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天子是怎麼衰落的？畿外諸侯坐大成勢、畿內諸侯放飛自我

周天子的控制力，要拆分為兩類：一類是對畿外諸侯而言、一類是對畿內諸侯而言。

所謂畿外諸侯，主要是指封地在王畿之外的諸侯，如齊、魯、晉（唐）等諸侯國。對於這些諸侯，周天子的控制力一直不強。

周天子和這些諸侯的關係，可以類比大股東與小股東。周朝與諸侯國之間的關係，可以類比為總部與加盟店。

但，周朝是家族企業。

如《荀子》記載，“兼制天下，立七十一國，姬姓獨居五十三人”。所以，大小股東之間又形成了一種大宗與小宗、嫡系正支與支系旁支的關係。

我們可以認為國家是想象的共同體。但想象不會憑空而來，想象一定要有基礎。

或者以共同的神為基礎；或者以共同的地域為基礎；甚至，以彼此差異為基礎，比如綠鬍子效應。

周朝關於國家的想象，就是以家族和族群為基礎，建立了一種擬態家族或擬態族群的國家組織模式：周天子是族長，其他諸侯是族人；王室是大宗、其他諸侯是小宗。

家族大族長的重要工作，是領導族人舉行祭祀。所以，才會有“國之大事，在祀與戎”的說法。

祭祀才能加強內部凝聚，族長必須幹好這件事；打仗才能擴充套件生存空間，族長也必須做好這件事。

對於畿外諸侯而言，周天子的控制力，重在名而不在實。

“禮樂征伐自天子出”，禮樂是祭祀權，周天子才是祭祀的主持人；征伐是戰爭權，周天子才能賦予戰爭以意義。

而這些統統是名，而不是實。

所謂畿內諸侯，主要是封地在王畿以內的諸侯，如周（周公的封地）、召（召公的封地）、鄭（鄭桓公的封地）等。對於這些諸侯，周天子的控制力非常強。周幽王烽火戲諸侯，戲得就是這些畿內諸侯，而不可能是千里之外的齊國和魯國諸侯。

所以，我們一定會問：周天子為什麼還要區分畿內諸侯、畿外諸侯？一口氣，全給變成畿內諸侯，然後都給控制起來，這不行嗎？

武王滅商之後，周武王大封諸侯。但是，他會怎麼封？

周武王把手往東邊兒一指，告訴姜子牙在遙遠的東方有塊“迦南美地”，我封你做那裡諸侯、許你在那裡建立齊國，作為憑證還賜你一套青銅器。然後，姜子牙就帶著本部族人前往齊國、就封齊侯了。

但是，齊地的原住民憑啥接受周天子和姜子牙的統治？他們不僅不知道姜子牙是個什麼東西，更不知周天子是哪路神仙。

所以，齊地的原住民，不可能痛快地承認姜子牙這個齊侯。

不僅齊地原住民不認，而且商朝的殘餘勢力萊國還跑來搶地盤了。所以，趕到封地營丘（即今淄博市臨淄區）之後，姜子牙立即帶著姜家子弟兵跟萊國打了一場硬仗。

打勝之後，姜子牙和一眾族人才能在齊地營建城池、治國理政。而所謂治國理政，在當時就是武裝殖民。

司寇營湯，應該是收了原住民的錢，所以大肆宣傳要在齊地搞仁政。這是武裝殖民啊！姜子牙哪能允許搞什麼仁政？不廢話，直接殺掉。

當地賢人狂矞、華士兄弟，鼓動說：不當天子臣、不做諸侯民，自己種糧吃飯、自己掘井河水，這不香嗎？但既然是武裝殖民，那就不允許你們搞自治。於是，繼續不廢話、繼續直接殺掉。

所以，姜子牙就封齊國，實際就是一場武裝殖民。他帶著族人從陝西跑到山東，然後打滅商朝殘餘、打服齊地原住民，最後才能坐穩齊侯。

因此，齊國是人家姜子牙帶著老薑家的子弟兵打下來的。實質上，跟周天子沒一毛錢關係。

而幾乎所有的畿外諸侯都是這麼來的。

如果周天子搞直接統治，那他就必須自己去打齊地，打下來之後再搞分封出一個齊國。齊國可以打，那魯國、燕國呢？

周天子需要把當時的整個中原吊打一遍，然後還要建立統治，最後再搞分封。而在當時，這是不可能完成的戰爭工程和統治工程。

所以，周天子必須分封畿外諸侯。

周天子做的事情，實際是搭了一個平臺，即擬態家族的大周天下；然後讓姜子牙、周公這些諸侯在這個平臺上搞武裝殖民，即建立畿外諸侯國。

周天子也有根據地。宗周鎬京一帶，就是周天子的根據地。這塊地方，早被老姬家打下來了。而成周洛邑一帶，也是周天子的根據地。這塊地方，算是滅商過程中打下來的。

所以，在鎬京和洛邑之間的王畿地帶，周天子才有可能搞直接統治。而這個所謂的直接統治，就是分封畿內諸侯。

既然王畿都是自家根據地，周天子為什麼不能任命代理官僚去搞直接統治呢？

沒有官僚，只有貴族。這就是三代以來的政治基礎。

所以，這個直接統治就搞不起來。對於畿內諸侯，周天子可能有生殺予奪的權力，但絕不會像秦始皇對待大秦官吏那樣。

周天子是大周天下的大族長，但也是姬姓家族的大族長。而王畿之地並不屬於周天子一個人，而是屬於整個姬姓家族。

所以，秦始皇可以說天下都是我的、大秦官吏都是給我打工的。但這話你讓周天子怎麼說？別說大周天下，即便王畿之地，也不能說是周天子的，而必須是全體姬姓家族的。

天子之下是三公，三公之下是九卿。三公九卿相當於周天子的“代理官僚”，幫著周天子治理王畿。但這些人也都是周天子的叔侄兄弟、也都是貴族。

沒有個人、只有家族。這就是三代以來的社會基礎。

三公九卿，可以算是給周天子打工的。但打工人也要生活。而生活就要領工資。但，沒有官僚制就沒有工資。所以，周天子只能分給這些人土地，即在王畿以內搞分封。三公九卿，就成了一波畿內諸侯。

此外，三公九卿僅是中央官，那地方呢？簡單說，千里王畿，你周天子怎麼管？所以，“地方官”也要分封。而分封的物件，則是歷代周天子的子侄兄弟，當然也有外戚。而這就是另外一波畿內諸侯。

無論畿內畿外，宗法都是西周政治的底層原始碼。而宗法的政治實踐，就是分封。所以，擬態家族的大周天下，一切都要搞分封。

但是，宗法分封的政治邏輯，一定會給周天子帶來兩個死活也解決不了的問題：

一個是諸侯坐大而禮樂征伐自諸侯出。

周天子的力量，在最初是碾壓級的存在。宗周六師、成周八師，這個軍事力量足以吊打任何一個諸侯。但諸侯聯合起來呢？這個不可能。因為禮樂征伐自天子出，領導祭祀的權力、發動戰爭的權力，都在周天子手中。

但問題是周天子的王畿是無法拓展的，王畿千里只能一直千里；而諸侯的地盤卻可以無限拓展。諸侯一旦坐大，自然可以挑戰周天子的權威。於是，禮樂征伐自諸侯出。祭祀權和戰爭權，諸侯自己說了算。到這個時候，周天子也就只能式微了。

一個是大夫做大而禮樂征伐自大夫出。

宗法分封是政治邏輯。所以，周天子分封諸侯、諸侯也要分封大夫。於是，諸侯坐大而不把周天子當回事，而大夫也可以坐大而不把諸侯當回事。春秋時代，就是諸侯的一部血淚史：春秋之中，弒君三十六，亡國五十二，諸侯奔走，不得保其社稷者，不可勝數。

分封制形同聯邦，權力一定來自基層。所以，誰越接地氣，誰越能掌握權力。於是，大夫坐大就是必然的事情。而周天子與畿內諸侯的關係，完全是諸侯與大夫關係的放大版。區別僅僅是名號不同。所以，畿內諸侯在大夫做大之前，就已經在王畿坐大成勢了。坐大成勢之後，立即放飛自我。

因此，周天子的血淚史早就上演了。

有感諸侯做大，周天子必然絕地反擊一把。“厲王即位三十年，好利，近榮夷公”。為了壓制畿外諸侯，周厲王開始搞集權。而搞集權，就要集中資源。那資源從哪來？只能從畿內諸侯手中來。但，畿內諸侯不是代理官僚，個個不好惹。於是，“三年，乃相與畔，襲厲王。厲王出奔於彘”。

這就是國人暴動。

這裡的國人，不是一般的老百姓或農民起義的農民。直到陳勝吳廣大澤鄉起義，秦以前都不會有農民起義。因為社會上沒有編戶齊民的百姓，全是一個個的家族或氏族。而國人實際就是擁有一定政治權力和社會力量的畿內諸侯。

所以，在周厲王之後，周天子就已經對諸侯失去控制力了。而這個控制力，主要是畿內諸侯。對於畿外諸侯，周天子本來就沒啥控制力。如果有，也僅是一種軟綿綿的威懾。

比如楚子熊渠放出狠話：我蠻夷也，不與中國同諡號。於是，他把自己的三個兒子都封了王。但是，趕山周厲王這個暴君橫空出世，熊渠趕緊把兒子們的王號都給去掉。

國人暴動的時間是公元前841年。又過了70年，到公元前771年，周幽王烽火戲諸侯而犬戎攻破鎬京。周天子已經徹底失去了對宗周王畿的控制權。

犬戎攻破鎬京，周天子為啥不能組織諸侯聯軍，然後把鎬京奪回來？

後來，諸侯們真的幫助周天子，當時是周平王，奪回了鎬京。但周天子已經沒法在宗周王畿呆了。因為關中之地，全是不聽話且放飛自我的畿內諸侯。再呆下去，周平王不被犬戎弄死，也得被畿內諸侯弄死，所以只能趕緊東遷。

平王東遷，西周時代結束。但到了成周洛邑，周天子就能安生了嗎？

只能更不安生。

因為宗法分封的政治邏輯必須貫徹。簡單說，畿內諸侯只能越來越多，王室之地只能越來越小。

但問題是畿內諸侯已經放飛自我、不聽話了。這與大夫做大而欺負諸侯，是一個道理。所以，到了成周王畿，畿內諸侯們仍舊不聽話。

公元前770年，平王東遷。過了60餘年，也就是公元前708年，當時的周天子，即周桓王，竟被鄭國吊打。在作戰中，周桓王還捱了一箭。諸侯敢揍天子，而且揍得滿臉血。這時候，周天子連起碼的尊嚴都沒有了。

同時，周天子還要遭遇畿外諸侯的虎視眈眈。畿外諸侯欺負周天子，可比畿內諸侯邪乎多了。畿內諸侯只能乾點兒損公肥私的勾當，而畿外諸侯則堪稱巧取豪奪。

春秋前期，晉國忽悠陸渾之戎遷徙到伊川之地。伊川之地就在洛邑附近，屬於成周王畿之地。但是，陸渾之戎就在王畿之地開心地生活了。多年之後，晉國竟出兵掃蕩了陸渾之戎。然後呢？然後伊川這塊王畿之地，就歸了晉國。畿外諸侯，就是這麼欺負周天子、蠶食周王畿的。

所以，國人暴動之後，周天子已經失去了對畿內諸侯的控制權。王畿之地，成了軍閥割據的形勢。所以，周天子不是被犬戎趕出了鎬京，而是被畿內諸侯擠兌除了關中。

平王東遷之後，周天子更是慘不忍睹。而等到鄭國崛起，周王室也就是個二流諸侯國水準。東遷以前，對畿外諸侯，周天子或許還有點兒天子威風；東遷以後，特別是被鄭國吊打之後，對畿外諸侯，周天子已無尊嚴可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