讀《傾城之戀》：展現女性枷鎖與掙扎的警世之書

《傾城之戀》並不只是一部情愛之書，這更是一部女性命運之書，一部對時代與傳統的披露之書，一部展現女性枷鎖與掙扎的警世之書。在十個中篇中，《傾城之戀》令人印象最深。和其他九位女主類似，流蘇的成長也是不由自主地被傳統綁架的。好在她脫離了前夫，好在她委身柳原脫離了家庭，雖然這時張愛玲說出了那個魔句，“婚姻就是長期的賣淫”，可在時代的洪流之中，個人命運如同風中之燭，流蘇的這兩個選擇已經是她最不壞的選擇了，她敢於掙脫出來抓住這樣的機會也是難能可貴的了。

幸運的是，二人的賣淫婚姻因為戰爭的磨難孕育出了愛情。這是一個傳奇，也是一個諷刺、一個悲劇。磨難讓她們更需要擁抱、放得下心防，一絲深層的諒解就釋放出、就培育出她們那不可思議的傾城之戀。可傳奇終究只是傳奇，這樣的機率不足千分之一，其他的婚姻也不免分崩離析。這就是最大的諷刺了，難道非得戰爭級的磨難、非得生死級的苦難，才能成就不朽的戀愛嗎？當然不是，苦難常常讓大多數面目可憎，而傳奇自有傳奇的因果。戀愛本質上只需要愛，愛是一種神奇的能力，能讓人因微弱的委屈而憐愛、因最小的爭執而懺悔，是種讓人無限珍惜她無限疼愛他的能力。

在傳統的枷鎖、時代的洪流之中，很多人因此失去了愛的能力，苦難對他們來說只是苦難；還未完全愛無能的流蘇，苦難就是她愛情的興奮劑與生長素。只是對於一個健全的人來說，愛並不需要如此兇殘的苦難來刺激，這便是人與時代的諷刺與悲劇所在。如果十篇裡《傾城之戀》最為溫暖，《金鎖記》就是最為悲慘的故事了，而且也是個愛無能的典型。

這是個活脫脫的一入豪門深似海的故事，張愛玲說七巧三十年來套在了黃金的枷鎖之中，七巧說她是為了能看到三爺姜季澤才嫁給二爺的，也許她也分不清到底是什麼理由，也許正因為分不清或不想分清才造成了那瘋狂的悲劇。嫁入豪門七巧自然得到了黃金，可出身的低下為人的粗俗讓她在姜公館裡受盡鄙視又無處傾瀉。更痛苦的是與先天骨癌的二爺同床甚至比睡一扇五花肉還要噁心還要恐怖，這讓她更加渴望季澤那健康的肉身，而季澤的拒絕又讓她加倍的混亂和痛苦。也許這時候她還沒瘋，到後來識破了季澤的騙局後，她最後的愛的渴望也消逝了，她成了一個徹底的瘋子。

她成了瘋子，她把情慾投射到了兒子長白身上，她把仇恨投射到了女兒長安身上。她又無比的孤寂，想用鴉片用情慾把兒子女兒變成她生命的投影，而沒有絲毫祝願。她破滅了兒子的家庭，沒有亂倫勝似亂倫；她抽乾了女兒的生命，沒有殺人勝似殺人。她最終也是孤魂野鬼一個，長安長白比任何人都憎恨於她。

但我們沒有斥責她的權利。因為在那個女性沒有出路、沒有自由的時代，七巧追尋金錢並不比今人追尋學位不堪。時代的困境、夫家的壓抑、憎惡的丈夫、灼燒的情慾，如同滾滾洪流足以淹沒任何人的自由意志，而站立者總是寥寥無幾。她是瘋子，但她原本不瘋，她只是個被塑造被淹沒的瘋子。於此，我們也看到與命運抗衡的艱難，所以更需要珍惜自己，保持獨立的精神、自由的意志。

《連環套》中，霓喜作為母親，雖不合格，但是比起七巧截然不同。而作為女性，卻有著一份敢怒敢為的勇氣。霓喜經歷的三次同居，更像是對童年不堪回首的逃離，對傷痛屈辱的反射。童年的不幸，讓她很難去愛自己，遑論愛孩子、愛情夫，所以我們同樣沒有理由去苛責於她，不然你去讓人販子調教十幾年試試。霓喜最讓人感嘆的是她的憤怒，她對於四個情夫的憤怒，那種不加壓抑敢作敢為的憤怒，讓人感覺到她那鮮活的一面，而這比起傳統婚姻中壓抑自己以致麻木不仁的人來說，猶為珍貴。比起傳統中的惡習，憤怒就是正義。

正是她這未曾泯滅的敢怒天性，給了她力量揭竿而起，急流勇進的踏入新生活。雖然新生活並不十足美好，但也享受到了多數夫妻不曾有的歡快。她的晚年可能談不上幸與不幸，想來當她回憶過去揭竿而起抗衡命運之時，至少不會有悔恨。霓喜最大的悲劇性在於她的原生環境上，童年的痛苦與屈辱讓她的愛的能力萎縮不已，以至於難以和人產生真愛。更沒法讓自己成長，反而越來越粗俗，這是她與湯姆生分離的緣由，可能也是她失去愛的機會的緣由。

《第一爐香》裡的梁太太雖和霓喜大相徑庭，卻是有一些共同點，比如二人都敢怒敢為，不顧流言蜚語。梁太太的幸運之處在於做妾得到了大筆遺產，不幸之處在於等老頭子死等了二十年，二十年燃燒的洶湧的情慾在她的中年時期終於爆發，可她卻似乎沒法去愛了，只是一個接一個地騎乘著年輕男子的肉身，一個接一個地燃燒釋放壓抑了二十年的情慾，燎原大火一樣的瘋狂情慾。看到這樣的畫面人們可能覺得荒唐，可是在一百年前，那個世界並沒有給女性足夠的出路去滿足自己尋找自己成就自己。所以想像一樣梁太太那英勇的騎姿，熾烈的嘶鳴，倒也心生幾分敬意。

十部小說交相輝映，寫出了世態寫出了人情。每一部都是另一部的補充，每一部都書寫著人的境況。這是一部女性的命運之書，寫出了時代與傳統惡習的滔天洪流，如何淹沒沉淪無路可走的女性。寫出了生而自由卻又無往不在枷鎖之中的人們，她們與命運或有力或無力的抗衡，她們的淹沒她們的沉淪、她們的幸運她們的愛情。這更是一部警世之書，警醒世人保護好愛的能力，警醒世人尋找真實的自己，不要淪為習俗觀念與社會的孤魂野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