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星狙擊手”要當“三星共和國”總統了？

距離下一屆2022年3月的韓國總統大選，貌似還早著；但韓國政壇似乎已經山雨欲來風滿樓。

4月7日，韓國現任總統文在寅所在的執政黨“共同民主黨”，在地方補選中遭遇慘敗，丟掉了首爾與釜山，一天後共同民主黨領導班子宣佈決定集體辭職。

4月底，文在寅在一個小村落為退休生活規劃的私宅建設，又引來反對派的集中輿論攻擊，惹得文在寅直接回懟對方“心胸狹隘”、“丟人現眼”。

看起來韓國的保守派政治力量勢要捲土重來、反攻倒算，未來的韓國政局恐怕要再次“右轉”了。

但在這種背景下，率先宣佈將競選下屆韓國總統的候選人，看上去卻“左”得不行。

5月9日，綽號“三星狙擊手”的共同民主黨議員樸用鎮，在國會宣佈參加2022年韓國總統選舉。樸議員主打“年輕·變革”，是朝野上下第一位宣佈參選總統的政界人士。

好傢伙，在“三星共和國”，要讓一個“三星狙擊手”當總統了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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樸用鎮議員贏得這一外號，靠的是2016年當選議員以來對韓國財閥的窮追猛打。

2017年開始，時任三星電子董事長李健熙使用借名賬戶逃稅的問題被曝光。樸用鎮盯住這件事，在國會召開的多次聽證會上，嚴詞質疑三星的稅務問題，並直言韓國的官僚機構在稅務上對財閥睜一隻眼閉一隻眼。三星電子上下被搞得十分狼狽。

這還不算完，樸用鎮還在執政黨——共同民主黨內部，成立了專門跟進李健熙逃稅的委員會，督促韓國金融委員會追查李健熙有多少借名賬戶，還時不時開個記者會，向輿論界通報一下。

李健熙自從2014年便開始出現呼吸不暢的問題，被樸議員這麼一查，那幾年呼吸就更不通暢了。

被幹得喘不過氣的大財閥李會長最終認繳了所有拖欠的稅款（約5000萬人民幣），還被金融委員會罰了一大筆錢（約700萬人民幣）。

只搞三星不算完，樸議員對韓國另一大財閥——現代，也是辣手無情。

2017年，樸用鎮指出現代theta Ⅱ型發動機存在嚴重技術缺陷，極有可能引發火災或大型事故。現代起初想要掩蓋問題，但看了看樸議員整治三星的手段，決定還是不要惹他。最終現代在韓國、美國、加拿大等市場召回了60萬輛汽車，損失高達2億美元。

三星、現代都被他整得不善，剩下什麼大韓航空趙氏財閥、錦湖韓亞財閥等等，就更得小心翼翼，生怕被他盯上。

而且樸議員不光整活財閥，死財閥他也不放過。

前文提到的三星李健熙董事長從2014年開始呼吸不暢，到了2020年，他終於是真的再也不能呼吸了。

據說樸議員還出席了李董事長的葬禮，李家繼承人、三星現掌門李在鎔還接待了這位宿敵。如果當時李在鎔知道樸議員正在盤算什麼，他可能不會讓樸議員進門……

事後證明，樸用鎮就是去“墳頭蹦迪”的。葬禮結束還沒幾天，他立刻就開始跟進李健熙的遺產稅問題。樸議員表示，李健熙的遺產稅應該按照60%的比例繳納，金額大概為600億人民幣左右。三星方面表示，交60%是不是太多了？樸議員迴應稱，60%你還嫌多？你們財閥最喜歡的朴正熙時代，遺產稅要交75%呢！交錢，少廢話。

最後迫於壓力，李在鎔被迫繳納了價值699億元人民幣的遺產稅，被大大殺了一刀。

很多人說，文在寅是與財閥過不去的人；但看看樸用鎮的話，這可以說是跟財閥有仇的人了！

說到這裡，可能大家多少都有點兒奇怪，韓國號稱“財閥治國”，財閥對政治有很大的影響力，這種專門和財閥過不去的政客怎麼這麼跳，甚至還敢來選總統？

因為，樸用鎮，他不是一個人在戰鬥！他這類人，在韓國政壇也許算不上主流，但也積累了相當可觀的一波勢力。

2

要搞清這件事，我們得把時鐘撥回32年前。

1988年，韓國剛剛舉辦了奧運會。朝鮮稱“在一個分裂國家的其中一半舉行奧運會是不公平的”，“國際奧委會在漢城舉行奧運會的決定違反了奧林匹克憲章的精神”，拒絕參加這屆奧運會。

並且，第二年，1989年7月，朝鮮針鋒相對地在平壤舉辦了社會主義國家中地位很高的世界青年聯歡節。

整個平壤被歡慶的人群覆蓋，參加聯歡節的，有世界五大洲180個國家的青年學生代表和64個國際及地區機構的代表等2萬多名外國人。開幕式於7月1日晚在新落成的五一體育場舉行，金日成、金正日出席開幕式。金日成發表了題為《青年與學生要作時代的先驅》的賀詞。

但在那天，出了最大的風頭的，卻是一個韓國人。

她叫林秀卿，一位來自韓國外國語大學的學生。她以南韓學生組織“全國大學生協議會”（全大協）代表的身份，輾轉了數個國家後好不容易來到平壤。

開幕式當天，林秀卿一個人走在慶祝遊行隊伍的最前端，巡遊了整個統一大街。享受過數十萬平壤市民的夾道歡迎之後，林秀卿威風堂堂地走進五一體育場，在全大協的旗幟下向金日成與金正日致意，並繞場一週，15萬在場觀眾為她獻上了雷鳴般的歡呼，聲振屋瓦，勢動天地。林秀卿登上國際傳媒頭條，被稱為“統一之花”。

在晚餐會上，林秀卿向金日成敬酒，並擁抱了金日成，還與金正日交換了禮物，據當時在現場的人回憶，林秀卿的眼角泛著淚花。

隨後，林秀卿在朝鮮巡迴遊覽46天，所到之處，萬人空巷。她多次暫停行程，因為陪同的朝方官員害怕歡迎人群太多會引起踩踏。

一次群眾活動中，儘管多日車馬勞頓非常疲憊，但興奮的林秀卿依舊在大會上發表了演說。她說：“如今我們民族最大的敵人，也是我們統一最大的障礙，就是駐在南方的美軍。美國在這片土地上對我國人民犯下罪行已有45年之久，讓我們趕走美國佬！”講到此處，林秀卿高舉手臂，引領現場的朝鮮民眾，一起高喊：美國佬，滾出去！

當時韓國剛剛經歷87年改憲，終結了軍事強人全斗煥的統治。但由於民主派內部的分裂，全斗煥的副手盧泰愚贏得了總統大選，社會氛圍依舊壓抑，政治上則延續“反北防共”。

林秀卿在朝鮮的各種畫面隨著國際媒體的轉播，展示在全世介面前。盧泰愚惱羞成怒，下令抓捕此次事件的主要策劃者、全大協議長任鍾皙。

任鍾皙心說，你要抓我，我還不能跑嗎？於是憑藉出色的化妝技術，他脫逃成功，並躲藏了半年多，期間還與一些學生領袖一起，舉辦了一場記者會。

如果有誰看過《請回答1988》，那裡面餘暉的女朋友與德善打架，結果雙雙進了派出所。在派出所牆上貼著一張通緝令，通緝的就是任鍾皙。

但從朝鮮回來的林秀卿就沒這麼幸運了，她從第三國入境韓國的申請多番被拒絕。氣性很大的林秀卿直接從板門店跨過軍事分界線返回韓國，這也是自從板門店談判之後，第一次有平民在此跨過軍事分界線。當然，她腳還沒站穩，即被逮捕。

不止是這兩個人，當時曾擔任過全大協議長的李仁榮等學生領袖，都被韓國警察調查。

神奇吧，一群年輕的韓國大學生，為什麼會如此費盡力氣，參加一場朝鮮的盛會？還在金日成面前激動落淚？並在朝鮮民眾的集會上大喊：美國佬，滾出去？

林秀卿、任鍾皙、李仁榮，他們有一個共同的名字：主思派，就是以朝鮮金日成的主體思想為行動綱領進行政治運動的學生運動派別。

在80年代，國際共產主義運動已經不在高潮期，甚至歐美經歷68一代之後，青年人許多都對左翼政治理想不再感興趣，為什麼這些韓國大學生在這時候成為了主體思想的信仰者？

這與前韓國總統全斗煥有關。

那些出生於60年代，在80年代進入大學校園的年輕人，在韓國被稱為“86世代”。他們的大學生活正好趕上了全斗煥時期。全斗煥上臺後，重點打擊了金泳三（92年當選韓國總統）、金大中（97年當選韓國總統）、金鐘泌等自由派政治家，並且肢解了主要在野黨，培養了一大批由官方資助的假在野黨。這一系列行為，直接造成了大學校園內的政治真空。

而當時的韓國處於變革期，民眾對於強人政治的厭惡與日俱增，大學生作為社會中的先鋒群體，又不可能對政治環境無動於衷。再加上美國對全斗煥政權的支援，讓韓國民眾感到了背叛，所以那個年代的韓國大學生普遍反美。

國內政治思想匱乏，彼時不少韓國大學生就把目光投向了北方的朝鮮，接受了金日成主體思想為自己的信仰。

主思派主導的全大協參加了87年的“6月抗爭”，促成了韓國的民主化，這些青年學生可以說是那個年代韓國社會運動的主力軍。

此後的韓國政壇，基本形成保守派與進步派對峙的格局。如文在寅、盧武鉉及他們所屬的政黨（如今的共同民主黨），屬於進步陣營；而李明博、朴槿惠及所屬的政黨（國民力量黨），屬於保守陣營。

而至今，當年那些年輕人，已構成了韓國政壇左翼進步陣營的核心班底。

林秀卿代表民主黨於2012年當選國會議員。

任鍾皙則於2004年就當選，還曾做過首爾副市長。2017年，他進入總統府，成為了文在寅的秘書室長，在青瓦臺堪稱“一人之下、萬人之上”。2020年，他再度當選國會議員，並任韓國國家安全委員會委員。

李仁榮現在則任統一部部長一職。

除了他們外，還有許多當年的“主思派”出任政壇要職。據統計，文在寅總統的高階秘書團隊共37人，其中31個是主思派學生領袖。在政府和共同民主黨高層，也有許多主思派。

韓國總統的“大本營”，超過八成是朝鮮主體思想的信仰者，是不是有些讓人難以置信？怪不得韓國親美保守派會說，文在寅青瓦臺不該叫青瓦臺了，應該叫紅瓦臺！

樸用鎮議員也是這樣一位主思派。

他是怎麼走上這條道路的呢？

1991年5月25日，在首爾鍾路區鬧市，一群學生在抗議盧泰愚政權的“國家安保”政策。警方施放催淚彈，並衝入人群進行鎮壓。

在場抗議的有不少是成均館大學的學生。其校名“成均”一詞源於《周禮》：“成人才之未就，均風俗之不齊。”學校脫胎於朝鮮王朝最高學府成均館，至今都頗有古風，學生要穿儒服上課，每年祭孔。

儒家是入世的政治思想，成均館大學的學生參與社會運動也很是熱心。就在那天，面對警方的催淚彈，主思派學生領袖、大三女生金桂貞悍然不退，最終倒在警棍之下，頭破血流，昏迷不起。當天送到醫院之後，宣佈不治。

當時，一位成均館學弟在金桂貞烈士身邊，目睹她慘死的全程，其後他投身政壇，立志絕不辜負烈士的犧牲。

他就是樸用鎮。

這麼多青年時代信仰社會主義思想，主張反美自主，與軍閥政權鬥了半輩子的人，現在又都身居要職。他們看這些依附保守派和美國的財閥勢力，能有好眼色嗎？這這些戰友，正是樸用鎮敢於同權勢熏天的財閥“開戰”的底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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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既然這些信仰金日成主體思想的人現在紛紛在韓國出任要職，他們怎麼沒推進兩韓統一呢？既然當年在朝鮮可以大喊“美國佬，滾出去”，現在手握重權，怎麼沒想辦法讓駐韓美軍離開韓國呢？既然當年反對韓國的國家安保政策，如今卻為什麼沒廢除《國家安保法》呢？

因為，他們多少都變了。

80年代末90年代初，蘇聯解體，東歐劇變。柏林牆的倒下，讓國際共運陷入了前所未有的低潮，西方各個國家的很多左翼政治人士，都有了不同程度的轉向。有的從共產主義者變為社會民主主義者，有的則變為中道自由派人士，甚至直接轉向變成右翼。

韓國尤其如此。

1993年，金日成去世。朝鮮進入了長達數年的“苦難行軍”時期，經濟面臨了巨大困難，甚至發生了全國範圍內的大饑荒。韓國主思派領袖們在世界大勢和北方變化的雙重衝擊下，經歷了合理化、自我懷疑、被迫轉向的歷程，很多都變成了自由派政客。

就以80年代主思派的精神導師金永煥為例。

80年代，他是最早在韓國大學生中引入主體思想的人，他所寫的5封信被稱為《鋼鐵書信》，當年參與學生運動的主思派人士將之奉為圭臬。

1991年，金永煥秘密乘坐潛水艇抵達平壤，面見金日成。激動的金永煥將自己對於主體思想和在韓國建設社會主義政權的想法對金日成和盤托出。

但是，他發現自己在韓國家裡理解的“金日成主體思想”，似乎跟金日成本尊的思想，對不上號。

“無論我如何嘗試，都無法和他對主體思想進行嚴肅的討論。最後我想明白了，這個老人對以他名字命名的意識形態並不是非常瞭解。他的思維仍‘石化’在二十世紀三十年代，那時他還是一個游擊隊員。”金永煥回憶他與金日成的會面。

幻滅開始了。

後來的金永煥雖然依靠朝鮮的資助在韓國成立了民族民主革命黨，但他對朝鮮政權的信任已經急轉直下。幾年後的朝鮮饑荒，更讓他覺得理想破滅，從此他竟一轉成為專職反北的右翼政客。

雖然多數主思派沒有變成右翼，但也基本不再提及年輕時的社會主義理想。

初心未改的人有沒有？當然有。但是在國際共運的低潮期，韓國民眾對於社會主義以及朝鮮政治誤解加深，一個韓國主思派政治人物如果不變，難免就會成為選民心中的危險分子、敵對陣營重點攻擊的物件、以及本陣營同志眼裡的“麻煩製造者”。

韓國前國會議員李石基便是這樣一個人。

作為一個堅定的主思派政客，90年代開始，他從未轉向，並且拒絕對朝鮮提出任何批評，認為朝鮮的經濟問題全部來源於帝國主義的制裁；人權問題則是敵對陣營的汙衊，純屬子虛烏有；朝鮮對核武器的研發，則是整個朝鮮民族實現反美自主的必要步驟……

可以想見，這樣的政客在韓國中間派選民看來，有多麼的不討喜，對於整個進步派政治勢力來說是個多麼可怕的定時炸彈。

這個炸彈2013年爆炸了。當時，李石基議員觀看了一部朝鮮戰爭電影《月尾島》，影片講述了朝鮮人民軍在仁川抵抗美軍入侵的故事。看完這部電影，李石基議員熱血沸騰，主體思想上湧，當即對自己的支持者說，我們要建立游擊隊！在需要的時候，破壞南朝鮮的水塔和電力設施，為朝鮮人民軍的南下做好準備啊……

一石激起千層浪。彼時的韓國剛剛經歷天安艦事件，朝韓關係劍拔弩張，這時一位親北左翼有如此“出格”的言論，自然為韓國社會所不容。

由於在一年前的大選辯論階段，統合進步黨（當時的韓左翼黨名）的黨魁李正姬在全國直播中叫保守派候選人、朴正熙的女兒朴槿惠為高木槿惠（朴正熙日本名為高木正雄），並稱如果韓國人選舉朴槿惠為總統，那選出來的將不是總統，而是女皇（現在看來還真沒說錯）。朴槿惠因之對統合進步黨懷恨在心。

2013年，剛剛當選總統的朴槿惠利用李石基發表出位言論的機會，將他逮捕，判處11年有期徒刑，並且取消了他的國會議員資格。

後來，朴槿惠因“閨蜜干政門”事件下臺，進步派的文在寅奪得總統大位。可是，連文在寅也沒敢把這位激進的“同志”從監獄裡特赦出來。雖然從李石基不斷在監獄內讀書出書的新聞來看，他在監獄裡過得還不錯，但恐怕這個有期徒刑他得服完才有機會重登政壇了。

而且，當年無畏無懼的學生領袖，如今已經成為了執掌一方的大員，他們的思維方式和牽扯的利益關節，與一腔熱血走上街頭時相比，已不可同日而語。某種程度上說，他們作為新的既得利益群體，多多少少也會染上一些守舊的習氣，受到韓國政治現實狀態的左右。

如今，一個主思派的政治人打出了“年輕·變革”的旗幟，要為韓國總統大位而戰，雖然目前他的支援率不到1%……不過，無論最終結果如何，但願他還沒忘記年輕時曾有過的熱血與堅守吧。

韓國人民，需要一位與財閥戰鬥到底的總統！

參考資料：

《東亞日報》：樸用鎮出戰大選，“尹錫烈，李在明，出來”

namuwiki：金桂貞

《中央日報》：林秀卿訪北事件真相

《中央日報》中文網：對朝鮮迷思的三個階段

韓國月刊《新東亞》：青瓦臺抑或“紅”瓦臺：總統府裡的激進左派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