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五年前,西安法門寺路過的武塔村,有一個唐宋氣象,你知道嗎?!

偶遇之樂

十五年前遊西安,西行法門寺途中,見一高塔,頗顯古意,遂囑車夫向塔處開,到了一問,村叫武塔村(屬武功縣),塔叫武塔(正名是“報本塔”),建於宋代。這塔古,村子也古,走在村街上,竟有難以言說的唐宋氣象。當日正好有廟會,見有一、二十個老太婆魚貫往一方向走,頭上蓋一方帕(當地習俗),腳上還裹著小腳;我本不覺稀奇,年少時臺北也司空見慣,隨口和一中年村人搭談:“這些老太太年紀很老了吧。”沒想他答道:“哦,很老嘍,六十多了。”嚇我一跳,原來這些老太太才六十多歲,那豈非三、四十年代還在裹腳?

這武塔村並不在荒僻遠鄉,人卻仍是古代神情,與現代無幹,實是思古的最佳場景;又這塔已顯殘頹,然宋制可見,又與古村老民同在一處,這種實存的呼應,端的是小雁塔、大雁塔那樣孤隔的名跡勝點所不堪有的妙趣。

西安向稱古城,卻城中毫無古意生活,且不說古街古巷古宅子幾乎已看不到。但由武塔村一例看來,西安邊郊實可四處一探;譬如東行,方過灞橋不久,見一土矮聚落,下車去看,竟是一片土牆處處的小村。牆土年深月久,頂上有苔,深淺不一,化湮開來,使牆頭及牆面俱極有看頭,較之京都龍安寺枯山水庭後那一面寶惜有加的牆還更勝趣。當然此處沒人來遊,只見一兩頭黑牛拴著,五六個村童嬉著。詢村童此是何地,道“邵平店”。這幾年遍查我有的《西安市地圖冊》及《陝西省地圖冊》,全不見錄繪。這說的是旅途中的不期之遇,當時固是驚喜,後年彌感珍貴。這一類的偶遇,也必不少,但要能在心中擱放個幾年而還想對人提起者方是最難得的。十一年前由南京往安徽宣城,途經採石磯,既是名地,且停車稍遊。先看了太白樓,再到長江邊登眺,匆匆逛完,要往公園大門回走,忽然聽到太白樓旁的一所寺廟內傳出唱經聲,發自一人,聲至清越,腔韻極美,想是古調。然而是什麼人所唱?那時天色漸昏,也沒回頭追究,便登車離開了。

幾天後在涇縣,看著水西的大觀塔,忽然憶起十來年前在美國某華文報紙上所讀小說《受戒》,署名汪曾祺,當時不知是誰,只覺江南旖旎一片,印象深刻;並聯想起“和尚唱經”情節,繼而再想安徽古時多寺多塔,即民國年間蕪湖的老太太每年赴九華山燒香亦有幾步一拜這麼幾百里地拜上山的,故而這採石公園的唱經聲頗能透出原本佛事蘊厚的地方淵源也說不定。念及此,倒有些後悔當日沒登臺進殿,一探所以。聽這音色嘹亮,想唱經的和尚年紀應在六十以下;倘幼年出家,“文革”時佛教斷斬,不知做些什麼………不禁遐想。

十五年前,西安法門寺路過的武塔村,有一個唐宋氣象,你知道嗎?!

同一年冬天,遊桂林,正值該冬雨水豐沛,某日遊灕江,煙山寒水,景緻絕變;船上服務人員說當日之景,數年也未必一遇。我們冒雨在頂層看臺上賞景,抵陽朔後被招待在碼頭旁的“甲天下”咖啡館喝咖啡,也喝臺灣來的凍頂茶,這麼慢斟慢酌,邊眺江景,也藉此等候鞋襪的晾乾,突然耳中傳進幽幽的胡琴聲,倒是與雨中的江水很合,想店家蠻會選唱片的;再一聽,不對,擴音器裡原就有音樂,這胡琴聲並非來自唱片,便連忙套上鞋子,向外去尋,原來店外大街上有一瞎子在拉二胡。琴音幽幽怨怨,很像是劉天華的曲子,不知道我將講的會否太誇張,他拉得比太多的唱片要有感覺。甚至我可以說乃平生聽過最好的二胡。或許是那天的情境;冬天雨中,大街上沒有閒雜遊人;那天的空氣,那天的我等遊江完後的倦累及懶慢,這些皆可能是聽琴曲的絕好時機;然我細看他偏著頭自顧嗚嗚拉著,他亦是陶然於此刻的細膩音符中。這瞎眼人穿著解放裝,戴著帽子,年歲不甚老,五十許人,像是苦難年代的平凡卻有感覺的人,很可能琴藝便是學自苦難年代。

次年,我又去陽朔,也是冬天。在陽朔旁的福利小鎮閒步老街,於一片片老門板密閉中聽到不甚清晰的絲竹聲。午後沉靜處聽來,何啻天籟?於是一戶戶貼近去覓,終在某一家門前找到,便站在門外聽。一兩分鐘後,實在忍不住了,便拍門。咿啞一聲,老婦開門。我說我聽到音樂,很感趣味,故冒昧………她忙說請進請進。進去一看,這是後門,裡頭正是人家廚房,有兩個老頭坐在矮凳上,一操胡琴,一撫三絃;另有一個對著揚琴高坐,牆上一面小黑板記有簡譜,室內幽暗。我這麼看了一眼,好一處角落天堂。他們請我坐,我說馬上要與同伴會合,不坐了。他們說喝杯茶吧,我說不喝了謝謝。他們說要不要也演奏一下,我說謝謝我不會。接著告以來自臺灣,門外聽這樂曲很感興味,故拍門探看,過些時日或許好好的來再聆聽。他們說歡迎歡迎。問他們這是何樣音樂?回以“廣西文場”。

偶遇之至樂也。雖僅三、兩分鐘,至珍也。這情節已略有章回小說之古況了。我走時,他們幾人送至門口,神情至為誠懇,真古時田園也。

選自舒國治先生《流浪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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