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週末特刊】雨天的茶,雨天的書,雨天的愛與痛,點點滴滴無不如是

文|江徐

人間瑣事,一旦沾了雨氣,就有別樣的滋味。

雨天的茶,雨天的酒,雨天的書,雨天的愛與痛,雨天的酸與甜,點點滴滴,無不如是。

就像沈從文先生寫過的一句:

“值得回憶的哀樂人事常是溼的。

藏在每個人心底的回憶錄,多多少少離不了幾場雨。雨,不單單是發生在過去的事,也是用來懷舊的一種憑藉,或者記憶的底色。不論何時,雨總是落在時光裡。

我對飲食缺乏追求,從小沒當過饞貓。成年之後,對於吃什麼,不求花樣,也不很注重口味,除了懶惰,也因為天生是個在這方面沒有樂趣的人。

可是,今年梅雨將至未至時,就開始在心裡盤點,盤點記憶中雨天的幾樣美食。

首先是蔥油麵。

當年,汪曾祺他們一群學子在西南聯大求學,戰亂年代,臨時搭建起來的教室,物資簡陋,條件艱苦,逢到下大雨,雨聲蓋過講課聲,無奈之下,課暫停,師生一起靜坐聽雨,神色凌然。他們聽的既是窗外雨,也是心中的亂世風雨聲吧。

讀到這一節,既慶幸自己生在和平年代,又對靜坐聽雨的課堂氣氛心嚮往之。

我從小長在鄉村,上的也是鄉村小學。整個學校,就兩排平房,長條形的,孤零零的。倒是從來沒有漏雨的記憶。

學校後排房子最東頭一間,平時空關在那,到了下雨天,它就被啟用,充當飯堂一角。下一大鍋麵條,供給路遠而不想回去的孩子,好像是一塊錢一碗。

辦公室簷下吊一口鐘,手動敲的,上課時的鐘聲急促,噹噹噹,放學時的鐘聲悠盪——當,當,當……

雨天,上午第三節課結束,鐘聲又響了。大家像放出籠的麻雀,回家的回家,撲啦啦的,不回家的奔向臨時食堂。沒有風,雨是一小截一小截的線段,稀稀疏疏地筆直落下來。也是看不到起點的綿綿的虛線。

學校並沒有專門的廚師,那天掌勺下麵條的,估計就是一兩位廚藝不錯的老師。班裡的同學捧著一碗蔥油麵,走過一段磚塊通道,穿過“虛線”,回到教室。我看到的,墳起的面上沒有任何澆頭,散落幾點蔥花,一清二白。可是那股蔥油的香味啊,讓我銘記在心!直到今天,直到此時此刻,提起它,仍泛起新奇、羨慕、淡淡的惘然。那麼簡單的一碗蔥油麵,怎麼可以那樣香啊!

二十幾年來,吃過幾次蔥油麵,香也香,但明顯不是記憶裡的那種香味,頂多接近。不知道餘生能不能再次聞到那股蔥油麵的香味。如果幸運,不知道我與它,是否重逢在輕風細雨裡的天氣裡。

聞起來那麼好吃的蔥油麵雖然只要一塊錢,但我沒有吃過,因為每到下天雨,奶奶都為我送飯。

奶奶總是來得早,一是因為家裡沒有鐘錶,就算有,她也不會看,沒有準確的時間概念,因為不識字,包括阿拉伯數字。但我覺得,更重要有的原因,還是奶奶不想讓我等,所以寧可自己早點來,等在廊下。又不能來得太早,飯菜會涼掉的。

老師還在講課呢,當我看到奶奶趴在視窗往裡張望,尋到我的位置後就鎖定關注目標了。這個時候,我感到好難為情。奶奶自己從來意識不到我的難為情,如果能夠意識到,她絕對不會貼在窗玻璃上看的。

一隻竹籃,掀開蓋在上面的青玉布(藏藍色,厚厚的,棉質,兜在腰間,用來捉棉花),飯菜還溫溫的。一碗白米飯,上面蓋一隻或者兩隻荷包蛋,邊上兩筷青菜,有時候是大蒜,反正是自家田裡的蔬菜。

鄰座一位男生,他的奶奶也來送飯,有紅燒肉。她再瞧瞧我碗裡,跟我奶奶閒語,言辭中似乎有股同情之意。雖然自己並不以為意,當時卻沒有領會到自己飯食的可貴處——荷包蛋是自家養的雞生的蛋,菜是門前田裡的新鮮菜,甚至煎蛋的油也是自家種的油菜賣了之後用票領回的油。

多年後,越是年深日久,越是懷念那份飯菜的滋味。電影裡的周星馳在最落魄時,吃到一份很尋常的叉燒飯,成為他生命裡的黯然銷魂飯。

銷魂的飯,總是誕生於黯淡的歲月。幸福的滋味,總是留存於不幸的境遇。

我的味蕾已經回想不起童年雨天的荷包蛋與飯菜的味道了,然而從沒忘記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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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到下雨天,無需下田幹活,於是有了閒暇在家辦吃的。一個“辦”字,好像鍋碗瓢盆興師動眾的規模,其實很簡單,至少在我記憶中是很簡單的。

雨天,奶奶會選擇做麵疙瘩,簡單到沒有可以用來詳細介紹的步驟。

灶鍋裡的水沸騰了,將和好的面,一勺一勺舀進去。那動作,和蒔油菜秧有點像。

趁雨停歇,從門前田裡拔兩棵青菜,拖著泥帶著水的,洗淨,掰成段,汆進鍋裡。

時間到了,掀開直徑五十公分的木頭鍋蓋,疙瘩是疙瘩,青菜是青菜,湯是湯,三者分明獨立,又統一在白底藍邊的瓷碗裡。

不規則的麵疙瘩,一隻一隻,咬在嘴裡,很結實,帶著恰到好處的韌勁。每次我都要吃很多,因為無法抗拒一隻麵疙瘩帶來的安然又結實的口感。這種口感,直接轉化成了心理感受,同樣是安然又結實。

青菜沒有亮點,略過不表。

湯汁值得一提。很多人吃麵,喜歡吃頭湯麵,圖湯汁那份清爽。

我卻喜歡黏糊的湯,喝起來有感覺。奶奶做的麵疙瘩的湯汁就是這樣,濃濃的,看不見碗底,因為青菜的加入,原本乳白的湯汁略顯綠意。吃完,喝完,舉起碗,伸出舌頭沿著內壁一舔,就顯出一條幹淨的痕。如果認真地多舔幾下,碗就不用洗了。

世界上沒有相同的兩片樹葉。世界上也沒有相同的兩隻麵疙瘩。世界上更沒有兩碗相同的麵疙瘩。

奶奶去世後,一年夏天,我在南通五一路偶然看到一爿店,門頭寫有“麵疙瘩”三個字,頓覺驚喜。進店,點餐,選一位置坐等,看貼在牆上的圖文並茂的麵疙瘩的品牌文化,心裡有幾分期待,還有點感激。

一碗內容充實的久違的麵疙瘩端上來了,全然不是期待的樣子。這哪裡是麵疙瘩啊,面不像面,疙瘩不像疙瘩,一截一截,短短的,兩頭尖尖的,倒是很像……不說也罷,免得給讀到這行文字的你帶來不太美好的聯想。越看越像,越像越難以下筷,我離開一大碗盛情的然而陌生的麵疙瘩,轉身走近夏日夕陽下。

從那之後,再也沒有吃過麵疙瘩。其實也很少碰到麵疙瘩店。即便有,恐怕也不符合我期許的。

上一次吃奶奶做的麵疙瘩,已是十多年前,也是最後一次吃。

【週末特刊】雨天的茶,雨天的書,雨天的愛與痛,點點滴滴無不如是

海子有一句詩:“雨是悲歡離合,雨是一生錯過。”未必要在雨天,才會發生悲歡離合,讓人一生錯過的際遇,成為命裡晴不了的雨天。

母親懷我的時候,奶奶醃製了一罈子鹹鴨蛋,打算給她月子裡吃。米粥,鹹鴨蛋,筷頭挖下去,紅油往上冒。

母親沒能吃上。

家人是捨不得吃的,繼續醃存壇中。等到我不再喝奶粉,能吃飯喝粥了,這一罈久等的鴨蛋們總算被青睞。

不知醃製方法不當,還是醃製時間過長,蛋黃已經發黑,臭臭的,吃起來卻很香,別有韻味的香。

沒有人刻意醃製臭鹹鴨蛋,即便有,也未必能成功。那些鴨蛋有多鹹我沒有印象,記憶全都留給了又黑又臭又香的蛋黃。

離開四五歲的童年,好像再也沒有吃過相同口味的鹹鴨蛋。

奶奶有兩塊圍巾,冬天用來紮在頭上擋風。兩塊都是寶藍色。很多年裡,她只扎其中一塊,另一塊偶然翻出來看看,還很新的樣子。有一次她告訴我,這塊頭巾,是你娘買給我的。

除了蔥油麵、荷包蛋青菜飯、麵疙瘩、臭鹹鴨蛋,過去的很多個雨天裡,可能還有別的美食,只不過這一刻沒有被回想起來。

梅雨又至,年年如此。雖然無人約定,它卻兀自赴約似的守時。

想吃一碗湯汁濃郁、疙瘩有嚼勁的麵疙瘩。在心裡回想一番,回味一番,算是另一種定義上的品嚐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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