讀點|中文系啊中文系,沒讀過《紅樓夢》的請舉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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距今差不多三十年前,我上大學中文系一年級。教我們文學理論課的是黃炳老師。他那時已快退休,我們是他教的最後一屆學生,用的教材還是上世紀50年代的老版本。聽了他兩次課後,我就開始逃課,躲到圖書館裡去讀當代小說。我那時正痴迷何士光、馬原、洪峰,當然還有莫言。入學不到兩個月,我就在校報上發表《文學理論課應有文學的當前意識》,不知天高地厚地聲稱:革命的現實主義和革命的浪漫主義相結合已經無法解釋八十年代的文學現象。

我對當代文學課也同樣不買賬。有一回考試,有一題:請簡述陸文夫小說的特點。我因頭晚身體不適,交了白卷,平生第一次掛科。我向教當代文學的李老師發難:這樣的題目叫陸文夫本人做,他也會傻眼是不是?這說明這些所謂“知識”本身就很可疑是不是?還有,那些把“陸文夫小說的特點”答得頭頭是道的同學,他們多數連陸文夫的一篇小說都沒讀過,這本身就很荒唐是不是?而我是讀過陸文夫差不多所有小說的,這很難得是不是?

三十年過去了,我還記得李老師面對我的質問時因無奈而苦笑的表情。其實他也不容易。現在,我當然為我那時的少年意氣追悔莫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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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學畢業十年後,我自己也成了大學老師,在中文系講現代文學課程。每教一屆學生,我其實都有擔心,擔心碰到像當年的我那樣的傻學生。一年一年地慶幸,十多年過去了,可說慶幸已倦,隱隱的擔心已轉為隱隱的期待——像我當年那樣的傻學生依然沒有出現。想來也不奇怪。現在的學生雖說還談不上精緻,卻已熟稔於利與害的核算。開罪手握考試槓桿的專業課老師這種明顯“害己”的事情為什麼要去做呢?

有一年期末考試期間,我在圖書館遇到本系一男生。他說剛考完古代文學。

我問:都考了什麼呀?

他說:比如有一題,《離騷》的藝術特點。

我問:你答得怎麼樣?

他說:還行。

我說:你讀過《離騷》嗎?

他說:沒。

我說:你連《離騷》都沒讀過,你要知道《離騷》的藝術特點幹什麼?

這個學生最後是滿腹狐疑,落荒而逃——我講的是他從未領教過的另外一套“話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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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家韓少功一次到一所大學演講,順便問在座的中文系本科生、碩士生、博士生:誰讀過三本以上法國文學?(約五分之一的學生舉手)誰讀過《紅樓夢》?(約四分之一的學生舉手)

少功先生感嘆:我相信那些從未讀過一本法國文學、沒有讀過《紅樓夢》的學生已做過上百道關於法國文學、關於《紅樓夢》的考題,而且一路斬獲高分,否則他們就不可能坐在這裡。問題在於,那些試題就是他們的文學?既然憑藉這些所謂“知識”就可以斬獲高分、安全畢業,想要學生去讀原著、原典有多麼難就可想而知了。

李白、杜甫該算是中文系學生最熟悉的古代詩人了吧?其實就作品而言,大多數學生對李、杜的瞭解僅僅停留在中小學語文課上學過的那幾首。但這些都不要緊,只需知道李白是浪漫主義、杜甫是現實主義,李白瀟灑飄逸、杜甫沉鬱頓挫,什麼樣的題目都可就此胡扯。

姑且不論用“浪漫主義”“現實主義”這兩個在西方也是十八、十九世紀才出現的概念來硬套中國八世紀的兩個詩人,根本就是概念的錯置;把李白、杜甫視為兩途,也不符合李、杜創作的實際。於李、杜的作品讀得稍多一點,不難發現,李白和杜甫寫得最好的詩,風格其實是非常相近的,皆具雄渾壯闊的氣象,所以他們才能共同代表盛唐氣象。我一直認為杜甫的偉大勝過李白。首先,對後世的影響,李白不及杜甫。再者,同為雄渾壯闊,李白一輩子基本上沒有缺過錢,能雄渾壯闊,只可謂天才;杜甫一生飢寒交迫、顛沛流離而猶能及此,除了天才外,還須具備人格和心靈的偉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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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我們還不能說學生錯了,因為那麼多“知識”都明明白白寫在教材裡。就如我目前正在用的教材,在談到徐志摩詩歌的藝術特點時,總結出四點,一曰:構思精巧,意象新穎;二曰:韻律和諧,富於音樂美;三曰:章法整飭,靈活多樣;四曰:辭藻華美,風格明麗。

第一點所謂“構思精巧,意象新穎”純是正確的“廢話”,這八個字可以用在任何一個有點成就的詩人身上;

第二點所謂“韻律和諧,富於音樂美”,用在聞一多身上也是可以的呀,我們最起碼還可以舉出一打“韻律和諧,富於音樂美”的詩人;

至於“章法整飭,靈活多樣”更並非徐志摩獨有,這八個字用在聞一多先生身上也可以,而且更貼切,另外還有劉半農先生、卞之琳先生等等;

至於“辭藻華美,風格明麗”更非徐志摩所獨有,汪靜之、戴望舒、朱湘,這個名單可以列得很長。

也就是說,所謂徐志摩詩歌的四個“藝術特色”,竟沒有一點是徐志摩詩歌所獨有,怎麼就成了徐志摩詩歌的“藝術特色”?而學生哪怕連徐志摩的一首詩也沒讀過,只需記住這四點,即可回答考卷上關於“徐志摩詩歌的藝術特色”的簡答題。

我也許真的太愚,實在搞不懂這樣的“知識”究竟有什麼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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學生不去讀課內、課外的文學原典,就勢必在習得越來越多的“文學知識”、讓大腦變成各類“文學知識”垃圾場的同時,與文學漸行漸遠。但板子若打到學生身上,學生也冤!不要說無讀書的興趣,就算有,哪來時間?跟我們當年有大量的課餘時間讀小說不同,現在的學生整天忙於上課,如同趕場,各種名目的我們當年連聽都沒聽說過的課程赫然進入中文系的課程列表。課餘時間本就少得可憐,還要應付各種考核、評比。

好玩的是,學生沒有時間讀書,提倡讀書的各種活動卻又層出不窮,拍成照片,擺在櫥窗裡。

更好玩的是,學生沒有時間讀書,統一印製的讀書筆記卻人手一本,按期上交。不讀書或基本上不讀書的同學,因讀書筆記做得好而遭到表揚,已是“司空見慣渾閒事”。

如今的高校教材出版已成一巨大的產業,雖然許多專業教材被公認平庸和僵化,卻因牽涉諸多鏈條而難撼動。出版社賴此賺得盆滿缽滿,教師有了“照本宣科”之“本”,學生也樂得“擁抱教材”,安全畢業。這似乎是一個多方共贏的局面,但究竟誰輸了呢?不知道,我是真的不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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