甘之如飴,論三國時代的甜食典故

五味者,酸甘苦鹹辛。

酸鹹二者用於調味,濫觴甚早,至少在三代時(夏商周)已經普及。彼時以鹽取鹹、以梅取酸,《尚書》有云:若作和羹,爾唯鹽梅。

若作和羹,爾惟鹽梅。——《尚書 說命下》

辛者,即兼備“嗅覺”與“味覺”雙重觸感之味,聞之香而食之辣,諸如蔥、姜、蒜、韭、茱萸等等,皆味辛。

甘者,美也,引申為甜。

甘味與辛味在飲食調味史上出現的時間稍晚,約在東周時期。

注:蜜、姜約春秋時代才用於調味。見王學泰《飲食文化的昌明時代》。

本文想就三國史時代的“甘”味,撰文論述相關人物典故。

不同於酸苦鹹辛,甘味提取不易,漢魏時代甚至連“煉製固態糖”的技術都不具備。冰糖被稱作石蜜,需要從西域進口;甘蔗則需要從交州引進。

彼時的甜味劑,主要是飴與蜜,即麥芽糖與蜂蜜。

當然,諸如瓜果、蜜餞、乳漿等,亦可提供甘味。它們成為彼時甜品的另一組成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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具備糖分的瓜果,是甘味的重要來源。

相關案例頗多,涉及的人物亦不少,有三曹、鄧展、吳質、李衡、諸葛融等人。

(1)梅

梅子酸甜,是天然的調味品。三代時(夏商周)主要用作酸味萃取原料;之後逐漸被醯(醋)所代替。

建安十二年(207)曹操遠征烏丸時,“天寒且旱,二百里無覆水源”,人困馬乏,士氣低落。

時寒且旱,二百里無覆水,軍又乏食,殺馬數千匹以為糧,鑿地入三十餘丈乃得水。——《曹瞞傳》

曹操詐稱“前有梅林,甘酸可以解渴”。賴此士氣復振,“望梅止渴”也成傳世典故。

(曹操)令曰:“前有大梅林,饒子,甘酸可以解渴。”——《世說新語》

梅味甘酸,生津止渴。可見彼時的梅子,除酸味之外,也是甘味的來源之一。

(2)甘橘

吳國丹陽太守李衡,出身貧寒;遂遣賓客在武陵種橘,得甘橘千株。

李衡死前,對子女說“吾有千頭木奴,汝等衣食無憂”。

(李衡)遣客十人,於武陵龍陽汎洲上作宅,種甘橘千株。臨死,敕兒曰:“汝母惡我治家,故窮如是。然吾州里有千頭木奴,不責汝衣食,歲上一匹絹,亦可足用耳。”——《襄陽記》

可見橘之甘味,廣為流傳,深受喜愛。

甘之如飴,論三國時代的甜食典故

柑橘與木奴

李衡死後,子嗣憑販賣甘橘,“歲得絹數千匹,家道殷足”。甘橘與木奴的典故,就此誕生。

(3)甘瓜

曹丕與鄴下文人集團的吳質交厚,二人詩文唱和,傳世極多。

在《與吳季重書》中,曹丕熱切地懷念昔日的清泉美酒,甘瓜甜果。稱“馳騖北場,旅食南館,浮甘瓜於清泉,沈朱李於寒水。”

彈棋間設,終以博弈,高談娛心,哀箏順耳。馳騖北場,旅食南館,浮甘瓜於清泉,沈朱李於寒水。——曹丕《與吳季重書》

彼時西瓜與甜瓜尚未傳入中國,“甘瓜”具體指代何種蔬果,尚不能知。不過曹丕將“甘瓜”與“朱李”做比對,可知甘瓜味道,當與朱李相似,甘甜可口。

自此“浮瓜沉李”之典故,遂流傳後世。

(4)甘果

諸葛瑾之子諸葛融,性格奢靡,好宴飲;每有聚會,“甘果繼進,清酒徐行,周流觀覽,終日不倦”。

或有博弈,或有摴蒱,投壺弓彈,部別類分,於是甘果經進,清酒徐行,(諸葛)融周流觀覽,終日不倦。——《吳書 諸葛瑾傳》

甘果屬於泛稱,其囊括範圍,無疑比曹丕的“甘瓜”更廣。從地域環境看,諸葛融筵席上的甘果,除了桃李杏橘之外,大約還有龍眼、荔枝、甘蔗、香蕉等南國特產之物。

(5)甘蔗

甘蔗非中原特產,是交州(今兩廣與越南北部)的貢品,深受北方貴族階層喜愛。

曹丕、鄧展等人,均有與甘蔗相關的典故傳世。

曹植亦在《矯志詩》中曾提到“甘蔗味美,杖之必折”,雖系詠物抒情,側面也能看出他常食甘蔗。

甘蔗味美,杖之必折;巧言動聽,用之必滅。——《矯志詩》

曹丕作《典論》,回憶昔日與將軍鄧展“食甘蔗”之事,席間二人談論五兵之術,曹丕興起,以甘蔗做劍,與鄧展嬉戲擊打。

(曹丕)宿聞(鄧)展善有手臂,曉五兵,又稱其能空手入白刃。時酒酣耳熱,方食芉蔗,便以為杖,下殿數交,三中其臂,左右大笑。——《典論 自敘》

不出意外,鄧展很識趣兒地輸掉了決鬥,滿座歡笑,盡興而還。

甘之如飴,論三國時代的甜食典故

酒酣耳熱,曹丕方食芉蔗,便以為杖

彼時的曹丕是魏王太子,尊貴無比;鄧展一介武夫,當然不敢放肆。曹丕對此心知肚明,因此才敢借酒使性。

在曹丕與鄧展“以蔗代劍”的事蹟中,甘蔗只是佐酒俗物,但“魏晉職場文化”卻顯露無疑。

(6)龍眼

龍眼與甘蔗相似,亦屬交州特產。

彼時孫權向曹丕進貢,瓜果類有“奇果,蕉、邪、龍眼之屬”,異寶類則有“明珠、大貝、流離、翡翠、玳瑁、犀、象之珍”。

有趣的是,曹丕對於上述奢侈品興致有限,反倒是對“鬥鴨”與“長鳴雞”更感興趣。

是歲,魏文帝遣使求雀頭香、大貝、明珠、象牙、犀角、玳瑁、孔雀、翡翠、鬥鴨、長鳴雞。——《江表傳》

這大概與曹丕的個人癖好有關。昔日王粲身死,曹丕便親臨墓前,“作驢鳴”,一眾皆驚。

文帝臨其喪,顧語同遊曰:“王(粲)好驢鳴,可各作一聲以送之。”赴客皆一作驢鳴。——《世說新語》

在謝承《後漢書》中,稱“交趾七郡獻龍眼”。而《廣志》中則描繪,龍眼“大如酸棗,純甘無酸”,將其列作甘果中的佳品。

交阯七郡獻龍眼。——謝承《後漢書》

(龍眼)子大如酸棗,色異,純甘無酸。——《廣志》

謝承是吳國外戚,孫權謝夫人之弟,可見龍眼甘甜可口,頗得名士傾心。

(7)荔枝

荔枝與龍眼、甘蔗相似,亦是交州特產。

《後漢書》曾提到“南海獻龍眼、荔枝”,《廣志》中亦稱“龍眼樹葉似荔枝,蔓延緣木生”,《廣州記》亦提到“龍眼子似荔枝”。

史書將荔枝與龍眼並列,可見其亦為甘果上品。

(8)葡萄

葡萄是西域供品,極為稀有。昔日扶風人孟他,以“葡萄酒”賄賂中常侍張讓,竟得授涼州刺史。可見葡萄之珍奇。

(孟)他又以蒲桃酒一斛遺(張)讓,即拜涼州刺史。——《三輔決錄注》

曹丕作為彼時的最高統治階級,自然是可以經常吃到葡萄的。他親自為葡萄撰文作賦,稱其“脆而不酸,冷而不寒,味長汁多,除煩解渴”。

朱夏涉秋,尚有餘暑,醉酒宿醒,掩露而食。脆而不酸,冷而不寒,味長汁多,除煩解渴。——《太平御覽》載《魏文帝詔》

寥寥數語,將葡萄之味,描繪得淋漓盡致。可見曹丕的文豪之名,不為虛言。

甘之如飴,論三國時代的甜食典故

曹丕還意味深長地揶揄,稱“西國葡萄石蜜,遠勝南國龍眼荔枝”。

南方龍眼、荔支,寧比西國葡萄、石蜜?——《與朝臣詔》

其實曹丕是在指桑罵槐,痛斥孫權“降而復叛、忘恩負義”。可見水果在文學史上,也經常扮演著“借物抒情”的角色。

蜜糖與飴糖

“固態糖”在中國出現的時間較晚,因此我國曆史上長期以“液態糖”調味。以甘蔗為例,蔗糖的普及,已在隋唐之後。

三國時代的甜味劑,有蜜與飴。

(1)蜜糖

袁術公族豪俠,奢淫放縱,自幼便愛吃蜜糖。

《錄異傳》記載,袁術十八歲時,吃飯必須拌著蜂蜜與乳漿。這在當時落後的生產力水平下,可謂驚人的鋪張浪費。

袁公路年十八,常飯乳,食蜜飯。——《錄異傳》

這種“無蜜不食”的習慣,也伴隨了袁術終生。

建安四年(199)袁術在壽春,飢餓困敗,士卒離散;絕境之下,竟然還在“尋找蜜水”。最終求蜜不獲,嘔血死。

時盛暑,(袁術)欲得蜜漿,又無蜜。坐欞床上,嘆息良久,乃大吒曰:“袁術至於此乎!”因頓伏床下,嘔血鬥餘而死。——韋曜《吳書》

如果從飲食衛生的角度看,袁術對糖分的長期過量攝入,很可能已經摧毀了他的健康;因此才會激憤猝死。

吳國少主孫亮,亦喜食蜜糖。

按《吳歷》與《江表傳》記載,孫亮喜歡吃“蜜漬梅”與“蔗糖漿”。

(孫)亮後出西苑,方食生梅,使黃門至中藏,取蜜漬梅。——《吳歷》

(孫)亮使黃門以銀碗並蓋,就中藏吏取交州所獻甘蔗餳(即糖稀)。——《江表傳》

前文已述,梅味甘酸,與蜜搭配,自然是甜美沁人。不過考慮到彼時的孫亮不過十餘歲,便奢靡如此,那三國統治階級的腐朽,也便足見一斑。

(2)飴糖

飴糖即穀物發酵糖,屬麥芽糖一類。

由於兩漢魏晉時代製糖技術較差,因此方糖、砂糖一類的調味品並不存在,類似石蜜(冰糖)一類的西域貢品,極為罕見,不可能得到普及。

彼時用作甜味劑的,除蜜之外,主要就是飴糖。飴糖粘稠多汁,與蜂蜜相似。

三國時代,益州人特別喜愛吃甜食。曹魏新城太守孟達,稱“蜀地豬羊,肉味偏淡,因此人們喜歡以飴糖、蜂蜜增味”。

新城孟太守(指孟達)道:蜀豬肫雞鶩,味皆淡,故蜀人作食,喜著飴蜜。——曹丕《與朝臣詔》

甘之如飴,論三國時代的甜食典故

孟達是雍州扶風人,少年入蜀,歷仕劉璋、劉備、曹丕、曹叡四主。他對益州十分了解,所見所言,自然十分可信。

其實蜀地“嗜甘”的口味偏好,可能與荊楚地區的文化傳播有關。先秦時代的楚辭當中,有大量“瑤漿”、“蜜餌”、“甘酪”一類的記載,可見楚人嗜甘,由來已久。

粔籹蜜餌,有餦餭些。瑤漿蜜勺,實羽觴些。——《楚辭 招魂》

先秦時因為氣候因素,楚人除了嗜甘,還嗜苦,大約以此驅散卑溼水熱的負面影響。

川地的口味,與楚地稍有不同;蜀人除了喜甘味,另喜辛味。這種習俗,後來逐漸發展為“嗜辣”,乃至無辣不食。明末清初的“湖廣填四川”運動,更是將這種風氣發揚光大。

今日川菜中,有相當比例的甜辣口味,大約就源自中古時代的習俗遺留。

小結

古人云:民以食為天。按飲食文化巨擘王學泰的解釋:天者,至高至尊;因此飲食者,“悠悠萬事,唯此為大”。

我國古代長期處於農業文明,人口眾多,耕地面積有限,抵禦自然災害能力低下,導致饑荒頻仍。因此“吃、喝”也就成為百姓的頭等大事。

傳統文化中,往往將節儉食物視作美德,將浪費食物視作罪惡。桀紂等暴君,饕餮等惡棍,皆以“口腹之慾無度”著稱於世。

(帝辛)以酒為池,縣(懸)肉為林,使男女裸相逐其間,為長夜之飲。——《史記 殷本紀》

縉雲氏有不才子,貪於飲食,冒於貨賄……天下之民比之三兇,謂之饕餮。——《左傳 文公十八年》

以本文而論,飲食鋪張的袁術,歷史評價便特別糟糕,被罵作“榮不終己,自取滅亡”。

袁術奢淫放肆,榮不終己,自取之也。——《魏書 袁術傳》

甘之如飴,論三國時代的甜食典故

可見古代百姓的樸素心理,他們將“浪費食物”的行為,視作最不可饒恕的罪孽。

《尚書》便公開宣稱,沉溺酒肉音樂,是亡國的先兆。

內作色荒,外作禽荒。甘酒嗜音,峻宇雕牆。有一於此,未或不亡。——《尚書 五子之歌》

至於以“吃”為主體,派生出的典故與用法,更是多不勝數。諸如“吃香”、“吃癟”、“吃緊”、“吃虧”等等,至今沿用不衰。

實際就在數十年前,物質條件剛剛得到改善的中國人,還在以“吃了麼”作為見面的寒暄問候。可見“飲食”在民生當中的重要地位。

本文雖是漫談三國,實際也是在兼論文化典故。諸如曹操、曹丕等諸多歷史人物,望梅止渴、浮瓜沉李等諸多成語諺語,均源自我國源遠流長的飲食文化,它為後人留下了無窮的寶貴材料。

王者以民人為天,而民人以食為天。豈徒虛言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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