華為國際化親歷者訪談(上)

訪談人:

田濤,華為高階顧問

被訪談人:

張順茂,1992年加入華為,現任Cloud & AI BG戰略月產業發展部部長

訪談時間:

2014年5月27日

一次缺席的審判:從“有罪”到“無罪”

田濤

:任總說你在拉美有個故事很精彩?我不知道你願不願意說?

張順茂:

這個故事是我在2010年因為一個專案而被公司缺席審判“有罪”,戴了三年緊箍咒,2012年專案結束後,贏利情況很好,再次被缺席審判“無罪釋放”。

事情是這樣的,T客戶是歐洲一個很大的跨國運營商,主要業務是在歐洲和拉美地區。在拉美地區,T客戶和A客戶一樣,是排名前兩位的運營商。僅就拉美地區而言,T客戶使用者數比A客戶少一點,但從全球來看,T客戶使用者數比A客戶更多。2009年我們和T客戶有一個很大的框架專案,當時T客戶遇到了一些困難,在溝透過程中,T客戶提出了一個新的商業模式——UFF(預付費),就是我們要先給客戶一些錢,然後客戶承諾給我們一些市場。這個模式的框架協議時間週期是三年,我們算了一筆賬,假設給他100元,那麼我們要拿多大的市場才能把這100元給掙回來。經過一系列的談判,我們最終達成了三年的框架協議,包括三年的價格,以及我們所要的產品區域和國家。也就是說,我們先付給客戶一些資金,客戶則必須在接下來的三年內把這些價值市場給我們,而且在三年內要維持同一價位,不能要求我們降價。這是一個新的商業模式,但公司認為我們這個合同風險太大,感覺我們怎麼把公司出賣了,人家沒有給我們專案,我們就給了人家錢。

田濤

:涉及哪些國家?

張順茂:

涉及拉美很多國家,如墨西哥、委內瑞拉、哥倫比亞、厄瓜多、秘魯、阿根廷、智利,只有巴西不在裡面。這個合同要點是什麼呢?是我們透過這個框架協議,拿到了價值市場,拿到了很多合同,但是公司認為我們還沒有拿到專案就把錢給了對方,風險太大。

田濤

:你們是經過測算了的?

張順茂:

是的,我們進行過多次仔細的測算,全部都算好了。其實整個談判過程,除了老闆、孫總不知道,其他公司領導都知道,而且專案也按規定走了公司的流程,只是過程中有些小修改、小的合同變更沒有彙報。後來,公司追究了一個小修改的地方,連我都不知道,專案組自己就定了。因為我那時是片總(片區總裁),不一定每個細節都要我批准。2010年合同剛開始執行的時候,遇到了一些困難。雖然合同是和集團談的,但整個框架合同要到每個國家去執行,在落地的時候,各個國家子網都從自身角度出發,認為利益都被集團拿走了,最後讓各個子網來買單,所以各國子網都有牴觸情緒,不願意買單。因此,在各個國家執行的時候需要一個磨合的過程,有點拖沓,我們的銷售收入沒有按期進來。但是,按照合同要求,2010年我們要支付一大筆錢,這讓公司感覺到我們把公司給出賣了,這個專案的風險太大。所以,以張順茂為首的骨幹人員必須受到懲罰:股票、工資、職級都凍結。

田濤

:凍結到什麼時候?

張順茂:

到專案完成。這個合同有效期是三年,2009年談的,執行期是2010年、2011年、2012年,三年結束。

田濤

:這三年期間,你的股票分紅有沒有?

張順茂:

凍結了,但還在分紅。

田濤

:工資呢?獎金呢?

張順茂:

工資還有,獎金肯定少了,股票凍結,不能拿走,萬一沒把合同執行好,讓公司虧損了,就要拿股票做抵押。但是事實上我一直都很有信心,風險在理論上存在,但合同簽得很有保障,專案組執行也很有力度。每個月我都會跟各個國家子網的人開會討論合同落地進展。我是被缺席審判“有罪”,但其實我一點都不緊張。

田濤

:沒跟你談,就這麼定了?

張順茂:

談了,“定罪”的時候我不在場,在“判決”後告訴我“有罪”。我一直認為這個合同談得非常好,我們測算得很清楚,結果也確實如此。2012年,合同執行得非常好,很完美,全部完成了,我們要的那些價值市場也全部拿到了。在我看來,這是一個非常具有戰略意義的專案,因為這個框架協議,徹底改變了我們在拉美地區的格局,全面打開了拉美市場。

田濤

:但是公司做出這樣一個處罰決定時你怎麼想?還有你的隊伍裡大家怎麼想?

張順茂:

隊伍沒有受到什麼影響,主要是我、王盛青、周信謀受到影響。

田濤

:情緒上有影響嗎?

張順茂:

我們談了這麼好的一個專案,卻被認為“有罪”,認為我們把公司賣了,心裡當然會有點不高興。當然從理論上看是有風險的,錢已經給了客戶,萬一這個專案不能按照合同執行怎麼辦?但事實上,我們在合同裡面寫得非常清楚,從法律上講我們已經把各種風險都考慮進去了。

田濤

:假如有國際經濟形勢或者拉美的經濟情況出現突發性的惡化,那該怎麼辦?

張順茂:

就委內瑞拉而言是很有可能的,因為委內瑞拉動盪得比較嚴重。但這個專案不止委內瑞拉一個國家,整個拉美地區的主要國家,如墨西哥、哥倫比亞、智利、阿根廷、厄瓜多、秘魯等都包括在裡面,不大可能全部都出問題。

田濤

:你是對形勢有充分的研判、有自信的?

張順茂:

是的,而且我們把T客戶在各個國家子網的地圖都畫出來了,我們的地圖是指裝置覆蓋的地圖,哪些地方需要建設,未來幾年需要怎麼建,我們都很清楚,我們要的這一塊是最有價值的區域。

田濤

:退一萬步,如果這個合同真的執行失敗了呢?

張順茂:

那我被綁的這些股票可能就沒了。

田濤

:你也心甘情願?

張順茂:

如果公司做出這樣的決定,我也只能接受。當然,如果真的走到這一步,我也可以和公司討論。為什麼呢?因為專案的整個過程是透過公司審批的,符合公司規定的。

田濤

:合同執行得比預期還好,公司給你們獎勵了沒有?

張順茂:

沒有,專案執行完了,這個故事也到此結束了。我再次被缺席“審判”,那天我又不在場,我知道有這個會的,但是並沒有通知我參加。公司財委會上做出了正式的決策,會議對這個專案做了一個總結,一切都很完美,把我們的緊箍咒解除了。

田濤

:你們有沒有對這個專案做過文字總結?

張順茂:

公司審計部對這個專案進行了三四次審計,以調查專案的決策過程到底是怎樣的、專案是否經過公司流程審批。調查結果顯示,90%的流程是合規的。中間確實有一些小的調整、變更,沒有向公司彙報。但這屬於流程遵從方面的問題,並不是原則性的錯誤。

田濤

:你在拉美待了多久?當時對於這件事情,你能接受嗎?

張順茂:

5年。這是我從自己的角度看,但是從老闆的角度看,性質不一樣,所以後來我也理解了。

田濤

:從他的立場,他是一個什麼樣的思路?

張順茂:

後來我換位思考,站在老闆、公司的角度看,理解了他的做法。因為那段時間公司正好在抓合同質量,藉此來降低公司整體的運營風險,而我們這個專案,正好成了合同風險太大的典型。

田濤

:他要借你來推動合同最佳化的事情。

張順茂:

我記得當時老闆還專門說了一句話:殺猴給雞看,不是殺只小小毛毛蟲嚇唬大家一下,而是要殺一隻大的。我就是這隻被殺的猴。那些小雞看到把猴都給殺了,就別幹這些壞事了。從老闆的角度看,抓個典型,然後把合同質量改進、提升了,讓大家重視合同質量的提升。

田濤

:我聽好幾個人這麼講過,說他(老闆)其實有時候批評人,開始沒認識到批錯了,批的時候是真批錯了,後來他也認識到批錯了,但他就是揪住這件事始終在說。你跟他這麼多年了,你覺得這是不是他的一個特點?

張順茂:

我覺得並沒有誰對誰錯,只是因為出發點和立場不同。比如像我剛才舉的例子,我們更多的是從自己執行的角度來看這件事情,我的合同最後執行效果很好,也遵守了公司合同的審批程式,你怎麼能批我呢?從我的立場來看,老闆你批我批錯了吧!但是從老闆的角度來看不是這樣,他看待這個合同的出發點不是看流程合不合規,也不是看未來是不是把錢掙回來了,而是看你籤的合同風險太大,他批的是這個問題。所以要理解他關注的重點是什麼。你認為他批錯了,是因為你從你的角度出發。從他的角度而言,其實是藉此在說一個問題。

田濤

:好幾個人跟我講,包括級別更高的人,說老闆就某一件事借題發揮,持續說好幾年,實際上他也知道可能把人批錯了,但是他要借這個事情立一個樣板,是這樣一個特點嗎?

張順茂:

橫看成嶺側成峰,遠近高低各不同。所以說,立場和出發點不同,看待問題的結果也不同。從我的角度看,他說的可能不一定是正確的,但是從他的角度而言,他是在講一個道理,講一個問題,透過這個案例告誡全公司應該怎麼做。

田濤

:咱們再研判下,回到剛剛那個問題,真要說這個合同執行得不理想,公司會真的把你的股票那麼處理嗎?歷史上有沒有過這樣的問題?

張順茂:

我不知道最後的結果會是什麼,歷史上確實有過對錯誤的事情處以很嚴重的罰款,但不是針對我這個,我估計如果這個專案真的執行得很差,一定也會有很嚴重的處罰。

田濤

:也有人講,他是喊得很厲害,說的時候手高高舉起,真要處理的時候,還是處理得很人性化的,就是輕輕打下。

張順茂:

大多數情況下是這樣的,也有少量處分得很嚴重的個案。

田濤

:印象中有哪些比較典型的?針對別人的?

張順茂:

比如員工坐商務艙的事情。按照規定,一般員工只能坐經濟艙,但中國區有一大批人經常坐商務艙,他們的領導給他們報銷了。因為這個事公司對好幾個高階幹部,做了很嚴重的處分。有人被罰了100萬元,有人被罰了80萬元,有人被罰了50萬元。

田濤

:真罰了?

張順茂:

確實罰了,為此公司還發了正式的檔案。還有一起俄羅斯的案例,讓公司損失很大,處分得也比較嚴重。相比之下,2012年“判決”我們“無罪”的時候,我們的這個專案不僅沒有任何損失,而且商務狀況非常好,後來的格局也非常好。我剛去拉美的時候,你知道老闆說了句什麼話嗎?2007年,我在墨西哥,老闆去考察時說:“為什麼喜馬拉雅山上的水就流不到墨西哥?”他的意思是我們有那麼好的產品,那麼高質量的東西,連歐洲都流到了,西歐都突破了,怎麼就不能突破墨西哥呢?那時墨西哥市場基本沒有突破,銷售很差,老闆批評我們拉美片區是全球最落後的、最小的片區,所以說“為什麼喜馬拉雅山上的水就流不到墨西哥”。

田濤

:你是2008年去的?

張順茂:

我是2006年年底去的。被老闆批評以後,我就在辦公室後面掛了一幅巨大的油畫,畫的是喜馬拉雅山的水流到了墨西哥。這幅畫是我花了2000元在深圳大芬村找畫家畫的。我將它掛到我的辦公室,是想用它來激勵我們,提醒我們一定要讓喜馬拉雅山的水流到墨西哥來。當我離開的時候,墨西哥,甚至整個拉美地區(除巴西以外),都已經是全球貢獻利潤最高的地區部之一。

靠近世界首富 全力突破大客戶

田濤

:你去拉美地區的時候,當時公司在那裡是什麼樣的格局?

張順茂:

業務基本上是在巴西,其他地方很少。

田濤

:巴西似乎比較複雜,一會兒再談談巴西。

張順茂:

2006年我去的時候,華為主要的業務在巴西,除了委內瑞拉有一點,其他地方基本上很少。所以當時我們的格局基本上是一窮二白,無線剛剛突破巴西,只有一點固網。

田濤

:那個區域總共人口是多少?

張順茂:

5億。我走的時候收入差不多是50億美元。

田濤

:講幾個故事?

張順茂:

我覺得業務之所以能夠成長,最主要的是這幾年裡,我們在大T(運營商)和價值區域市場取得了重要的突破,讓這些客戶和區域市場成為我們穩固的產糧區,我離開以後,這些區域還年年都是利潤貢獻大戶。比如我剛才說到的在拉美地區排名前兩位的兩大巨頭A客戶和T客戶。2006年我去的時候,華為在當地只有一個關係比較好的V客戶,其他的基本上沒有。但是經過我剛才談的這次硬仗取得突破之後,形勢完全改變。用客戶的話來說,我們現在在拉美市場,已經變成monster。什麼意思?大怪物。客戶說:“我們整個市場怎麼都被你們給佔有了,你們站在我們面前就是一個monster。”說我們份額太大了,而且佔據的都是核心的價值區域。還有一個客戶就是A客戶,是拉美地區最大的運營商。但是我去的時候華為在墨西哥基本上沒有什麼業務。

田濤

:就是曾經的世界首富的那個?

張順茂:

對。剛到拉美時,我是在巴西駐紮,因為當時我們的業務主要是在巴西。但為了突破A客戶,不久之後,我就把片區總部搬到了墨西哥。為什麼呢?目的很明確,就是要拿下A客戶,靠近他,因為他們的總部在墨西哥。

田濤

:他成為世界首富主要是由電信起家的,是嗎?

張順茂:

對,主要是因為電信。在拉美地區,我們如果真的要把業務做起來,就必須要突破A客戶,而要突破A客戶就必須靠近他,才能瞭解他、服務好他。所以我很堅決地把片區總部從巴西搬到了墨西哥。片區總部搬過去後,人和資源也就開始聚集起來,為我們服務A客戶提供了更有力的支撐。經過幾年的積累,我們大大小小做了很多專案,由小到大,慢慢突破,到我離開的時候,華為已經成為A客戶第二大供應商,第一是E公司。我們從原來的一片空白,變成A客戶第二大供應商,這一突破也是具有重要意義和價值的。

除了兩大巨頭,還有兩個客戶規模相對較小,但對我們也有很大的價值,一個是M客戶,一個是N客戶。同樣,每個客戶都有很多故事。M客戶總部在歐洲,在拉美地區有六個子網。之前我們和M客戶曾經有過一點點合作,但2008年之前因為一個專案跟他們發生了一些糾葛,合作已經完全停止了。2008年,3G來了,利用這個新的市場機會,我們又和M客戶開始洽談合作。透過努力,我們把M客戶在5個國家的3G專案都拿下了。還有一個小T叫N客戶,在拉美地區有5個子網。2008年到2009年,N客戶正在進行轉型,它原來是一個專門做叢集的運營商,要從窄帶叢集向3G寬頻叢集轉型,我們跟他們做了一個很好的聯合創新方案,在WCDMA上搞叢集通話(push to talk)。

當時N客戶還想把E公司引進來,但因為這個產業鏈並不成熟,所以E公司雖然嘴上表態支援,但並沒有真正的產品和動作。只有華為真正給使用者做出來了他們需要的產品,而且我們的效能也超出了他們的期望,叢集通話一按就要發出聲音來,1。5秒內這個聲音要傳到通話的另一邊去,而我們做到了1。3秒。起初,我們是在秘魯開了個小小的試驗網,效果很好,使用者非常高興,之後進行全網的招標時,我們全部拿下。為什麼我們的市場格局好?可以看到,在拉美地區,“兩大兩小”打下了堅實的基礎:在T客戶我們份額第一,在A客戶我們份額第二,另外兩個相對小一點的也全部都是我們的。我們格局能不好嗎?

田濤

:E公司原來在那兒地位很穩固,為什麼最後不行了?是什麼問題?

張順茂:

我們一個個看,還是以這4個客戶為例。T客戶因為做UFF專案,E公司基本上沒有參與,它沒有接受新的商業模式。

田濤

:這種商業模式像E公司不會接受吧?

張順茂:

它不接受,所以沒有參與。

田濤

:因為它是上市公司?

張順茂:

也不是因為它是上市公司,事實上有十幾家公司參與了這個專案,其中也有上市公司。E公司之所以不參與,是因為它是市場的老大,還是想按原來的方式做。而我們屬於新進入者,必須要創新求變,所以我們接受了新的商業模式,最終的結果也證明這一選擇是正確的。

我們透過跟A客戶合作的一些技術創新,得到了其他客戶的認可。例如我們的SingleRAN就起到了很大的作用,A客戶非常認可SingleRAN,我們也因此獲得了很大的新的市場份額。另外,在服務方面,我們也大大超出其他廠商,為客戶啃了好多硬骨頭,贏得了他們的信任,所以後來客戶也給了我們不少合同。M客戶3G轉型那一次,M客戶原來也是E公司的客戶,但因為E公司給他們的服務條款太霸道、太苛刻,所以M客戶非常生氣,放棄了與E公司的合作,而我們則把握住了機會,把M客戶贏了過來。N客戶的專案,則是E公司做了口頭承諾,但是它沒有做出實際的產品,而我們做出來了,所以我們贏得了這個客戶。

商業模式創新、技術創新、更好的服務、更及時的響應、獨一無二的產品等,可以看到,贏得每個客戶的背後,華為都有獨到之處。

田濤

:這幾個獨到之處我看你每一個都總結出來了,但是背後有沒有產品的優勢,像SingleRAN?

張順茂:

有。產品的優勢表現最突出的在與A客戶和N客戶的合作上,N客戶的叢集通話全套系統只有華為做出來了,沒有別人能做,包括終端我們都做出來了。

田濤

:價格優勢呢?

張順茂:

可能有人會覺得我們為了搶佔市場,會大打價格戰。但事實上,在商務方面我們談得都很好,保持了合理的利潤。為什麼呢?因為在拉美地區原來E公司市場份額太高,它一直在一個很高的價位上。為什麼M客戶對它很生氣,就是因為E公司站在了很高的價位上,又很傲慢。我們進去後,談了個合理價位,客戶很高興,服務再跟上,客戶就非常滿意了。事實上,包括T客戶,我們在拉美地區拿到了那麼多市場,並沒有向公司要一分錢補貼。那一段時間,公司是鼓勵搬遷的,有搬遷補貼,但是我們並沒有要一分搬遷補貼。

田濤

:這裡面有沒有一些讓你印象特別深刻的故事?

張順茂:

很多。印象最深刻的就是剛才說的UFF專案,我腦袋上被戴了一個緊箍咒,而且一戴就是三年。另外,為了A客戶,我把片區總部從巴西搬到墨西哥,又有一個小故事。把片區總部搬到墨西哥,人自然就多起來了。2009年,公司正是經營比較緊張的時候,條件不是太好,狠抓人均效益。公司一個領導到墨西哥來考察,就問:“你們市場沒做開,怎麼人越來越多了,你們都堆在這兒幹什麼?市場做不開,你們能養得活自己嗎?”還說:“你們墨西哥這塊兒不賺錢,還搞這麼多人在這兒,你看你們人均效益多低啊,張順茂在這兒怎麼搞的?”但事實上,當時為了突破墨西哥市場,我把片區總部搬了過來,自然就顯得人多了,因此就被公司領導狂批了一通。屋漏偏遇連夜雨,那時又發生了一個小插曲,墨西哥爆發豬流感,口罩被搶購一空,十分短缺,在墨西哥根本買不到口罩了,所以就呼喚公司的“炮火”給我們運800個口罩來。

田濤

:你當時是800人?

張順茂:

你看老闆跟你的第一反應一模一樣!老闆聽了這件事以後說:“張順茂撒謊,他剛告訴我有500人,結果要800個口罩,原來他們有800人。”其實除了自己的500人要,有客戶要、合作伙伴要、保姆要、司機要,我不能讓在500人周圍工作的那些保姆、司機、合作伙伴感染上了。800個只是我要的第一批口罩,後來我還要了2000個。我那時承受了很大的壓力,因為這個市場還沒有做開,我把片區總部搬過去是為了靠近客戶、把客戶做開,沒有足夠的人,你肯定是做不開的。

田濤

:他直接跟你對話了沒有?

張順茂:

沒有。

田濤

:那你怎麼知道他罵你?

張順茂:

我也沒有聽到他罵我,他在公司別的場合罵人的時候,有人給我傳話的。

田濤

:你也沒解釋?

張順茂:

我解釋了,解釋後又被罵了一通。

田濤

:這時候他聽不進去。

張順茂:

然後我就寫了一個郵件給公司。當時我真的很冤枉,怎麼會因為我要800個口罩,就說我有800個人呢?我就寫郵件發給老闆,把事實說了一下,說明我為什麼要800個口罩,實際上有多少人。結果聽說後來老闆又很生氣,說我還發個郵件過來反駁他,後來我就乾脆不理這事兒了。

田濤

:這個很能反映出他的個性。那最終你走的時候你們有多少人?

張順茂:

墨西哥500人,整個拉美地區我們有3500人左右。我去的時候拉美地區有2000人。

田濤

:2000人支撐的是價值8億美元左右的合同?

張順茂:

我走的時候是3500人左右,支撐價值近50億美元的合同。

田濤

:現在有多少?

張順茂:

現在我估計他們合同金額肯定超過50億美元,光巴西的都有15億美元了,其他地方加起來在55~60億美元,我估計有這個數。

三千基站入巴西,險些驚動“中情局”

田濤

:中午跟老闆吃飯的時候我還聽他說,巴西做了13年才扭虧。

張順茂:

是的。

田濤

:巴西的合同檔案,大概一年就9萬多份,相當於華為整個合同檔案的一半。巴西市場到底是什麼問題?

張順茂:

巴西市場最主要的問題就是稅制、法律太複雜,老闆說巴西的合同檔案就佔整個公司合同檔案的一半,知道為什麼嗎?在巴西如果要把貨拿去安裝,從這個州運到另一個州,因為各州的法律不一樣,稅制也不一樣,都得開發票,我們叫作貨票同行。比如一個箱子從這裡運到那裡,就得有一張發票,交一次稅。總之,箱子從這兒到哪兒去都得有一張發票。這是一個最典型的例子,能夠說明巴西市場為什麼要那麼多發票、那麼多PO(採購訂單),這也造成檔案特別多。華為公司全球都上了ERP(企業資源計劃)系統,做合同的自動管理,但就是巴西搞不了,直到我離開的時候,2011年巴西才開始上線試行ERP,僅處理這些合同檔案都要60多人,高峰期有100個人,下PO、寫合同檔案、寫發票,因為你要把貨物從這裡運到那裡,要向政府申報,申報的時候還要把發票拿去交稅,發票、稅單給了你之後,你才能訂在一起,跟著貨一塊從這兒運到那兒去。這只是巴西法律複雜的一小塊。另外各種各樣的稅務、稅收也特別複雜,州稅、地稅、跨境稅等。

田濤

:總的稅率是多少?

張順茂:

總的稅率百分之二十幾、三十幾、四十幾的都有。後來我們為什麼要在巴西做本地生產,就是為了解決高稅率的問題。做本地生產你還不能做簡單組裝,SKD(半散件組裝)還不算,一定要做CKD(全散件組裝)。CKD是指要做電路板級的生產,只有這樣才可以享受巴西本地生產的那種稅率。否則進口稅特別高,甚至可以到50%以上。

田濤

:公司在那兒建了製造廠?

張順茂:

我們是用外包F公司做的本地生產。

田濤

:這是巴西市場的第一個問題,法律或稅制是最複雜的。第二個呢?

張順茂:

第二個是,量大、距離遠,距離遠就造成了一系列的問題,運輸成本、如何滿足客戶的響應速度等。距離遠是現實情況,但客戶不管你距離遠近,他今天決定了幹什麼事,明天就希望你把貨運過來,國際上通行的是兩個星期到貨,但是我們走海運要兩個月的時間,兩個星期根本無法實現。那怎麼辦?只能囤貨!囤貨就是成本,而且囤的貨也未必是他要的,那就會造成退貨、跌價等損失。假設說使用者要的東西我們沒有囤貨,那怎麼辦?空運,空運成本要比海運高很多。我們2006年不惜一切進入巴西,幹V客戶那個GSM專案。那個專案對我們來說太重要了,是第一次行動網路突破T客戶,所以公司作為一個大的戰略專案,董事長親自掛帥,一定要把這個專案交付好。客戶要求的時間就是在聖誕節前放號,業務網路開通,而我們拿下專案的時候是7月。3000個基站中大部分是Turnkey工程,短短5個月,時間十分緊張,這麼龐大的一個網路,而且離那麼遠,如何在要求的時間內把產品運到巴西,這是一個巨大的考驗。據客戶後來開玩笑說美軍情報系統都注意到了,怎麼從中國海運、空運(大部分是空運)了那麼多機櫃過去,全是到了巴西?這些大箱子裡面裝的是什麼?

田濤

:除了基站還有別的吧,鐵塔這些?

張順茂:

鐵塔也有。

田濤

:鐵塔也是從中國運過去的嗎?

張順茂:

基站都是從中國運過去的,但鐵塔有的不是,有的是。另外,當時我們的分散式基站還沒出來,有大量的饋線。饋線也很重,四五十米高的鐵塔,需要很多的饋線。

田濤

:3000個基站總共包了多少艘船?

張順茂:

具體數量沒有統計過,因為不是一次運的,是分多批運送的。

田濤

:3000個基站,從中國運過去的這些裝置,加起來你估計多少噸?

張順茂:

不知道有多少噸。因為不僅僅是基站,還有比基站更重的饋線、蓄電池。

田濤

:如果說是同時要運輸這些東西,會不會得幾十艘船?

張順茂:

集裝箱同時運的話10艘應該有。運輸場面很壯觀,在那麼密集的時間內,從中國運輸了那麼多東西到巴西,這就是成本,因為距離遠造成的一系列成本。我們在國內或附近很快就能響應,但是在巴西我們響應不了,就造成了成本。阿根廷市場為什麼沒有這麼嚴重的問題呢?因為阿根廷市場量小,規模小,不像巴西市場規模大。量小我們還可以反應得過來,量這麼大就反應不過來。所以,第二個主要的問題就是距離遠、運輸成本高。

田濤

:你囤貨有沒有出現過比較大的問題?

張順茂:

有,當然有。經常出現這種事,囤了又退,退了又存,發了貨過去,貨不對板,拆了重新組裝,組裝完了後不可能100%匹配得上,一大堆拆了的機器放在那兒不知道該用來幹什麼,對不上。因為來不及,客戶急著要,又找不到現成的東西,只能在現場用現場的辦法,活人不能被尿憋死,有什麼裝置在現場就把它拆了。

田濤

:在現場再重新組裝?

張順茂:

現場重新組裝。但馬上問題就來了,這幾個站點組裝完後,發現拆掉的站點無法恢復,這也是損失。

田濤

:E公司怎麼解決這個問題?

張順茂:

E公司很早就實現了本地生產。我們是後來才開始搞本地生產,本地生產還是我去了以後推動著搞起來的。2006年我到巴西后,開始推動他們搞本地生產,到2007、2008年才開始做起來。後來我到了墨西哥,又在墨西哥推動本地生產。墨西哥也很遠,雖然比巴西好一點,但距離也很遠。這也是一個故事,當時老闆又問了:“墨西哥?一分錢銷售額都沒有,搞什麼本地生產?很大的風險吧。”市場都沒有突破就在這兒搞本地生產幹什麼?這又是一個死迴圈,你不搞本地生產,就響應不了客戶要求,響應不了客戶要求,客戶就不給你訂單。這就是一個惡性迴圈,你想讓客戶給你訂單,你就得給他信心。但是我並不是一下把所有的產品都搞本地生產,而是先搞最容易突破的,我們最主要要突破的ADSL寬頻產品先搞本地生產。

田濤

:這個也是屬於代加工?

張順茂:

也是代加工,同一個廠家搞的。

田濤

:像這樣的情況,公司得投入多少?

張順茂:

我不知道,這是供應鏈去搞的,彭智平去建的,我只給他們提要求,他們供應鏈就派人去啟動了,立項的時候老闆質疑了一下。後來,我還是說服彭智平搞起來了。

田濤

:這種現象我覺得很有意思,一方面他發這樣的牢騷,但是另一方面他又允許你們幹了。

張順茂:

他這是默許了,要是我們幹砸了那就完蛋了。當然,最後的結果是很好的。我們的文化不是快速響應嗎?如果我不這麼幹,本地客戶的要求我們就無法快速響應,整個拉美北的客戶服務水平都會很低。

田濤

:公司鼓勵這種在一線的指揮官的自主權嗎?

張順茂:

我是提出了要求,向公司申請,公司收到這個申請後,就開始評估,開始質疑,考慮可行性,折騰了一陣子。當時考慮是放到墨西哥,還是放到巴拿馬。如果靠近墨西哥,那麼本地的需求量能否滿足這個工廠的要求?後來沒想到,這個生產線不僅可以供應整個拉美北的需求,甚至可以滿足美國市場的供應需求。經過一段時間的評估,專案就立下來了,之後墨西哥市場的量就開始迅速上漲。

田濤

:你的戰略、遠見,還有運氣都好。

張順茂:

運氣還是有一點的,但主要的是你把客戶服務好,他就會信任你,就會多給你訂單。

田濤

:巴西市場的第二個問題就是成本,包括運輸成本,還有沒有第三個、第四個問題?

張順茂:

第三個就是剛才說的IT系統,我們不說人的問題,因為人的問題很難說,十幾年來巴西市場換了那麼多高級別的幹部都一直虧損,不能說十幾任幹部都是一塌糊塗的。實際上,巴西曆任代表都很優秀,像張平安、王維濱、李柯,那麼我們就需要找一找客觀原因,比如IT系統的問題,這個是事實存在的,沒有IT系統只能低效,就只能靠人拉肩扛。

田濤

:為什麼巴西不搞IT系統呢?

張順茂:

當地的稅務和法律太複雜了,IT系統上不去,公司的IT在當地不適應,滿足不了當地的稅務要求,票都開不出來,只能靠手開。

田濤

:聽說現在有一個改革,讓巴西合同量大大減少了?

張順茂:

離開後我就不知道了。我離開的時候系統上去了,在試行階段時開票的人數從100一下降到了50,至少能開出一部分的票。

田濤

:中國企業在巴西多不多?

張順茂:

不是那麼多,但是也有一些,比如礦產、中旅。

田濤

:從你在拉美的經歷看,你覺得中國企業的國際化應該注意些什麼?

張順茂:

法律,這個是首選;另一個是文化,你要適應,要尊重,要能夠跟別人溝通。當然,好產品是必需的,如果把劣質的產品拿去,一下就把自己的品牌給砸了。在好產品的基礎上,首先得尊重本地文化、遵從本地法律,否則很難在當地生存發展。

田濤

:你怎麼克服本地文化的這個障礙?

張順茂:

我們有本地員工。我去了之後基本上把系統部主要的客戶經理都換成本地人,由本地人來做。墨西哥人懂英語的有,是高層的,中基層的基本上都講西班牙語。當然,我們也不怎麼適應,比如我們跟別人一起吃飯,吃飯的時候難免談一些笑話,別人哈哈笑,我們不知道別人在笑什麼。拉美人喜歡跳舞,跳那個salsa,結果我們也不會跳,人家跳得很歡樂,我們只能瞎蹦迪斯科,跟別人玩不到一塊去。

田濤

:那你跟本地員工怎麼溝通?

張順茂:

本地員工是咱們自己人,就好說了,我們招的本地員工都會講英語。

田濤

:他們能認可華為這套管理嗎?

張順茂:

認可,進到華為就得接受華為的管理方式,當然我們也尊重別人的習慣。

華為國際化親歷者訪談(上)

相關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