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承諾會盡力去救她,最終的結果算不算是食言了?

我承諾會盡力去救她,最終的結果算不算是食言了?

他反覆說著:“老張呀,你不能走啊!”

1

開啟急診搶救室的門,我被嚇了一跳。一位白髮蒼蒼的老人正蹲在門口,雙手抱著頭,口中在不停嘀咕著什麼。

此時已經是凌晨三點半,喧囂的急診室也已漸漸平靜了下來。事實上,即使是四月的深夜,依舊還會帶著一些冰冷的寒意。

“老爺子,你蹲在地上做什麼?旁邊有椅子呀。”我提醒著這位口中依舊在唸叨著的老人。

老人並沒有理會我,甚至根本沒有抬頭看我一眼,他只是將頭深埋在臂膀之中,沉浸在自己的世界之中。

“其他家屬呢?怎麼只有他一個人?”我拍了拍老人的肩膀又問詢了正在值班的保安師傅。

保安師傅說:“他兒子回家取東西了,老爺子不願意做,就這麼蹲著。”

拍了拍老人之後,他終於將手放了下來,一臉嚴肅的問我:“你盡力了沒有?”

雖然早在幾個小時前我便聽見了老人的詢問,但再次聽見他的問題,我依舊有些錯愕。

隱藏在藍色無菌口罩背後的我無奈的收縮了自己的笑肌和提上唇肌,停頓幾秒鐘後只得又貼著他的耳朵大聲喊道:“會盡力的,你放心吧。”

將這位年逾八旬的老人扶坐在板凳上之後,我關上急診搶救室的大門又開始忙碌了其它工作。

冰冷的地板上倒影著老人蜷縮的身形,寂靜的空氣中傳播著老人口中含糊不清的唸叨。

2

剛接夜班沒多久,120救護車便送來了一位老年女性患者。

病人剛被推進急診搶救室的時候,便給人留下了非常深刻的直觀印象:第一這個病人全身面板黏膜黃染,而且是那種黃中透亮般的黃;第二這個病人很胖,甚至胖到難以挪動身體,腹部脂肪墜積在兩邊晃動著;第三這個病人呼吸深快、意識模糊、大汗淋漓了。

“這種情況有多久了?”我一邊協助120急救醫生將病人轉運到病床上一邊詢問著陪同而來的家屬。

只見一位手中提溜著大包小包的家屬回答到:“快一個星期了!”

很明顯病人已經處於瀕死狀態,生死只在須臾之間了。

“不可能這麼久的。我是說病情這麼嚴重,已經喊不醒了有多久了?”毫無疑問病人一定常年患有某些基礎病,只是短期內突然加重了。

家屬放下手中的東西,仿然大悟道:“哦,你說這種情況啊,就是今天中午吃飯過以後。”

我抬頭看了看掛在急診搶救室正中央的電子鐘,上面紅色的數字顯示著時間為夜間六點鐘二十七分。

換句話說,此刻距離眼前這位女性病人突發意識障礙最少已經過去了將近6個小時了。

說話間,搭班護士趙大膽已經為病人連上了心電監護。

“血壓只有60/32mmHg!”

病人已經處於休克狀態了,但問題的關鍵是病人為什麼會出現休克呢?

“血糖只有2。3mmol/l!”

原來不僅存在著嚴重的休克,而且還存在著嚴重的低血糖。導致患者意識模糊的原因會不會就只是低血糖昏迷這麼簡單呢?

“先推40毫升高糖。”趙大膽從搶救車裡取出了兩隻高糖為患者靜脈推注進去。

陪同患者來到醫院的有兩位家屬,一位是手裡提溜著大包小包的兒子,一位是白髮蒼蒼甚至有些顫顫巍巍的丈夫。

“以前有什麼病嗎?怎麼會拖了這麼久才來醫院?”

病人的兒子還沒有來得及回答我的問題,這位白髮蒼蒼的丈夫便搶先回答了:“她有很多老毛病,大夫給我們安排住院吧?”

“現在病人的病很重,要先搶救生命,住院的事情後面再說。”我將兩位家屬請出了急診搶救室,又做了一番溝通。

3

高糖靜脈推注之後,病人的血糖依舊恢復到了5。1mmol/l,但神志卻依舊處於模糊狀態。

“看來病人意識模糊除了低血糖之外,還有著其它原因。”趙大膽一邊為患者導尿一邊說出了自己的疑慮。

她說的不錯,對於眼前這位既往患有高血壓、糖尿病、肝硬化、慢性支氣管炎的老年女性病人來說,真正索命的並不只是低血糖那麼簡單。

事實上,早在趙大膽為病人抽血化驗的時候,端倪便已顯露。

只見那些從患者的靜脈裡抽出的鮮血竟猶如紅色墨水一般,失去了紅細胞們原本應該有的顏色。

這意味著什麼?

這意味著患者存在嚴重的貧血!

對於一位肝硬化病人來說,嚴重的貧血和休克狀態是否有意味著存在著急性或慢性消化道出血呢?

果不其然,沒過多久,檢驗科便打來了電話:“這個叫做XXX的病人是怎麼回事,血紅蛋白只有23g/l,複查了一邊還是這樣。”

雖然我早做好了心理準備,但剛聽見血紅蛋白只有23g/l的時候依舊有些發懵。

這個結果對於肝硬化的病人來說,不僅意味著要輸注很多紅細胞、血漿等血液製品,更意味著隨時都會病情進一步惡化,甚至死亡。

急診搶救室門外,我再次找到了家屬,反覆詢問了患者近期的病史。

得到了明確答覆,患者從未有過嘔血、黑便,只是發生過兩次肝性腦病。

最近一週來,患者自覺頭暈乏力,便漸漸不能下床,雖然食慾較差,但依舊沒有嘔血、黑便、便血。

“真的沒有?”

“真的沒有。”

一直負責照顧病人的兒子斬金截鐵的給了我這個答案,但這個答案不足以解釋患者一週前還能下地活動,而此刻血紅蛋白卻僅有23g/l,並且掙扎在死亡線上了。

下了病危通知單,又交代了搶救和轉運途中的風險之後,我打算待患者血壓稍穩定便要親自護送去完善CT檢查了。

就在我轉身離開之際,有些顫顫巍巍的老人拉住了我,懇求道:“小夥子,我們都是通情搭理的人,也做好了準備,有什麼事情不會找你麻煩的。”

我笑了笑,因為這句話我從無數病人無數家屬口中聽過無數遍。

“放心吧。我們會盡力的。”

“對。只要你們醫生盡力了,我們家屬盡心了,就好了。”

老人還待說些什麼,便被他的兒子打斷了。

4

急診搶救室內,已經被用上了藥物的病人生命體徵稍稍穩定了一些。雖然神志依舊處於模糊狀態,但血壓終於可以勉強維持在90/60mmHg左右了。

抽血化驗的結果都已經出來了,幾乎沒有任何一項是正常的,甚至還有著許多讓人心驚膽戰的數值:血紅蛋白23g/l、血鉀6。1mmol/l、 血糖2。5mmol/l、氧分壓51mmHg、乳酸9。6mmol/l……。

我站在剛被輸上血,全身插了許多管子的病人窗前,觀察著心電監護上變化著的數字,關注著輸血中的病人會不會出現一些不良反應。

病人自己幾乎已經沒有了任何意識,但我和家屬們卻還要直面著這個世界。

我突然又想到了自己和家屬們的對話,不僅沒有任何一絲成就感,甚至還有著許多挫敗感。

是的,面對每一個病人醫者都會竭盡所能。

但是,病魔死神終歸是要帶走我們每一個人的。

現代醫學固然已經取得了前所未有的巨大進步,但同千萬種疾病相比,依舊總是去安慰、常常去幫助、有時去治癒。

曾經有人對我說:血製品這麼緊張,應該留給那些車禍外傷或者有治療價值的病人使用,像那些腫瘤晚期、肝硬化晚期的病人,輸液不就是浪費嗎?

不得不說,這句話有著一定的道理。

但在這句話背後卻有著讓人細思極恐的樸素真相:大家都是人命,都是一樣花錢,憑什麼給你用不給我用?

又或者說,難道腫瘤晚期等慢性消耗性疾病的人就要被歧視,就註定要被不平等對待嗎?

這是醫學倫理範疇的問題,也是我們不得不去面對的現實。

我和護工師傅以及家屬,艱難的將病人搬上了CT機,又艱難的從CT機上轉運回了急診搶救室。

病人的CT結果同樣提示著嚴重的病變:兩肺大面積感染伴實變、肝硬化、大量肝腹水……

在看見病人的所有檢查結果後,兒子有些遲疑了,他說:“我媽76歲了,肝硬化也快20年了,很早之前醫生就對我說過會有今天。”

“你要不要同兄弟姐妹商量一下,下一步怎麼辦?是繼續治療還是不治療,畢竟花銷很大,還極可能人財兩空。”

他遲疑了,想說些什麼,話到嘴邊卻又咽了回去。

“我打了電話吧。我還有一個姐姐和一個妹妹,他們都在外地,我通知她們一下。”病人的兒子給了我這樣的答覆。

5

等到家屬做好最後的決定,人世間已經又迎來了新的一天。

子女們的決定是,暫時不住院,先放在急診搶救室治療,如果病情進展,隨時準備帶回家。

搶救室內,有些顫顫巍巍佝僂著身軀的丈夫拿著手帕為病人擦了擦眼角的淚水或汗水,反覆說著:“老張呀,你不能走啊!”

探視了一會之後,我便將家屬們又請出了急診搶救室。

在搶救室門外,我再次同家屬們溝通。

“是你簽字還是老爺子簽字?”我將溝通備忘寫好後準備讓家屬簽字。

兒子接過了筆:“還是我來籤吧。”

兒子正在簽字,站在一邊的老人又說道:“大夫,雖然治不好了,但我們都盡力吧。”

“放心吧,老人家,我會的。”

回到搶救室內後,我的內心甚至有了一些自嘲,我和家屬口口聲聲所謂的盡力又指的是什麼呢?

是盡力緩解病人的痛苦,還是應該盡力延長病人的生命?

病人最終還是沒有能夠撐到下一個黎明,而這最終的結果算不算是我的食言了?

我承諾會盡力去救她,最終的結果算不算是食言了?

多 巴 胺

一個急診科醫師

用文字記錄生命,用生命致敬工作

我承諾會盡力去救她,最終的結果算不算是食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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