農村聾啞女孩自曝被47歲已婚“男友”強姦,男子帶走嬰兒不知去向

農村聾啞女孩自曝被47歲已婚“男友”強姦,男子帶走嬰兒不知去向

楊四月喜歡學習,家裡保留著各種獎狀。 (南方週末記者 高伊琛/圖)

24歲的貴州聾啞女孩楊四月突然在村裡生下個孩子。

2021年1月14日那個冬日的晚上,只有不識字的母親穆仕嬋在家。看到楊四月身體不適,坐不下來,去了廁所,她以為女兒是痔瘡犯了,跑去找藥,再回來,“娃兒就生起來了”——楊四月懷裡多了一個男嬰,臍帶斷了,身上還帶著血水和羊水,被衣物草草裹住。

受訪的家人均自稱不知道楊四月懷孕。“這怎麼可能?”當夜,二姐楊三雪被一通電話搞懵了,“楊四月前幾天在我家,晚上跟我一起睡,我都沒看到(孕肚)。”

楊四月齊劉海,低馬尾,圓框眼鏡,身材瘦小,個頭不到一米六,楊家第四個孩子。一兩歲時因中耳炎醫治不及時,失去聽力,13歲才上小學,如今在貴陽讀中專二年級,是家中學歷最高的。

59歲的父親楊永飛是楊四月最親近的家人,每到週末,楊永飛會去貴陽接楊四月,乘中巴回村。父女倆寫字聊天,用二姐楊三雪的話說,“她什麼都會跟我爸溝通的”。但這一次,老父親顯得很茫然。

隨著事態進展,這個農村鬧劇愈發魔幻:楊四月自曝被強姦,男方驟然失蹤,如今連突然誕生的嬰兒也不知去向。

尋父

慌亂地瞞了兩天,擺在家人面前最大的問題是,孩子的父親是誰?

楊四月一度不願給出答案。

楊家家貧,其餘四個孩子,都在讀完小學或初中後,早早外出打工。她的家鄉貴州省仁懷市以酒出名,隨處可見醬香白酒廣告招牌、道路樞紐立著的大型茅臺雕塑。楊家所在的新田村距離“酒都”市區四十多公里外,是一個8年考出370名大學生的村莊。

1月15日,楊三雪歸家,看見妹妹在床上躺著,不理任何人。意識到自己過來,就用被子矇住腦袋。那個剛出世的孩子被放在床的另一側,安靜地睡著。

照顧孩子之餘,楊三雪打字問:“到底小孩子是誰的?你男朋友是誰?”

楊四月只是哭泣。時間長了,楊三雪發了火,拿起枕頭就扔了過去,離開房間。過了一會兒,又進去看,發現楊四月正在發信息,搶過手機,裡面是一條訊息,“你願不願意當爸爸?”

當晚,資訊傳送物件——一個肢體殘疾的男孩上門拜訪,自稱是楊四月中專班上的班長。但很快雙方便發現是個楊四月試圖隱瞞真相的誤會。男孩後來對南方週末記者說:“我看到她給我比了一下,她說牽手會懷孕。”

快天亮時,楊四月似乎改變了心意,“我們在烤火,她就噼裡啪啦跑過來,把我的手機搶過去,拿進房間,輸了一串號碼。”楊三雪說,那串號碼妹妹背得很熟。在通電話、加微信之後,楊三雪認了出來,是楊斌,與楊四月同村、同族,住處只隔了幾百米。對方顯然意識到了什麼,微信裡沒有說話。

47歲的楊斌是名司機。一位不願具名的村民小組組長向南方週末記者介紹,楊斌的父母已經過世,有三個哥哥,他結過兩次婚,再婚後,主要住在市裡。

根據瞭解,楊斌認識楊四月時,在大壩鎮(下轄新田村)政府開車,後調去市政府。“反正他來我們這個平臺,應該還不到一年時間。”仁懷市政府司機楊萍告訴南方週末記者。

因在政府開車,楊斌常被村裡人高看一眼,幾名同村村民用“搞二拐”來形容他,意思是人脈廣泛,訊息靈通,能夠穿針引線,疏通流程,“別人找他辦事,他都能給人辦好”。樣貌普通,但口才很好。

這一天,楊永飛也趕回家中。這位父親顯得暴躁憤怒,在與當晚那位男孩的誤會爭執中,後者報了警。

警方的介入,加速了揭開事情真相的進度。大哥楊洪俊描述,當著警察的面,楊四月在本子上寫道,小孩的父親是楊斌。

這個訊息,在一天半時間內傳遍了整個村莊。

農村聾啞女孩自曝被47歲已婚“男友”強姦,男子帶走嬰兒不知去向

楊家生活的新田村一角。(南方週末記者高伊琛/攝)

孤獨

在後來的律師筆錄中,楊四月說,兩人在2017年7月成為了微信好友,是自己主動加了對方,“因為暑假我在家無聊,又覺得楊斌人好”。楊三雪覺得,妹妹對人情世故一竅不通,對人的判斷非黑即白。

她跟楊斌打字聊天。熟悉她的律師高冬梅說,面對朋友,楊四月像個“小話癆”。

在楊四月的描述中,對方是少數能與自己聊天的正常人。母親不識字,兩人交流全憑簡單的肢體,父親能在本子上寫話,但年輕時忙於生計,種水稻、做水泥工,養活兩個老人和五個孩子,不到六十歲就白了頭髮。

34歲的楊洪俊還記得,自己當年考上了高中,家中條件“惱火”,父親只說了一句,我現在沒錢,你要讀書的話,自己掙錢去。“從這句話開始,我就放棄了讀書,借了300塊人民幣,獨自去了廣東。”後來在遵義開了個汽車修理鋪,還將么弟接去發展。

在2010年那一年,楊四月13歲,到學校學寫字。楊三雪帶著130元,去了福建打工。

在楊三雪的印象裡,聽不到聲音,妹妹會變得更加敏感。有時幾個人圍著聊天,她會突然發火,砸東西,然後跑出去哭。去哄她,也不理人。言語無法傳遞資訊,楊四月養成的習慣是判斷人的神色,自己揣測。

楊四月總是一個人。離家的兄弟姐妹和楊四月很少溝通,除非楊四月主動發去資訊。

對於楊四月來說,“楊斌人好”的具體表現,是對方願意和自己聊天,主要是聊學習,她透過手機打字告訴南方週末記者:“語文、數學我一直考得都還不錯呢,他說我很厲害呢。”

那一年,楊四月在仁懷市特殊教育學校讀初中。她喜歡學習。教數學與書法的老師蔣永亮還記得,有些孩子上課時眼神發呆,但楊四月不是,她學得認真,語文、數學經常能考95分以上。

家裡儲存著楊四月的許多獎狀和證書,有語數綜合第二名,有優秀學生,有市級優秀幹部,還包括硬筆書法、刺繡和舞蹈。

蔣永亮告訴南方週末記者,學校有青春期教育。四五年級時,每個學期老師會上兩節課程,男女生分開講。“必須講生理構造方面,講清楚哪些地方碰到沒關係,哪些地方絕對不行,強調男女有別。還有心理方面,男女之間這種,必須強調自我保護意識。”

它是班會課的一部分。防火、防汛、交通安全知識都會放在該門課程上教,學法律知識則是透過思想品德課。

學生會知道發生性關係是什麼意思嗎?蔣永亮的回答有些模糊:“這個東西,他們其實比我們還要……還要好奇,這個東西,你不講就曉得了。”

“在學校這個圈子,她是安全的。社會環境不一樣,我們班會課上也強調,陌生人或者壞人,一定要遠離,不要相信。”蔣永亮說。

強姦

楊四月與楊斌生了一個孩子,這是一個讓全家族炸了鍋的訊息。“就是一個特大新聞。”楊洪俊說。

這是一條宗族“高壓線”,在楊氏宗族中,同姓氏男女不能發生任何關係,包括談戀愛、結婚和性關係。在當地,這是極嚴的規則禁錮,楊洪俊還記得,家族中有個小夥子在外省,找了個楊姓女朋友,到談婚論嫁的地步,帶回家裡,愣是被拆散了。

“這個是多大的壓力。”楊洪俊回憶,當時是農閒,家裡來了一兩百號人,“大概是一戶派了一個代表”,七嘴八舌地提建議。大冬天下著雪,爐子燒著火,小院子裡站滿了人。楊洪俊給人發煙,一包煙是20支,走一圈,兩包煙沒了。楊四月躲在房裡,身邊也圍著許多嬸嬸、嫂嫂。她什麼也不說,一個勁地哭。

楊洪俊說,那整個星期裡,自己總共睡了約十個小時。

楊家的訴求,是找到楊斌本人,要他負責。

剛知道訊息時,楊洪俊和楊斌約在仁懷市政府大院裡見了一面,在楊洪俊看來,後者有點驚訝和後悔。隨後的電話溝通中,雙方並不能達成一致。“他不願意見我們整個家族的人,不敢去我們家,也不敢回家。”楊洪俊說。

他們帶著楊四月與孩子去了大壩鎮派出所,請求找人,值班民警說,這個事情他們管不了。他們又去鎮政府,然後在仁懷市政府“守株待兔”。市政府有人出面做工作,讓他們回去把事情處理好。

派出所、婦聯、楊家人一起,去醫院做了DNA鑑定。後來在鎮政府綜治辦的會議室,有過一次關於楊四月與小孩安頓問題的協調會,鎮政府、派出所都派了人,家族中的代表、當事人親屬、街坊上的街長、婦聯工作人員都在。

在會上,楊四月丟下了一個更大的炸彈。“我妹妹說,當時她是不願意的。”楊洪俊說,是楊斌強姦了她。特教老師蔣永亮被請去做手語翻譯,他回憶說,“楊四月就說那個人是騙她的。他們是親戚,原本認識,有時候給她點錢用。其實她是被信任的人所害。”

楊四月事後在律師筆錄中提到,“第一次強姦”發生在2018年8月,並具體描述了現場強迫情況。目前這一案情並未得到進一步證實。

於是,第二次報警發生了。這次是由楊家主導,指控楊斌強姦。楊洪俊提供的受案回執顯示,“仁懷市楊四月訴楊斌強姦”一案已被大壩派出所受理。報案時間是2021年2月1日。大壩派出所焦春來警官告訴南方週末記者,由於案件涉及強姦,已移交至仁懷市公安局刑偵大隊。

但楊斌消失了。

司機楊萍還記得,大約在2021年4、5月份,楊斌曾經請了十幾個司機及車隊長到家裡吃飯。“他說遇到點麻煩,可能是要告別了。但其實我們那裡面的人也都知道了,他說的麻煩是什麼意思。”

楊斌沒有再露面。南方週末記者撥打他的手機號,無法打通,已經停機。他的三位兄長等家人都說,已經很久沒有聯絡,並不清楚其下落。仁懷市政府辦主任塗君稱,楊斌原來是鎮政府的駕駛員,近期情況不太清楚。市公安局刑偵大隊告知南方週末記者,系統出了故障,沒有辦法查詢案件進展。刑偵大隊副大隊長張傑拒絕接受採訪。

他市區內的住處,妻子、繼子與岳母仍在居住。南方週末記者拜訪那天,楊妻不在家。繼子提到,一兩個月前,父親不告而別,只拿走了幾件換洗衣服,此後發簡訊不回,電話也打不通。

次日,楊妻接通了南方週末記者的電話,情緒激動:“他把這個事情搞得這麼糟糕,現在我的心裡面都不知道怎麼來癒合這個傷口,你從我這兒去找他?我現在也找不到他,兩個電話聯絡不上。”

“自從這個事情發生過後,我才知道。”楊妻說,“當時我拿著一把刀,到處找楊四月。她把我的家庭搞壞了,但是我找不到她。從一個女人的角度來說,她是個殘疾人,我不能把她怎麼樣,所以我只有忍氣吞聲地把這些痛苦全部藏在我自己的心裡,我只有和我老公離婚。”

她說,因為這個事情,自己與楊斌已經分開。

協議

楊斌走之前,從楊四月身邊帶走了那個男嬰。

他們曾在月子中心見過面。男嬰出生三四天後,出現比較嚴重的黃疸,母子倆被送去調養,待了接近四十天。該月子中心的張經理對南方週末記者說,楊四月母子倆是大壩鎮政府送過來的。

那段時間,家人沒有去看她。

楊四月與孩子被送去月子中心後,楊洪俊感覺身上的擔子輕了很多。楊四月離家,意味著村民也不再過來,他返回遵義,繼續工作。楊永飛留在村裡,精神狀態很差,吃不下飯,他說,自己最大的願望是見到五個孩子各自成家立業,但發生了這件事,四月怎麼辦?小孩怎麼辦?

這也是楊四月的心結。月子中心產康部技術總監袁良素回憶,第一次查房時,見到楊四月正在前臺地上哭。楊四月說,自己的壓力很大,別人笑話她生了小孩,家人也接受不了,她想回家又不敢回,怕被爸爸打。當時即將過年,她想回家過年,爸爸不讓她回去。

她還說,仁懷也有好多人認識自己,她覺得自己沒臉面活在世上。她的這種情緒,在與南方週末記者交流中,也時有出現。

出人意料的是,在月子中心,楊四月與楊斌簽過一份和解協議。

落款時間是2021年3月5日,楊洪俊是在妹妹回校讀書後,才聽說這件事的。他認為協議內容對妹妹不利:第一,雙方自願發生關係,楊四月報案控告楊斌涉嫌強姦的情況不屬實,承諾依法撤回報案;第二,楊四月因學習原因、自身經濟情況等無力撫養孩子,自願放棄撫養權,孩子由楊斌撫養;第三,雙方承諾今後互不干涉各自的正常生活,雙方互不給予對方經濟補償。

重慶華代律師事務所律師高冬梅向南方週末記者分析,從表面上來看,作為一個完全民事行為能力人,楊四月籤的協議是具有法律效力的,“但是背後有聾啞這個因素在,聾啞人本來對文字就有一定的理解不到位,還是在這樣的環境下籤,意思表達的真實性肯定也有問題。”

2021年8月22日,楊四月語序有些混亂地跟南方週末記者說,協議雖然看過,但“我看了就沒懂啊”。

在協議“見證人”欄簽名的人,正是袁良素。袁稱,自己只是被張經理叫去見證,“就是證明女方在沒有任何脅迫之下籤了合同,我就起這麼一個作用”。

袁良素將楊斌夫妻倆帶進房間。楊妻這樣解釋她的到場:“這個協議必須要我在場,看著他把這個事情辦清楚了,然後該辦我們的事(指離婚)了。”

楊斌把協議拿給楊四月,用手指了指。她拿著筆就要籤,對方就跟她比手勢,讓她暫時不要籤,先閱讀。“讀了以後,她自己拿著筆就簽了。”

房間裡有四個人,楊斌、楊妻、楊四月和袁良素。僅有的溝通是靠紙筆。袁良素記得,協議簽得很快,最多半個小時。

坐完月子後,楊四月被送回貴陽,繼續上學。據張經理說,孩子由楊斌抱走。隨著楊斌的離開,這個孩子的去向也不再明朗。

維權

6月,兩位重慶來的女律師到新田村瞭解情況。

律師高冬梅發現,在生產前兩個月,楊四月仍在購買月經不調藥物。還剩兩個月要生了,她才發現自己懷孕了,不敢跟家裡人說。這也將楊四月的身體搞垮了。

高冬梅所在的律所,代理過大量聾啞人訴訟案件。創始人唐帥是手語律師,獲得過央視2018年度法治人物。即便是見慣聾啞人維權的律師們,也是第一次接觸聾啞人性侵案,更多的案件是關於離婚或借貸。

律師們是楊洪俊找來的:“我就想要一個真相,不管這個真相對我有沒有利,就是給自己一個安慰,給別人一個交代。”他覺得,走法律程式,接受媒體採訪,都是自己仍在堅持討公道的證明。畢竟,“已經是最糟糕的情況了,沒什麼顧忌的”。

楊洪俊諮詢了許多貴州律師,其他人問到“年齡——楊四月已經成年,時長——兩個人的關係持續了兩三年,結果——有個孩子”就直接斷定,他們倆是自願的。3月底,楊洪俊在網上查到唐帥的律所,開車直奔重慶。唐帥聽完,要楊洪俊將妹妹帶過來。

8月19日,南方週末記者在重慶見到了正在做筆錄的楊四月。

這是第四次正式筆錄,正在還原2018年8月的情況。小隔間裡,兩名律師,一位手語翻譯。楊四月的情緒激動,喊聲太大,甚至被外面的人敲門打斷,請求她們“換個地方”。

高冬梅說,楊四月的性知識與法律知識都極為匱乏,關於“強姦”的意思,“她後面給我講的是,2018、2019年的時候,她在百度上才知道這是怎麼回事”。

長年同聾啞人打交道的唐帥曾在採訪中給出解釋,由於聽力障礙,聾啞孩子接收到的資訊,要比普通孩子少得多。因而,在正常人看來非常基礎的知識,許多聾啞人不理解。更重要的是,許多聾啞人對於自己的權益被侵犯沒有概念。

律師曾聽楊四月提及,她曾經受到威脅。“對方說她是自願的,她是小三,是她勾引他的,所以她要坐牢。”高冬梅轉述稱,別人說她是自願的,她就覺得自己是自願的,說著說著,她就會懷疑自己。

她還會問律師,孩子被楊斌抱走,長大後會回來告自己遺棄罪嗎?

近三個月,楊四月一直住在重慶,舍友們同樣是聾啞人,在律所做直播工作。她喜歡重慶這座城市,更想回貴陽讀書——為了調整心情,哥哥幫她跟老師請了長假。她學農學,再有一年就畢業,可以找一份炒茶、製茶等農產品加工的活兒。

(為保護受訪者隱私,楊四月、楊三雪、楊斌為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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