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年戀一天,濃烈而永恆

文|江徐

《書劍恩仇錄》中,陳家洛在茫茫大漠裡趕路,邂逅一位貌如天仙的回族少女,兩人結伴同行,心中風光霽月。

星空下,篝火旁,兩人從地面的牧羊採花,聊到了天上的牛郎織女。他將秦觀的《鵲橋仙》譯成回語,念給她聽……

聽到最後,少女默然不語,眼中閃著晶瑩淚珠,說了句:“漢人真聰明,會編出這樣好的歌兒來。”

這便是中華漢字的魅力,文學的魅力,更是古詩詞的魅力。在眾多關於七夕的詩詞當中,將這闕《鵲橋仙》評為

No。 1

應該沒人反對吧:

纖雲弄巧,飛星傳恨,銀漢迢迢暗度。

金風玉露一相逢,便勝卻、人間無數。

柔情似水,佳期如夢,忍顧鵲橋歸路。

兩情若是久長時,又豈在、朝朝暮暮。

學生時代,雖然有將它熟讀、背誦,雖然也有點朦朦朧朧懵懵懂懂的感動,但在天涼之前,很難真切體悟出什麼叫好個秋。

世間那些好文字、好東西,和罈子酒一樣,講求年份。

站在三十通往四十的路邊,偶爾溫習舊鄰般的小詞,它也沒變,還是這麼些字,這麼些詞,還是這樣的排列組合,只因為經過了歲月醞釀,變得濃醇香厚,又似乎微帶苦澀。

細細讀一遍,才會發現,每一個字,都是一盅酒,值得細細品咂,每一個字,也都是一粒星,惹人痴痴遐想。飲下這幾盅烏有之酒,遐想一番這片無形銀漢,恍然若失,什麼都沒有得到,卻又明明在心裡生髮出“白雲深處有人家”般的綿柔與淡淡愉悅。

歲月流逝,即便老之將至,也不全然是令人沮喪的事。

上世紀九十年代初,大洋彼岸,花甲之年的木心在課堂上講到

這闕宋詞,他說小時候讀了就感動,一直感動到現在。

因為,

“才華豐潤,真懂得用情”。

不知木心行至暮年時,對這闕詞的感動,與少年時期的感動,二者是否別來無恙。想來是不同的,畢竟中間隔了一大段人生。紅塵流離一生,終究沒有遇到溫柔似粥的佳人。這是木心的旅程。

一年戀一天,濃烈而永恆

“真懂得用情”,這一句,令人心有慼慼。寫詞的人,字裡行間懂得用情;相愛的人,相聚離別懂得用情。

情之一字,使這闕詞從頭到尾濃郁如雲,輕柔如風,清冽如露,讀詞的人不禁口有回甘。

牛郎與織女這則千古神話,用與時俱進的眼光來讀,其實也是現代童話,是異地戀的絕唱——

一對相愛的男女,因為現實原因分隔兩地,天遙地遠,萬水千山,一年只能見一面。而這一年一次的會面也只有一天。對命運這種安排,他倆是怎麼想的呢?

“金風玉露一相逢,便勝卻人間無數。”

勝卻人間無數的金風、玉露、一相逢,此番場景,此等欲辨難言的感動,讓我想到林黛玉與賈寶玉初初相遇時四目相對的驚鴻,想到傑克與露絲在船艙的安靜一隅上演的,在玻璃霧氣上劃過的癲狂手印。

愛戀中的人,與其奢求時間跨度的長短,不如好好享受過程當中的醇濃,剔除雜質,提煉菁華,凝練成一顆琥珀,勝過一座荒山亂石。心中有愛意,瞬間便成永恆。

為這轉瞬即逝的一天,他們要等上一年。

或許,他們可以這樣想:每過去一天,都與相見接近一天,心中甜蜜都會增加增加一點。因為生命中有這金風玉露的相逢一刻,日日夜夜的思念便也成為綿綿不絕的前戲。

“柔情似水,佳期如夢”是相逢的高潮。簡練婉約的八個字,包含了繾綣綢繆的八千字。留白,是文學,也是人生的一門藝術。

“兩情若是久長時,又豈在、朝朝暮暮。”這成為一句至今不衰的愛情格言。有人說,假若愛情經得起分離的考驗,哪怕短暫相會,也要勝過朝暮相守。

我說,

愛情這樣美妙的東西,何須考驗,又何必考驗,它完全是用來體驗的,心無旁騖地,全身心投入地,沒有遊絲雜念地體驗。不去想即將到來的分別,不去擔憂明年又會怎樣。愛在相逢之際,愛在當下。生命,本來就只有活在當下。

從這闕詞裡,我讀到的,是似水如夢的柔情、愛在當下也愛在永恆的痴情、對兩情長久的篤定。

一個人,如何戀愛,便會如何度過人生。

持有怎樣的愛情觀,也會持有相對應的人生觀。

一年戀一天,濃烈而永恆

有一部英國文藝影片,叫做《

One Day

》,講述的也是一期一會的故事。這一期也是一年,一會也僅限於一天。

女主角艾瑪,和男女主德斯特,在畢業晚會上一見鍾情,一夜纏綿後,奔赴各自的新徵程。兩人約定,每年這一天見面,聊一聊各自近況,也做些愛做的事。

二十年來,兩人建立各自的家庭,有了各自的孩子,在各自的人生軌道上摸爬滾打,品嚐笑淚悲歡。

看這部電影時,我想到《心是孤獨的獵手中》中的一句話:只要能看到你一眼,我就能平靜半年。

日常的瑣碎攪弄內心的渣滓,婚姻的職責黯淡了青春的激情。漸漸的,對著枕邊人,不少話欲說還休。

人,拋不開與生俱來的孤獨,因此需要傾訴,無需遮掩又完全信任的傾訴,以及對方的理解。

在此困境下,他倆成為遠在天邊卻心意相通的知己,保持著深藏心底的純粹篤真的愛戀。為此,一期一會,一年見一面。因此,電影還有一個名字,叫《一年戀一天》。

朝朝暮暮,需要經受細水長流的廝磨,這長流的細水中,有時粼粼波光,有時也會漂來各種煞風景的生活雜物。

金風玉露一相逢,沒有風雨同舟的考驗,沒有柴米油鹽的消磨,它如十五的月亮,如夢如幻,一夕如環,令人心嚮往之。

如果太美妙,就別想著佔有。如果艾瑪與德斯特組成婚姻,想必,終究也會陷入現實的殘酷。

有時候,佔有,意味著毀滅的開始。

如果牛郎與織女終成眷屬,朝朝暮暮,又能體驗多少金風玉露一相逢的時刻?還能保持多久的柔情似水,佳期如夢?

人心

肺腑洞若明火的魯迅將嫦娥貶為凡人,於是乎,她從仙女成為怨婦,對辛苦養家的吳剛抱怨——

又吃烏鴉炸醬麵,

天天烏鴉炸醬麵。

當她偷吃神丹,獨自飛昇後,終有一天,也會懷念烏鴉炸醬麵的味道吧?

人生,是如此妙不可言,又叫人無可奈何。人生,境隨心轉,怎麼都算好。

關於牛郎織女的故事,陳家洛後來又說一句:“天上的兩個仙人雖然一年只會一次,可是他們千千萬萬年都能相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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