諾娃認為我們生活在一場曠日持久的“記憶大戰”中,並質疑“後記憶”的語言;阿列克謝耶維奇書寫社會議題,但關注的卻是一個個具體的人的愛與痛……每位作家,或從內部世界向外擴充套件,或從外部世界向內尋找,最終留下的痕跡,都是自己與世界的關係。

至於書名“雙重時間”的寓意,也是雙重的:從內容層面講,書中收錄的作品,其重心都在於二十世紀從“二戰”到“冷戰”這個時段內的社會生活;從方法論上看,在這些當代作家身上,都存在一種“雙重時間”——“大時間”和“小時間”。“我們”在二十世紀大事件的河流中,被動接受了宏大的時間;同時,“我”用迥異的文學方法,主動把宏大的時間切碎,產生了“我”的“小時間”。

當下的每一個讀者,大多都經歷過二十世紀的一部分,這也許是一種幸運,也許是一種不幸,但無論如何,我們終究只能在歷史的河流裡徜徉。閱讀《雙重時間》,我把自己從作者的身份抽離出來,努力做好一個普通讀者該有的本分。我們永遠都不缺專業讀者,但是專業讀者讀作品對於他來說可能只是一種功課。而普通讀者呢,可能會因為一篇作品,找到某種寬慰、解脫,甚或是啟示。

所以,這是一本寫給普通讀者的文學書。我選擇相信普通讀者。十八世紀的文學批評家薩繆爾·約翰遜,寫過一篇小文章叫《普通讀者》,有一段話這樣寫:“我很高興與普通讀者們意見一致;因為,在所有那些微妙的高論和鴻博的教條之後,詩壇的榮譽桂冠,最終還得取決於未經文學偏見汙染的讀者們的常識。”是的,普通讀者是有常識的,為什麼要讀文學呢?因為我們依然想關心自己所在的這個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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