繼父的家中,再沒我的位置

管理戶籍的警察建議爸爸從佳姐的母親入手,因為佳姐被帶走時年紀尚小,又在相對落後的農村,很有可能沒有戶籍或是改了名字。

繼父的家中,再沒我的位置

2015年5月,我高二,那天我放學回家,佳姐在我爸媽的房間躺著。那是我第一次見到她。她正在睡覺,眉頭緊鎖,看起來有些難受。

我仔細一看,發現了她的特殊之處。就像是在衣服下藏了一個大氣球一樣,她的腹部圓鼓鼓的,瞬間我意識到,原來她是個孕婦。

奇怪的是,爸媽都不在家,我看她睡著了就沒打擾她。躡手躡腳地走到座機旁,給媽媽打了個電話,然而媽媽並沒有向我介紹這個陌生姐姐是誰,只是讓我不要打擾姐姐休息。

我還沒來得及問她和爸爸去哪了、什麼時候回來,媽媽就隨口叮囑我在家好好寫作業,關好門窗注意安全,說完匆匆結束通話了電話。

放下電話,我走回自己的房間開始寫作業。沒過一會兒,佳姐睡醒了。她笑著跟我打招呼。相比我對她的陌生,她對我彷彿瞭解很多。

一陣尷尬的寒暄,她問我晚飯想吃什麼。本來我是非常挑食的,但面對一個陌生人,又是一個孕婦,我非常不好意思地說:“不用太麻煩,要不我們到我外婆家蹭飯也好,就在附近。”

短短十多分鐘,我發現佳姐身上更多的異常之處。她的肚子大得出奇,但是她的手臂和大腿都很瘦;她的聽力似乎不太好,我們聊天過程中,同樣一個問題她會反覆發問。

那時我已懂得一些人情世故,他人的事不便多問,況且對方說不定有難言之隱。

我們最終沒有去外婆家蹭飯,佳姐說她做飯,好像是炒雞蛋和菠菜湯。我記不清那頓飯的味道,只記得當時我們吃得很開心。

我開心是因為吃完飯可以好好休息,不知道為什麼,佳姐也很開心,當時我完全沒有在意,只是以為她餓了。根本沒想到更多的事。

那天晚上,爸媽沒有回來。

第二天一早,外婆像事先知情,早早送來了早飯。當我再次放學到家,爸媽已經回來了。他們看起來很累,佳姐和外婆在廚房裡忙著準備晚飯,看到我回來,爸媽迅速回到房間裡把門關上,繼續小聲說著什麼。

從爸媽疲憊的神情和躲閃的談話,我隱隱有了一些猜測。佳姐要在我們家住下。

從某種意義上來講,我是單親家庭的小孩。在我很小的時候,父母就離婚了,法院把我判給了媽媽,我的親生父親選擇淨身出戶。

現在我們一家住的房子,是當年他們離婚時,法院判決書上寫著的留給我成年後繼承的財產之一。聽外婆說,我3歲的時候媽媽下崗了,她沒在都是親戚熟人的城裡繼續生活,而是帶著我到外面打工,用她為數不多的積蓄做一些小買賣,幾年後遇到了我現在的爸爸。

繼父是個農村人,因為在老家種地掙得少,就跟著兄弟出來打工賺錢,踏實可靠,不怎麼會說話,也沒上過幾天學,但是他很大方。

在我的印象中,有一件記憶深刻的事,我七歲時,眼看著就要上小學,繼父給我買了一個當時非常流行的卡通書包,那個書包很貴,媽媽一直捨不得給我買。也是因為我要上小學了,媽媽和他商量後,決定一起回到我和媽媽原來生活的地方,老家的房子正好是學區房。

我們一家三口,在老家生活平淡,佳姐的突然出現,徹底改變了我們家的生活節奏。

轉眼,佳姐已經在我家住了一個月,我白天要上學,平時也只在吃晚飯的時候碰面。突然有一天,家裡又多了個陌生的男人,看起來三四十歲,邋里邋遢的。也是在那天,媽媽讓我收拾東西到外婆家住一段時間,說姐姐一家要住一段時間,要把我的房間給佳姐的家人住。

當時我一定是滿心歡喜地收拾自己的書本和衣服。外婆家離學校更近,外公經常會帶我去吃漢堡,我喜歡和外公外婆住。等我收拾好之後,爸媽沒有送我,讓我自己出發。爸爸那幾天的精神一直是緊繃著的,不太說話。

2007年,我第一次對繼父改口叫爸爸。

當時媽媽就告訴我,我還有一個素昧謀面的姐姐,是繼父的女兒。只是在她很小的時候,她的媽媽就帶著她跟了別的男人。繼父為了找她們已經找了很多年。直到遇到了媽媽和我。

後來在我們生活的這麼多年裡,他就像是我真正的親人一樣,做好了每一件一個父親該做的事。他會給我買好吃但有些貴的小蛋糕,會替我教訓課間欺負我的男同學,會在開家長會時和媽媽表揚我的進步,也會教導我要努力學習本領,自己的知識和本事是誰都搶不走的。

現在的我,每當經歷生活的磨礪時,都會想起爸爸堅韌的一面,給了我面對生活的勇氣。偶爾回憶過去,也發現家裡一直都是和諧的。

和我沒有血緣關係的佳姐出現在這個家。說實話,我心裡感到很震驚。她21歲,即將臨盆,蠟黃的臉上像是寫著“愁苦”,眉頭緊鎖。

爸媽在一起的這些年,爸爸從未放棄過尋找佳姐,但無論是身邊的親人朋友,甚至爸爸去了當地的公安系統尋人,都是一無所獲。

管理戶籍的警察建議爸爸從佳姐的母親身上入手,因為佳姐被帶走時年紀尚小,又在相對落後的農村,很有可能沒有戶籍或是改了名字。

事實上,佳姐確實改了名字,落戶在她繼父的戶口上,徹頭徹尾地變成了另一個人。在外婆家住的第二天,外婆就告訴我,佳姐的媽媽帶著她嫁到一個很偏遠的地方,從來沒告訴過佳姐,她的親生父親是誰。是父親告訴她的。

後來的幾年,佳姐又有了兩個妹妹、一個弟弟。等她再大一些,就到了可以出嫁的年紀。她的繼父做主,把她嫁給同村的一個大她9歲的男人。男人家裡有一個智力有問題的哥哥,父親早年去河裡捕魚淹死了,家裡還有一個老母親。這些事,我都是第一次聽外婆說。

“那她願意麼?她那麼年輕!”我不解。

“估計也沒辦法吧,聽說出嫁的彩禮要了10萬塊,她媽和她婆婆討價還價最後要了6萬塊。”說到這裡,外婆惋惜地嘆了一口氣。

“聽你爸說,這孩子命苦得很,剛上小學三四年級,她媽就生孩子了,家裡少一個幹活的人,她被叫回去幹活,幫忙哄孩子。就再沒上學。”我身邊的同學都在學校附近住,從沒聽說過誰家會因為要哄更小的孩子而讓正在上學的孩子輟學。對我來說,這些事像是天方夜譚。

“你不要在別人面前提這個事,好像你多優越一樣,你就當你不知道。”外婆囑咐我。

其實,我那時的生活沒有因為佳姐的到來而發生太多改變。即使有,我也未放在心上。

家裡的其他人就不一樣,佳姐的肚子一天天變大,分娩的日子臨近,媽媽的情緒越來越焦慮,偶爾還有些暴躁。以前她不會對我的學業要求太苛刻,也不要求我的分數,但自從佳姐的婆婆和丈夫住進我家以來,媽媽經常會在晚上給外婆打電話,讓外婆督促我好好學習。

那段時間,隨著學習難度的增加和來自高考的壓力,儘管沒在媽媽身邊,我也不敢有過一絲一毫的懈怠。後來佳姐順利生下了一個女兒,等到佳姐坐月子結束,爸媽出錢給佳姐一家在外面租了房子,我才得以重新回家。

媽媽來接我時,外婆和她嘀咕說應該讓佳姐的婆家出錢,媽媽的態度很堅決,說我們也應該為她多花些錢,畢竟這麼多年終於找到了。

這天,我放學到家,發現只有媽媽一個人在,她疲憊地在床上躺著,我一問才知道她最近晚上都沒有睡好,今早起來就開始頭痛。

見我回來,媽媽給外婆打電話,請她過來幫我們準備晚飯。外婆很快就到了,還帶來做好的飯菜。趁著將飯菜放進鍋里加熱,外婆讓我去看會兒電視準備吃飯,拉著媽媽說話。

我調低了電視音量,聽到她們在說佳姐的事。

她們說的是佳姐分娩的那天,因為肚子裡的孩子實在太大了,超過8斤,她生產時年紀小,體重輕,又是第一胎,生了好久還沒生下來。眼看著佳姐體力不支快要暈過去,醫生強烈建議剖腹產,多次強調孩子很容易窒息。

媽媽說,當時佳姐的媽媽、婆婆、丈夫、還有好多親戚都在,她和爸爸為了給佳姐拿待產的東西和食物,急得在家和醫院兩頭跑。

等他們拿好東西跑到產房外的時候,就聽到佳姐的婆婆在那大聲地喊:“我們就要順產,孩子大點怎麼了,我當年生我兒子的時候,我兒子也可大了,我硬是生下來了。我兒子現在好好的,有啥不能生的,這剖腹產得花多少錢啊,你們就是欺負我媳婦年紀小,嚇唬我們,騙我們花錢,要我說就不該來醫院”。

佳姐的親媽坐在一旁,面無表情,親戚們竊竊私語也沒有一個出主意的。倒是醫生像是見慣了這種場景,直接大聲問:“有沒有產婦的直系親屬?產婦的丈夫在麼?”

“那她男人就沒吱聲?”外婆氣得大聲喊道。

“吱聲了,他說他也沒生過孩子,不知道咋弄,然後問要花多少錢。到這,我們倆看不下去了,她爸就說他簽字行不行,醫生問他和產婦是什麼關係,我說他是產婦的親生父親。”

“好,產婦現在的情況緊急,希望你們儘快同意剖腹產,現在確實是沒別的辦法,產婦本來就年紀小還偏瘦,孩子太大了,她幹使勁,孩子也不動彈,現在已經體力不支了。”

醫生又迅速重複一遍產房內的情況。

“我籤!我籤!我籤。”爸爸趕緊簽了字。

佳姐最後拼死拼活地生了個女兒,爸媽都很高興,尤其是爸爸,媽媽說他激動得都哭了。他倆商量給佳姐一萬塊錢,當做給小孩子的紅包錢。這錢轉天就被她的婆婆拿走了,說是剖腹產花了不少錢,這些錢都要交手術費,不夠就再找同意簽字的人要。要是有剩下的錢,她要拿去請那些到醫院來看望的鄉親們吃飯。

媽媽說她本想找佳姐的婆婆理論,可是外婆勸她,“她的親媽都沒有說什麼,我們哪管得了那麼多。”媽媽嘆了口氣,默認了外婆的話。

那頓飯,我們吃得很平常,外婆在一旁看著,在我面前,媽媽當這些事沒發生過。

幾年時間,我就快要習慣自己多了一個姐姐。

她幾乎很少來我家,大部分的時間都在出租屋裡照顧她的女兒。

爸媽偶爾會去幫她照顧小孩,爸爸還會在我們一起吃飯時給我倆一些零花錢。佳姐生孩子的時候年紀不大,坐月子時也受了很多罪,後來慢慢恢復,看不出面黃肌瘦的初見模樣。

隨著佳姐身體狀態的日漸豐腴,我能夠感覺到的佳姐一家的生活似乎也從一地雞毛走向正軌。只是沒想到,變故會發生在我的身上。

2017年,媽媽被確診為胰腺癌晚期,從確診到去世,8個月。

面對突如其來的一切,我甚至來不及思考接下來要怎麼辦。

我申請休學一年,在媽媽生命最後的8個月裡,每天都和她在一起,聽她講我小時候的事,也陪她在醫院接受治療。媽媽還樂此不疲地教我做飯,她說她要把她的味道留在我的身邊,讓我想她了,不管在哪,也能自己炒個菜。

媽媽的身體一天不如一天,化療的可怕直到現在都是我內心最大的恐懼。媽媽剩下的時間,幾乎都花費在了兩個地點,家和醫院。

在家陪伴媽媽的一直是我,而在醫院治療最痛苦的時候,陪在媽媽身邊的一直是爸爸。也是在那時候,我真正理解為什麼我是媽媽的女兒,而爸爸是媽媽的伴侶。

在我面前,媽媽是堅強的,不怕苦也不怕痛。在爸爸面前一切就變了,她變得膽小、脆弱,變得害怕失去,變得恐懼死亡。

我也漸漸意識到,如果媽媽不在了,我和爸爸其實是毫無血緣關係的兩個人。這些媽媽沒有跟我交代,可我心裡暗暗做了決定。

媽媽離開後,我繼承了爸媽夫妻財產中屬於媽媽的那部分和媽媽的婚前財產,這些錢在支付媽媽的醫藥費之外,足以支撐我完成學業。

而自從媽媽離開,我和爸爸似乎一夜之間失去了聯絡我們親情的紐帶,最終在我返校之前,我倆選擇各自擁有新的生活。

繼續讀大學是我將自己從死別的痛苦中漸漸抽離的最適合的辦法。

我也的確沒有辦法再面對沒有媽媽的家。

離家的前一天晚上,外婆外公來家裡幫我收拾行李。家裡真的變得空空蕩蕩。

隨著爸媽婚姻的結束,爸爸把屬於他的東西都搬去了姐姐家,把家門的鑰匙還給了外婆。我明白他的意思,也理解他的做法。

我和爸爸再次見面,是媽媽去世一週年。我們和外公外婆一起去掃墓。

爸爸蒼老了許多,祭拜後,我又匆匆回學校。

等我再回來時,外婆告訴我,那天爸爸和他們聊了很多,有以前的事,也有媽媽走了之後的事。有一件事是和佳姐有關的,爸爸說佳姐的婆婆因為她生的是女兒,要她再生一個。

後來爸爸揚言,如果佳姐的婆婆再強迫她生二胎,就讓她離婚,佳姐的婆婆才肯作罷。

昨天晚上,我碰巧看到爸爸和佳姐發的朋友圈,他們現在生活在一起,佳姐的手很巧,爸爸幫她在大學城附近開了一間精品手工店。

爸爸也不再工作,每天幫忙接送上幼兒園的小孫女,剩下的時間就在佳姐的店裡幫忙。

我們偶有聯絡,但也不多。

作者王娟,學生

編輯 | 蒲末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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