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髮廊做那一行時,親眼見證的悲劇

在髮廊做那一行時,親眼見證的悲劇

1,

我是在某個夏日的傍晚瞄上秦二的。

那天我剛吃過晚飯,坐在半掩的門前招攬生意。秦二就蹲在對面的馬路牙子上抽著煙,時不時地向這邊瞄上幾眼,眼裡滿是焦燥和猶豫。隔壁的小紅已經先一步招呼了起來:“小兄弟,要進來洗頭嗎?”

我沒開口,只是瞅著他,很自然地換了一個坐姿,撩起裙子的瞬間,朝他露出了粉色的底褲。

我看到他的喉結動了一動。

秦二很年輕,很黑。只穿了一條大褲衩,漢衫搭在赤裸的上身,胸前的肌肉黝黑而結實。——這裡有著很多這樣的男人,他們來自農村,沒有學歷,沒有技術,光有一身使不完的力氣。他們不屬於城市,卻又不甘心再回到鄉下,於是白天,他們熱情地付出著自己的勞力,入夜,他們便迷戀上這裡,因為這裡有著大把美麗且廉價的女人。

秦二的第三支菸只抽到一半,就被他狠狠地掐滅在地上。他彷彿下了很大決心似地,站起身,向我直直走來。

秦二問:“請問這裡有個叫陳蘭美的小姐嗎?她和你同行。”

我嬌笑,回他:“你說小美啊。她在裡面,你跟我進來吧。”

這裡當然沒有他要找的人,雖然小美是真的有。在這樣的洗頭房,小美小紅小燕之類的名字,早已經被叫得爛了去。只是明明是我招進來的客人,我又何必因為一個名字就讓給別人?所以,我將他領進了自己的包房。

我不是存心要騙他,只是在一開始,我並不認為他真的是來找誰。我想他不過是一個略有些青澀的年輕人,第一次進這樣的地方,總得找一些看上去比較光冕堂皇的藉口。

門被我反鎖,衣服已經褪去大半,他卻靠在門上,侷促地呼吸著,眼裡滿是慌亂。

我吃吃地笑著,問:“想讓我幫你脫衣服嗎?那可是要加錢的哦。”

秦二的汗已經順著額頭流下,他艱難地推開了我,說:“我真的是來找小美的,錢我可以給你,只要你幫我找到她。”

就這樣僵持了十幾分鍾,我才漸漸明白了他的意思。

他真的是來找人的,一個叫陳蘭美的女人,他的未婚妻。一年前,他們私自訂下了終生。可是女方開出的條件是,他得蓋上一幢至少兩層高的房子。小美知道他家窮,出不起這筆錢,於是偷偷跑進了城,說是要出來打工,替他多賺一些回去。

可是小美卻一走再沒回來,有流言傳來,說小美到了一個什麼店子裡,當了紅牌,能賺很多錢。

他一直想不明白,小美和他一樣要學歷沒學歷,要技術沒技術,怎麼一進城就能大把掙錢呢?而現在,他的疑惑終於有了答案,雖然這樣的答案讓他這樣地不堪。

但他還是寧願相信她是為了能快些嫁給他。那麼,只要他找到她,只要她願意跟他回去結婚,過去的事他都可以不去計較。他發誓,一天找不到小美,他就一天不回去。

那天的最後,我整理好了自己的衣服,靜靜地坐在床上抽了一支菸。然後對他說:“你走吧。這裡沒有你要找的人。”

秦二像得了特赦似地,立即倉皇地開門想走。

我卻又叫住了他:“別再去別家問了,沒幾個人有我這樣的好心。在這樣的地方,只要你進了門,不管你做沒做,都是得付錢的。”

2,

那之後好些天,秦二成了這條街上的常客。每到入夜,他就會出現在對面的馬路上,身上還冒著從工地上帶下來的騰騰熱氣。他依然蹲在馬路邊上,咬牙切齒地抽著煙,卻再也沒敢向前邁上一步。

我每天依然在定點招呼著生意,目光路過他的時候,卻不再帶半點情慾。

有時候生意冷清,我在門口一坐就是一夜,我會聽到馬路對面,秦二深深的嘆息。煙蒙繚繞中,我居然也跟著嘆息了起來。我依稀記得,在很多年以前,也有過一個這樣的男人,痴痴對我說:“明妮,不管你最後變成什麼樣子,不管你和多少男人睡過,我都等你。”

真好像一場綻放在午睡間的夢,醒來後淚溼枕巾。

開啟門,秦二依然蹲在對面。

我走了過去,在他身邊蹲了下來。

“找著你的小美了嗎?”我問。

“我沒敢再去別家問。”秦二說,“我是想,只要小美真的在這裡,那我天天守著,總會見到她的。”

“回去吧,”我說,“這裡不適合你。”

秦二沒有回話,也沒有動,只是把煙抽得更兇猛了些。

“我以前也有一個你這樣的男人,他來找過我,他告訴我,不管我和多少男人睡過,他都會等我。”

秦二回頭,看我:“那後來呢?”

“後來他回去了,兩年後結了婚,據說現在已經有了一對兒女,日子過得挺殷實。”

秦二撇了撇嘴:“那男人沒種。”

我笑:“他是對的。就算我願意跟他回去,就算他當時真的不介意。可是日子一久,心裡就住進了鬼。再說了,哪個賺習慣了便宜錢的女人,能回到鄉下去,再吃回種地的苦?”

秦二沒再說話,甚至別過了臉去,看也不想再看我一眼。我繼續蹲了會兒,終於嘆了一口氣,站起身。

秦二卻突然在身後叫住我,眼裡滿是乞求:“姐……你幫我找小美好嗎?就算她真的不肯跟我回去,我也想聽她親口告訴我。”

3,

那個月,我的電話費猛漲。因為我真的開始幫他找小美。

我朝電話簿上的那些熟客一個一個打過去,還有一些是雞頭,我問他們的都是相同的問題:

“您見過一個叫陳蘭美的丫頭嗎?從白塘鄉來的,也有可能叫小美,或者小蘭。”

“她眼睛很大,睫毛很長,一笑還有兩個酒窩,東北口音。”

“我當然有她的照片,要不您有空過來一趟嘛?就當來看我嘍?這麼久沒聯絡,我還真想您了呢。”

……

我知道這樣的尋找不會有結果。

沒有哪個出來做的姑娘會留下自己真實的名字和地址,而那些只求一夜之歡的恩客們,又哪裡會記得牢靠小姐們的模樣。可是秦二相信能找到,我就只能繼續幫他尋找。

到後來,熟人的電話都已經打遍了,當秦二乞求地守在我面前,我就隨便在手機上撥出幾個號碼,胡亂地打上一通,然後重複著那些話語,假裝在和人對話。

我看著秦二眼裡的希望一次次被點燃,又一次次被熄滅,心居然柔柔地疼痛了起來。我不知道我是在做什麼,是為了留下他嗎?還是,可笑地想保護著什麼,留給他希望。

可是這樣的作假,還是被拆穿了。

那一次我正在裝模作樣地和人通著電話,突然手機在耳邊響了起來,我驚愕了半響,

接了電話。

掛機之後,秦二臉色陰沉,搶過了我的手機。他這才發現,我這些天的通話記錄,大多是一些胡亂拼湊的數字,根本不是誰或誰的號碼。

秦二“唬”地站了起來,將手機砸在了我的身上,吼著說:“我一直當你是我姐,你卻這樣耍我?你知不知道,我晚一天找到小美,她就得多受一天的罪?”

我笑了,第一次向他流露也我的不屑。

“你真傻。”我說,“你怎麼知道她是在受罪還是在享福呢?她如果想回去,早就回去了,哪裡等得到你來找她?我沒和你說這些,是因為你根本聽不進去。除了繼續瞞著你讓你好過些,我還能怎麼樣?”

“你不要以為你是什麼樣的人,小美就是什麼樣的人。她和你不一樣,和你們都不一樣!”

我冷冷地笑:“有什麼不一樣?這都什麼年代了,哪裡還有什麼逼良為娼的戲碼?出來做的都是自願的,你明白嗎?”

秦二站在那裡,大口地喘著粗氣,憋紅了臉,拳頭被他握得緊緊得,舉到我面前,咯咯作響。

終於,他垂下了手,提起他的破旅行包,頭也不回地走了。

秦二再也沒回來過。沒有回我的小屋,也沒有回那條街。

日子,還是這樣一天一天地過去。

很多個清寂的夜裡,當我趕完晚場回到屋裡,抽上一支菸,我又會淡淡地想起秦二這麼個人,我想,他找著小美了嗎?他一定沒能帶她回去吧?也許,他也和曾經的那個人一樣,終於明白了,放棄了,回到了自己的日子。

有時候,孤枕難眠,我會拿起手機,胡亂地撥出一串數字,將話筒貼近唇角,輕柔地問:“您見過一個叫陳蘭美的丫頭嗎?從白塘鄉來的,也有可能叫小美,或者小蘭。”

“她眼睛很大,睫毛很長,一笑還有兩個酒窩,東北口音。”

……

我知道,沒有人會聽到,可是這並不重要。我只知道,當我細細追問一番過後,我會得到短暫的安寧,安靜睡去。

4,

我沒想到我真的會見到小美,在報上。

那是那一期的頭版頭條。

一個三陪小姐,從高高的樓上跳下來,結束了自己年輕的生命。

報上刊登了她生前的照片,和多封寫給未婚夫,卻沒有寄出的情書。

女孩叫陳蘭美,白塘鄉人,照片和秦二留給我的一模一樣。她在最後一封情書裡寫道:

“哥,我終於籌夠了錢,我們可以結婚了,可以蓋新房了。可是哥,我染病了,是艾滋。我知道你能原諒我,可是我卻不能再原諒自己,更不能回去拖累你。

“哥,我不求你記得我,甚至希望你早些忘了我。可是你一定要相信,在做這一行的最初,我不是自願的。這幾年裡,我一次又一次的出賣自己,可是‘回家,和你結婚’,一直都是我最大的心願……”

那一天,我瘋狂地跑到街上,成捆成捆地買回那些報紙。

我不知道我是想買斷它們,讓秦二看不到小美的死訊,還是應該找到秦二,將它們統統堆在他的面前,告訴他:“你是對的,原來這世上真有這樣的愛情,姐終於信了。”

我只知道,最後的最後,我將自己關在屋裡,坐在一堆報紙中間,痛哭失聲。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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