歲月寫在荷上

中國愛樂樂團-荷塘月色（Live）中國愛樂樂團-荷塘月色（Live）

04：03來自

馨心齋主

每年的夏天，我都要去尋找一個適宜的地方看荷花。首都的蓮花池、玉淵潭、紫竹園、陶然亭、舊宮、北海、什剎海、頤和園、圓明園，還有大興、通州、昌平、密雲、涿州的許多公園與河塘，還有天津靜海蓮花莊、河北保定的古蓮花池我都幸遊過。婷婷清荷入夢寐，灼灼紅蓮慰閒情。天下之大，皆有蓮生。荷之香清溢遠，何限南北東西。

身居高樓，不能種荷養蓮，一盆清水，讓蓮花之影四季隨形，開在家中，亦開在心中。喜愛之極，餘請恩師書丹，將周敦頤的《愛蓮說》懸之於壁，日日相見，夜夜吟誦：“水陸草木之花，可愛者甚蕃。晉陶淵明獨愛菊。自李唐來，世人甚愛牡丹。予獨愛蓮之出淤泥而不染，濯清漣而不妖，中通外直，不蔓不枝，香遠益清，亭亭淨植，可遠觀而不可褻玩焉。……”

反覆玩味，竟覺此“說”即是荷本身，此“說”更近荷之靈，亦因荷更覺“說”之餘味悠長。然斷不可言“予獨愛蓮”也！

不論詩仙太白號青蓮，也不史上詠蓮詩句萬萬千。雖是“說”之後愛蓮者眾。但據餘所知，金農、八大山人，白石老人，還有張大千、林風眠、黃永玉、崔如琢等，都是蓮花之鐘情者。痴荷愛荷人，又何止周老夫子！

餘曾見金農所繪的《荷塘憶舊圖》：長廊，欄杆，荷葉清麗，一蓬又一蓬。一人憑欄賞荷，一瓣山光水色，一縷粉蕊燃霞。畫面含蓄清雅，空白處，金農題自度曲一首：“荷花開了銀塘悄悄。新涼早，碧翅蜻蜓多少？六六水窗通，扇底微風，記得那人同坐，纖手剝蓮蓬。”

隱隱約約，閃閃爍爍，畫中有景，景中含情，滿池荷花，清香四溢，靜默無言，如此畫意，如此詩情，將想象推向極致，恍若自己就是那畫中之人，賞荷花數頃，與美人同坐。

八大山人的荷花不是粉白嬌豔、欣欣向榮的鮮花，而是淺水露泥，荷柄修長，是殘葉敗荷，是“濺淚”之墨花，一如他向來的畫風，簡而不繁，淡而無色，淒涼寂寞，冷意逼人。

白石的蓮花不求形肖而重神似，寫意之風既概荷之搖曳靈動，蓮之不染俗塵，世人爭相寶之。張大千贊荷花“君子之風，其清穆如”，在居住的庭園內，通常要開闢池塘，遍植荷花，即便在環境侷促的摩耶精舍，也用幾隻大缸養滿荷花，所畫之荷素淨純美，高潔清妙。

林風眠以睡蓮為至愛，他筆下的蓮花如處子含苞，纖塵不染、聖潔無邪，若幽靈一般，勾魂攝魄、直抵人心。

荷痴黃永玉，兒時為了躲避外婆的責罵，常逃到荷塘裡，躲在荷花底下，看那些苔、草，那種光的反映、色彩的關係非常豐富，其畫的主體突出，色彩斑斕，厚重而雅緻，唯恐筆力不表荷之豐華，還在門前池塘遍植青蓮，自詡“萬荷堂主”。

崔如琢繪製的《盛世和諧圖》長卷置於人民大會堂之大廳，將墨荷之千姿百態盡染素箋，精妙絕倫，構制空前，扛鼎掛冠，無出其右。

亦終於得知騷人墨客為何如此鍾愛荷花了。山襯著水色，水映著花靨，滿池荷香，朵朵娉婷，清香遠溢，凌波翠蓋，那番從容淡定之態，是最柔軟的倔強，最熱烈的清涼，最天真的深沉，最簡單的複雜，最潦草的明媚，內心千軍萬馬走過，表面也波瀾不驚。只是，每人賞荷的角度不同，心境也截然不同，所寫所畫之荷自當各成面目，各有姿色。

“山有扶蘇，隰有荷華”。“彼澤之陂，有蒲與荷”。“荷鈿小小半溪香，水涼風攪一池荷”。“蓮花迎我至，婀娜我自痴”。“吟罷清風起，荷香滿四鄰”。“月明船笛參差起，風定池蓮自在香”。“荷葉羅裙一色裁，芙蓉向臉兩邊開。亂入池中看不見，聞歌始覺有人來。”一首首典雅清麗的詩詞，字字句句讓荷韻花靈，藏著露水風味，月色清暉，催人心迷神醉。

荷之於我是滋養，我之於荷是貪戀。兒時荷下捉泥鰍、捕鯽魚、扒藕苫、蓮蓬，摘菱角，不亦樂乎。冬天裡在泥塘挖藕也是最大人乾的活計。故鄉的藕，嫩時特別清脆，白生生、甜絲絲，十分爽口；越冬後又特別粉，特別面，非常養人。荷葉、酸辣藕帶、涼拌藕片、清炒藕絲、粉蒸藕丁，都是我的“至愛”，還有那排骨藕湯刺激我的味蕾，會讓我對其它任何美味佳餚則不屑。蓮子羹自然是滋補上品。其實藕粉的營養也絕不亞於牛奶。這些是我常年想到而又時常吃到的。

目睹荷之映日接天，令人不禁心曠神怡。記得很多年前，筆者曾在故鄉洪湖領略過荷之氣魄。到北京工作後，也特意去白洋淀欣賞荷之壯觀。荷葉田田，蒲草青青，綿延數十里，滿池的淺紅深碧，層層疊疊，密密麻麻，炎炎夏日裡總見清涼，一種按捺不住的清涼；總聞馨香，一種阻擋不住的馨香。如此景象，怕是最易引發詩情吧，才子佳人賞荷、畫荷、寫荷，託荷寄情，一生為荷痴迷，相逢如初見，相看兩不厭。

佛教說“花開見佛性”，這花無容置疑是蓮花。因蓮乃花中君子，聖潔無比，萬花之中，數荷花最大最盛，柔軟素淨，代表莊嚴妙法，坐其上花卻不壞，被昇華為天上之花，有別於人中之花，“人中蓮花大不過尺，天上蓮華大如九車蓋，是可容結跏趺坐。”於是荷花成為佛教的象徵，給人一種莊嚴和神聖。

但凡華麗鮮豔的東西總是難以入心，牡丹的華貴，秋菊的清傲，都曾見過。但說來也怪，這荷花卻真是個例外，她既碩大也壯麗，卻一樣攝了人的心，或許是她華麗的外表下還裝著一份天真、一份執拗、一份情懷，才會讓人魂牽夢繞。

你看，每一朵荷花，都是從一顆蓮子開始，在汙泥中掙扎，一寸寸長壯，一尺尺拔高，最後在陽光下愜意舒展。每一片從淤泥裡生出的葉，都擁有著屬於自己的姿態。一場風雨，荷花靜默，轉而嫣然。雖身處黑暗，依然是清水芙蓉，保有著對世界的熱忱與厚愛，那種氣象與格局，必是歷經苦雨荊棘坎坷而來。

深秋時節，你再去看她。水淺荷殘，頹枝敗葉，卻清風透骨、不墮汙泥，殘而優美，頹而雅緻。荷，生的綺麗、死得肅寂，生與死在這裡實現了一次宏大的轉場。

人說荷花出汙泥而不染，那汙泥是什麼呢？或許是她的磨刀石，是她的鍊鋼爐，也是她的養分肥，是她走過的每一個平常無華的光陰。淺淡生骨，靜心為水，入泥三分不染塵，出水三分不媚世，剩下四分，於風中肅立，靜待塵緣。

捧在手中的茶，味淡苦、氣清香，有著千帆過盡的滄桑與從容，忽然覺得，荷花的歲月裡，每一個過往都是成就。但願我們嗅荷香，賞荷花，吃蓮藕，品蓮子，也把生活化成了蜜、寫成了詩、釀成了酒。

2018。07。13於京西金溝河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