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代四川的源流(一):“湖廣填四川”

我準備再挖一個大坑,寫一寫當代四川的源流。

每一名活著的當代人,身上都有歷史的印記。

有家族歷史的印記,如姓名。也有國家歷史的印記,如(政治)法律帶來的社會規範、教育帶來的共同記憶。

但這是一個多麼龐大的國家啊!不管我們如何想方設法把“國家”擺得隨處可見,我們真正能摸到的,只是“國家”這頭大象的一部分。

我們的日常生活,是“在地”的。我想寫的,就是“在地”的歷史。

這段歷史不會回溯太久遠。因為,凡是能在博物館裡看到的,讓後人驚歎追撫的文明雅緻,都融入了大歷史的恢弘敘事當中。

當代四川的源流(一):“湖廣填四川”

而這個“在地”的歷史,時間跨度也許只是三百多年,但它塑造了“在地人”賴以交流的語言,構成了“在地人”賴以生存的工作方式,潛移默化了“在地人”的生活態度。

它是活著的歷史,是有跡可循的印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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假如回顧的時間稍作拉長、眼光放得更寬,我們就知道把“安土重遷”當作中國人的民族性是天大的誤解。

為了躲避戰火、求生存、或追求更好的生活,中國人是敢於跋山涉水,甚至遠渡重洋的。否則如今數千萬的海外華人是從何而來?

中國內部的遷徙也是如此。

四川,這快四面環山,看似封閉安穩的沃土,在天災降臨、王朝更迭、異族入侵的歷史中,所謂的原住民早已湮沒於時間長河。正如李白詩云:“蠶叢及魚鳧,開國何茫然!”

當代四川的源流(一):“湖廣填四川”

移民,已成為歷代川人血液中不可或缺的一部分。光是“湖廣填四川”,歷史上就發生過兩次:元末明初的第一次,和清初的第二次。

而在史籍載備詳盡、在當代川人腦海裡、生活裡依然保留記憶的,就是由康熙三十三年(公元1694年)發起的,長達一個多世紀的這次“湖廣填四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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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是一段一兩百年,涉及數百萬人的歷史,非韋編三絕,不能觀其大概。

如今歷史研究也有相當之成果,我這篇短文就不詳細摘抄了。

實際上,民間的記憶與史料嚴謹構成的鳥瞰影象,有很大的差距。

光是明末清初四川人口銳減,這口鍋到底是由張獻忠和他的大西軍,還是由清軍,甚至由吳三桂來負責(近些年瘟疫的角色也越來越重),在網上就已爭吵不休了。

“湖廣填四川”,這一名詞其實也是最早由民間而來,如今也常常聽到“要問祖籍在何方?湖廣麻城孝感鄉”一類的民謠。很多人就會認為,當代川人都是湖廣移民的後代,甚至十有八九都可回溯到麻城孝感。

其實據學者詳細研究,清代四川的移民與土著的比例,遠不是民間流傳的或是以往史料記載的那樣懸殊。

康熙時《四川總志》記載,順治十八年(1661)僅1萬6千多丁,8萬多口;康熙九年(1670)僅2萬5千多丁,合12萬8千多口。但這個數字大大低估了,據估計實際數字應該在62萬(《中國人口·四川分冊》,中國財政經濟出版社。)。

明末清初四川經過的戰亂時間之長,也是國內各省首屈一指。人口銳減也是眾所周知,以至於華南虎橫行於天府之國。但人是可以四處逃命的,尤其是在那個自然經濟為主的時代,只要有土地,就能生存。戰禍平息後,這些外逃的人必然有一大部分人回到故土。

而且四川地界也有這麼大,實際戰火也不可能覆蓋全川。張獻忠的大西軍五次入川,前三次戰爭影響較大的地區都是在川東和川北地區,後兩次雖影響到川南地區,但除了瀘州有激戰外,其他州縣是“迎降”。如順治三年,周士禎將嘉定城大門開啟,居民連夜出逃以致“全活甚多”。《蜀龜鑑》、《蜀海叢談》等都記載:“嘉眉之被禍猶輕也。”

因為沒有遭受戰火和屠殺,川南兩路明代的稅收和土地賬冊依然儲存。有清一代,出現了一個省兩種稅率的現象:政府在川南依照明代土地賬冊來收稅;其他地區根據朝廷的惠(移)民政策和實際土地狀況來收稅。

雖然在農業時代是“三里不同風,十里不同俗”,但川南地區無論是語言還是飲食,在川內都獨樹一幟。這顯然是保留了清代之前四川原住民的風格所造成的。例如在樂山等地區,獨特的入聲調,是外地人乃至外省人都一耳瞭然的。這些地區的飲食口味,更有傳統川菜偏甜的特點。

而到底土著和移民比例為多少,有學者根據族譜有過統計。從整個川省來看(包括重慶地區),清以前的土著比例平均在52。4%。

而且雖然叫“湖廣填四川”,但實際最早一批移民,其實還是來自陝西。其路線大概與秦國滅巴蜀後“移秦民萬家以實之”一樣。四川文化與三秦文化其實有很重要的一部分同源。如現代四川的釀酒技術,就很有可能來源於秦地,其中代表就是成都的全興水井坊,其創始人就是陝西鳳翔移民。

當代四川的源流(一):“湖廣填四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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若以會館數量的比例推測,湖廣移民只佔外來移民的35%。

移民的詳細統計見下圖:

當代四川的源流(一):“湖廣填四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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顯然,清代移民的比例沒有很多人印象中那麼高。

之所以有如此印象,大概是大多數今人沒有家譜或沒有看家譜的習慣了,僅是來自於關於四川的一些歷史文化書籍,而這些書籍的作者,大多是成渝等大城市裡的文化人。這些大城市中,移民比例就非常高。如成都,可能高達90%。

這也是成渝話語權的一種體現。

當然這不是說四川是移民社會,完全是由話語霸權形成的“扭曲印象”。

畢竟,移民帶來的人力、技術乃至財富,都深刻改變了四川社會。

除了前面所說的釀酒技術,清代川南的鹽商以及相關的金融機構,移民都發揮了中堅的作用。這些主題,我將在以後的系列文章裡慢慢寫。

農業時代,會館是一個商人團體財富和實力的展現。正如吳好問《成都竹枝詞》寫道“爭修會館鬥奢華,不惜金銀億萬花”。

當代四川的源流(一):“湖廣填四川”

成都大慈寺旁的廣東會館

以數量來論,川北和川西北陝西會館比例最大。成都平原江西會館的比例略比湖廣會館比例大。原因是江西人善於經商,成都平原商業相對發達,江西商人在江西移民中比例更大,而會館多系商人捐建

當代四川的源流(一):“湖廣填四川”

洛帶古鎮的江西會館

相比之下,四川會館如川主廟等,在規模和裝潢上,是遠不及這些移民會館的,移民的經濟實力可想而知。

不管什麼時代,經濟基礎不僅決定社會地位,也改造著文化和生活。

這些移民會館,不僅留下了恢弘壯闊的建築實體(由於近現代的改造破壞,如今能看到的不足記載中的十分之一),也塑造了現代四川人的文化底蘊。

如川人的娛樂——川劇,就是在移民會館舉辦的廟會中,在戲臺子上誕生的

當代四川的源流(一):“湖廣填四川”

雖然當代川人的娛樂生活,與川劇直接相關的極少。但川劇的內容、語言和文化元素,都融入了現代四川人的生活,“日用而不自知”。

現代川菜,更是移民與本土碰撞所產生的“寧馨兒”。本號發過的文章《吃貨的自我修養:川菜的前世與今生》對此有詳細描述,有興趣的朋友可以翻來看看。

此外,移民所造成的社會均等化,是近現代四川社會歷史變化的重要基礎。

也許更重要的,是清代大規模移民,將這個盆地本該有的保守、封閉的心態和文化,衝擊得搖搖欲墜。

這在近代的大歷史中,體現的淋漓盡致。經學革命來了,廖平被康有為模(piao)仿(qie);革命大潮來了,鄒容的《革命家》早就寫出來了;“五四”運動之前,吳虞就直指父權和男女平等。

這些激進的種子,恐怕都有這移民文化的土壤在其間供其養分。

這些話題,就以後慢慢聊。

參考書籍:

肖平:《湖廣填四川》,成都時代出版社。

陳世松:《大遷移:“湖廣填四川”歷史解讀》,四川人民出版社

藍勇:《“湖廣填四川”與清代四川社會》,西南師範大學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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